平原上的大周(非虚构)

作者: 周瑄璞

中国最小的行政单位,名曰行政村,相当于政府部门的股级,大约有十几个生产队(后来叫村民小组)。每个行政村下辖几个小一些的村子,叫作自然村,这些村民小组三三两两地分布于自然村内,那么这个自然村和村民小组,就是中国最最微小最最末梢的一个存在和组织形式。

其实农村人的日常生活和社交往来,大多都是在自然村甚至是生产队,我们小的时候就很少跑到别的生产队去玩。

大周行政村,下辖四个自然村,这四个自然村又分为十三个生产队,从东到西依次为:西安庄、张尹、贾井、大周。西安庄东头是一队,大周西头是十三队。

在临颍县档案局地名办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内部印制的《河南省临颍县地名志》上,我找到了大周村的相关介绍。

关于大周行政村,是这样说的:

在台陈乡西南。因村委会驻大周,故名。辖大周、贾井、西安庄、张尹四个自然村。365户,1913人,均汉族,耕地2871亩。

清属南吕保;1921年属南区毛家村;1934年属第三区王曲联保;1941年属杜曲镇第十保。1949年属杜曲区;1958年属王曲公社;1962年属台陈区;1965年属台陈公社,为大周大队;1984年元月属台陈乡,为大周村委会。小学一所,中医诊所、卫生所共三处。

一个小小的村庄,随着时光流逝,归属也变来变去,好在六十多年来,再无变动,稳稳地属于台陈公社。

大周行政村四个自然村从东到西。

西安庄,在县城西南9公里,滨颍河故道。清朝初期,安姓由本乡颍河故道东的安庄分居此处,亦以姓氏定村名,1986年更名为西安庄。聚落同张尹一体,为长方形,十字街纵横全村,多砖木结构脊坡式瓦房。以农为主,有建筑、运输等副业,种植苹果有名。

我们一直称为安庄,其正式名为西安庄,是区别于颍河故道东边的那个老家安庄,相当于现在的美国人是由几百年前从英国迁去新大陆。当初一个姓安的因为兄弟矛盾,出走寻找新家园。目前安庄主要姓氏有安、崔、徐。

张尹,在县城西南9公里,颍河故道西岸。明朝初年从张村迁此一户张姓,之后尹姓迁入,两姓以南北路为界建村,合称为张尹。

我记忆中穿过张尹和安庄的街里,一路向东,走过颍河故道,就能到达王曲北街,穿过北街,抵达王曲十字,我童年的繁华之地。我至今还记得走在张尹和安庄街里的情景,无数次梦中我回大周,走到张尹西头,远远看到大周的样子。张尹还有两户姓牛的,我是写作这本书时才得知。

贾井,在县城西南9公里,颍河故道西岸。明朝初年,贾姓从城东南今陈庄乡贾太石迁来定居,始名贾庄,后很快富裕起来,嘉靖年间盖起八所楼,名声大振。贾阁老得知后,即让他们在村头打一眼砖井,并送一对石狮子置于井旁,人称贾井,并以村名。

我们平常将其称作贾庄,主要有三个姓氏:贾、王、吴。

大周,在县城西南9.5公里,颍河东岸。明朝初年,周氏自山西省洪洞县迁此定居,名为周村;以后发展为大庄,遂称大周,属台陈乡,为大周村委会驻地,聚落呈长方形,一条东西街长600米。村委会、学校在村东端。以农为主,建筑、运输业较兴旺,新兴玉米皮草编发展迅猛。每年农历三月二十一日、六月二十九日有古庙会。

我们大周的姓氏最多,周、孙、陈、张、师、朱、梁。

从何处来

大周行政村十六个姓氏,代代相传,几百年来石榴籽一般居住在这一片土地上,他们从哪里来,因何而来,发生过什么故事?

除了安、张、贾、周有文字记录之外,其余十多个姓氏的来历,引起我的好奇,于是在七八十岁的老人中间做了一番调查。

安姓有自己的家谱,每一代人的名字都写得清清楚楚。受访者安冠友的祖爷爷叫安选,爷爷安振西。安姓目前人口众多。

姓崔的来历非常明确。清朝时,祖先赌博发了一笔横财,由东乡来到安庄置地,盖了一院房,占住了路南的一片地方,从一户人家发展繁衍至今,现有131口人。崔学岭能记得的最早祖先名字,是自己的爷爷崔皿。他充满自豪感地在纸上列出目前崔姓人家的每户人口数量。

姓徐的只有两户人家,是亲兄弟,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徐栓城和徐雪城。他们的父亲名叫徐春,在我童年时任大队书记。但是徐栓城儿子徐洋说,爷爷大名叫徐春亭,他从爷爷的抗美援朝立功证书上看到的。却不知大家为何都称他为徐春。农村人之间,很少称呼姓氏,只是叫名儿,尤以喊一个字而显得亲近:涛、国、娜、茹、赖、璞……人们却称他徐春,莫非是强调他在大周和安庄是独一户?据徐雪城说,他们从哪里来的也不清楚,但在几代以前,是有好几户的,他爷爷兄弟四个,但有两个没有娶妻,娶妻的没有孩子,只有他爷爷奶奶生了一个他父亲,连姑姑也没有,于是徐春这一代人口传承比较脆弱,好在他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又各有两个儿子,眼看着又要发展壮大起来。徐雪城妻子说,当年计划生育抓得最紧的时候,村上领导考虑到他们徐姓人脉单薄,私下里对他们网开一面,默许二胎三胎,其实也就是让你生到儿子,于是徐栓城和徐雪城兄弟俩一共有七个小孩,四男三女。徐雪城记得童年时期,因河水淹地,他父亲曾经带着他去给爷爷迁坟,挖开来是松木大板(棺材),几十年不腐不坏,证明祖上曾经富过。他说,人就是这样,穷一穷富一富,前面穷了几十年,现在该翻身壮大了。目前农村有两个儿子的非常发愁,但徐雪城没有这种情绪,他为自己和哥哥各有两个儿子而欣慰,辛勤劳作积攒家业为儿子娶妻结婚在所不辞。

张尹的张中保只知道自己的父亲叫张文亭。我问,爷爷名字不知道吗?家里其他人也都不知道吗?他说,不知。

姓尹的只知道自己祖先迁来张尹几百年了,至于从哪里来的,说不清楚。尹继忠能记得的最早祖先名字,是自己的爷爷尹丙见。爷爷有四个儿子,父亲有四个儿子,自己有一儿一女,儿子有一儿一女。从祖先到他们也都没有什么传奇和出彩的故事,“都是一般人”(尹继忠语)。目前姓尹的有一百口人上下。

牛姓一百多年前穷困逃荒,先是去了曹庄,后又去了郭庄,都过不下去。后人自己调侃说,因为牛去了槽里会发起来,于是曹庄人不容,撵他们走;牛到了锅里,命已休矣,于是自己出走,到了张尹,看这里不错,安居下来。目前已经在张尹繁衍六代,人口五六十,大都在外地工作。牛春付不记得先人的名字,因他两三岁时没有了爹,只知道他爹有兄弟五个,他叔名叫牛书义。牛春付的五叔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去往武汉工作,现一家都在武汉,几个儿子“都可中”(有能力、有地位);哥哥一家在深圳;只他这一脉和侄子十三口人留在张尹。

贾氏目前有二百多口人。贾保安能记得的最早祖先名字,是自己的祖爷爷贾九、爷爷贾文卷。贾氏目前的最高学历者,是同济大学的研究生贾新勇,目前在上海工作。

王姓在大约三四百年前由西乡田店迁来贾井,目前人口六七十。王彦峰能记得的最早祖先名字,是自己的爷爷王根。当问到他们祖先有哪些故事、记忆和经历时,他只说了一个字:穷。他们姓氏中优秀出色的人是王有志,民国时期任县委秘书,1949年后劳改,死在了辽宁。

吴德安只记得自己父亲名叫吴秉灿。他无法说清自己的祖先如何来到这里,怎么来的。目前他家庭十来口人生活在贾井。

姓孙的来到大周数百年,具体时间他们说不清楚,也不知何因离了家乡来到大周。他们紧贴姓周的旁边,向后地拐出一条小道,称为孙拐。姓孙的祖辈习武,曾建有武馆。传说一个姓孙的闺女,出嫁后在婆家屡受虐待,回娘家哭诉。娘家人说,你的武艺哩,白练了吗?闺女回到婆家,丈夫再来打她时,她将丈夫抓起,从房梁这边扔到那边,从此家里安生,她再也不受欺负。姓孙的曾建有七星庙,有碑文记载他们迁来的经过。后来年馑吃不饱饭,他们也不再练武。孙学义能记得的最早祖先名字,是自己的爷爷孙朝。

陈姓于大约百年前逃荒来到大周,从哪里来的已无从考证。陈天佑的爷爷叫陈建森,大个子,是个打油匠。陈天佑的奶奶也是逃荒要饭来的,带了两个孩子(即陈天佑的两个姑姑),和陈建森一起生活,生下陈天佑的父亲陈全法,属大龙的。现在陈姓有二十多口人生活在大周。

大周也有几户张姓,与张尹的张不是同一个祖先。他们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只知清代在家开过当铺,后来打油,生活较为富足。曾有祖先牌位供在家中,“文革”中“破四旧”时没了。目前在大周村街的中间地带生活,共有五六十口人。张国欣能记得自己爷爷的名字叫张海,爷爷有一个哥哥叫张贵。张贵的儿子有文化,会下卦,有一个万年历,但他沉迷赌博不正干,变卖家产成为穷人。新中国成立后全家定为下中农。目前家族中最优秀的人,在国家交通部工作。

师姓于清代末年由本县固厢大师村迁来大周,约有一百多年。师梅英长大后嫁在本村,她能记得最早祖先的名字,是自己的爷爷师仓。爷爷三兄弟民国时期在郾城县衙里做事,家庭人口兴旺。目前师姓大约有三四十人。

朱姓老家在朱集,姓朱的本是大周的外甥,从小在大周长大,不想走了,便给他分了一块地,为他娶妻生子,变成了大周的人,如今已在大周繁衍七八代。朱国营的父亲有兄弟三个,两个迁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如今只有他这一脉十五口人生活在大周。他能记得自己的爷爷名叫朱得食。

梁姓祖籍鄢陵县,祖先明朝或清代时为剿匪元帅。到南方剿匪之后,班师回朝,走到黄河边,遇河水大涨,无法渡河。前面先行官过河进京,而元帅不能按时回京,犯下杀头之罪,反正也是个死,自尽于黄河南岸谢罪。家里人听闻,害怕受到株连,其高祖奶奶带着一家老小逃到临颍县的聂刘村。大约二百年前,不知何因又由聂刘迁来大周。目前已经在大周繁衍六七代人,四十余口人。他们还都知道聂刘埋着自己祖先元帅的衣冠冢,聂刘那里只有高祖奶奶没有高祖爷爷。刚迁来时,还经常回到聂刘祖坟烧纸,后来时间长了,历经几代人,不再去了,只将大周认作家乡。现今七十八岁的梁丙昌知道父亲叫梁宽锁,大爷为梁金锁,爷爷梁园,祖爷爷梁长恩。

最后说说大周村人口最为众多的周姓。

从教师岗位退休的周建民只知自己父亲叫周玉川,再往上便不知了。

周清贵只知自己父亲的名字周林河,大伯的名字周长河。因为他的爷爷去世早,他没有见过,所以不知名字。周清贵出生于1938年,和我同辈,我喊他哥。清贵哥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部分否定了《河南省临颍县地名志》的记录。大周本是分为“东大周、西大周,中间隔个小孙拐”。目前东头、西头的都姓周,中间夹杂着别的姓氏。我们做个合理的假设:明洪武年间,随着迁移大军,两个或两组姓周的人来到这里,两兄弟或两户人家,分别住在相距一里的地方,互不干扰,各过各的生活。时光流逝,繁衍壮大,再加上外来人口的进入,六百多年后将大周连了起来,形成了今天其他姓氏都在村街中间、姓周的把守两头的局面。清贵哥最早的记忆,也就是七十多年前吧,他家西边不远,没有几户人家,路北姓陈的两家,路南有一户人家,还有一个沙梨园。园子属于贾井和周姓人家。这和孙学义讲述的孙拐七星庙西边曾有条大路相契合。可能后来人口增多,住房建得多,致使大路消失。

生于1970年的周树功知道自己祖爷爷的名字周林冬。小时候他听爷爷周进财说,当年他家比较富足兴旺,埋他爷爷的爷爷(周林冬的父亲)时,十分隆重,请的有道士,出殡队伍在街里向西,由孙拐向北去往后地,沿途不远就设一个祭桌,供响器班喝水歇息。

我为什么好奇于大家是否记得自己最早祖先的名字呢?是因为在时光长河中,每一个人的生命都短暂而微茫,一个人死后几十年,人们就彻底忘记了你,跟你见过面的儿子孙子还记得你,而你那未曾谋面的重孙,压根就不知你是谁,你的一切感天动地的奋斗挣扎、功过毁誉、爱恨情仇,都跟着你一起化为了泥土,即使是流淌着你的血液的后代也不再记得你,更不会想念你。而活着的人,却坚定而认真地为后代着想,尽其所能,要为后人留下一些精神的物质的东西,哪怕挖地埋藏,修于墙内,也要将自己的爱意和温度保留下来,比如一个人在修缮老屋时,院里挖树时,拿到祖先留下来的一个布包或者小罐,里面有一丁点钱财,那么他得到的远非是这点财物,而是一份浓浓的亲情和感恩,仿佛立即听到先人那怦怦跳动的心,触摸到他们的肌肤与怀抱。传宗接代,兹事体大,没有个儿子万万不可,哪怕他一无是处变成祸害,只带给自己痛苦和烦恼,也必得生个儿子才行。繁衍后代是人类的本能,千百年来,乡村的人们凭着这一坚定信念在世间活着,于时光流逝中绵绵瓜瓞,使大地生机勃勃。而后人解决了温饱,有了丁点思索能力和梳理能力,便想探寻自己祖先的来历和故事。就像现在的我,成为一个以文字为业的人,便很想知道自己出生那片土地的前世今生,想要获取祖先的点滴故事以及模样。通过种种方式,仿佛穿越时光,看到他们在这片大地上行走劳作、婚丧嫁娶、生生死死。我曾参观山西洪洞县的移民博物馆,在大槐树下,在那些塑像面前,虽然知道这是人造景点,但看着那沧桑的面孔,景点营造出的家园离散,骨肉亲人不得已离别的场景,我真想跪在他们面前,抚摸亲吻他们的脚掌,我想象着这些人里,有我的周姓祖先。那一刻,才知道血缘是一个神奇的东西,没有任何道理地瞬间接通你的内心。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