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门陈:乌托邦中国叙事(散文)

作者: 陈峻峰

沿着儒家文化绚烂的历史景观大道,进入唐宋时期的江州浔阳县蒲塘场太平乡常乐里,即现在的江西省九江市德安县车桥镇义门陈村,我们将领略到农业中国古代广大乡村最为宏阔轩昂的世界家族奇观。

史载,自宜都王陈叔明之五世孙陈旺于唐开元十九年(731)于此开基奠业,至宋仁宗嘉祐八年(1063)奉诏解析分庄,历时三百三十余年,承袭十数代,人口达至三千九百余人……

据称,累世同居,聚族合炊,财产共有,均等和同,家无私藏,厨无异馔,大小知教,内外如一,击鼓传餐,百犬同槽,孝悌流芳,义名天下……

北宋名相吕端有诗唱赞:八百头牛耕日月,三千灯火读文章;永清潭底观鱼变,东佳冈上听莺吭……王夫人者答太宗皇后曰:堂前架上衣无主,三岁孩儿不识母;丈夫不听妻偏言,耕男不道田中苦……

这,就是传说中的“江州义门陈”——中国式乌托邦、理想国,儒家文化理想千秋构建的家国典范。

而我们的故事,从它的拆分开始。

一口巨大厚重的铁锅,被绳索捆绑起来之后,慢慢吊起在义门陈氏大宅之内“广堂”的楼宇栋梁之上,那一时刻,天地静寂,空气凝滞,呼吸紧迫,在场的每一个人,心都倏然间悬在了嗓子眼儿上。这时,我们便听到了家长陈泰带有苦胆和血汁的一声令下,绳索断然松开,那口巨大高悬在空中的铁锅,就在众人目光仰起的一团黑色震恐里,如陨石天降,泰山崩于前,轰然落地。那一声巨响,惊天动地,撼人魂魄,人心也崩裂成一地碎片了。

这是宋嘉祐七年七月初三,皇帝下诏分庄,挨至次年三月,分庄始定,“江州义门陈”终于被逼走到了历史的最后时刻,那口厚重巨大的铁锅,仿如仪式,悬吊在聚散之间、分合之间、取舍之间、生死之间,极具象征的寓意,而随着那落地的一声巨响,一个庞大的陈氏血亲家族以家庭的形式在历史上解体了。

痛苦已扭曲了家长陈泰的脸,他强忍着心中悲怆和眼中泪水,弯下腰去,将地上的碎片一片片捡拾起来,由人计数后,一共291块;依照事先族人议定,按御赐知、守、宗、希、公、汝、才、思、彦、承、延、继等十二字派,将义门陈氏3900余口一次分成大小291庄,各庄依派抓阄,按分遣的全国四地八方、各路州镇的地理图籍,来选择和决定自己房系的具体迁徙地和庄居点。

进退维谷,冰炭在怀,291块锅铁,291庄,铁锅碎了,家族也碎了;这是皇命,也是天择,分,必是要分,不分,也得分!

各派抓阄分庄后,制度文书,家长同具,签名落印,然后依次由陈泰将291块锅铁,每庄1块,分发给291庄庄主;那291块锅铁碎片,所赋予的隐喻意义,无疑是一个曾经浩大壮丽家族解体后的血缘凭证和生命信物,而天各一方之后,将成为义门陈氏一族精神的块垒和维系,并像自己的姓氏一样不可更改传至永久。相信必将有一天,散之天下的义门陈氏万千后裔,会重新聚集在一起,携带来那些各自珍藏的,带有祖先心跳、体温、嘱托和泪水的铁锅碎片,一块块依照裂开的缝隙和碴口,完整无缺地兑接出当年的那一口厚重巨大的铁锅。这个类似乌托邦的团圆梦想,这个家族碎裂的创痛及其寄予臆想与希冀的弥合和复原,多么完满、完美,完好如初,义气,又激励人心!

然而,我们必须说,所谓摔锅分家,听从天意,本身可能就是一个杜撰,一个假说,一个附会于儒家文化及其家国理想建构的春梦;固然都知道这是一个假说,一个春梦,但一代代的,就是不愿醒来。那么我们现在只能假定当年各庄果然是分得了那块铁锅残片了,和分庄文书一起用锦绫丝绸或印花粗布严严地封裹了,揣在怀里,贴在胸前,随之扶老携幼,拖儿带女,含泪告别世代生存的家园和土地,一庄、一户、一家、一门,在离殇的哀绝中,开始向浩茫无际里壮烈地行走和迁徙,一路回望着、凄惶着、蹒跚着,渐渐消逝在历史暗黑深处。

时间过去,烟云散了,我们惊异地看到了一个统计,呈现了分庄的最后结果:江西93庄、湖北43庄、浙江35庄、福建30庄、江苏29庄、安徽28庄、湖南16庄、广东15庄、河南13庄、四川8庄、山东6庄、广西4庄、上海4庄、河北3庄、陕西1庄、天津1庄、海南1庄、未知4庄,共计334庄。这其中包括了“奉旨市贾田宅”的43庄。

分庄故事到这里,足以让我们无尽遥想当年场景的悲壮,于精神深处分享义门陈宗族文化即使是假定中的激情和骄傲。摔锅可能是杜撰,但分庄是事实。只是前不久竟传来消息,说在义门陈村有一户陈姓人家,至今还保留着当年分庄的锅铁,这使得分庄的故事,重又回到了历史的猜想和质疑之中。

义门陈的叙事困顿和言说无奈是,我们只能依赖现有给出的文字史料来说话。于此,须设置一个观念性前提——说来好笑,那就是——无论是记载还是传说,史实还是虚构,夸张还是想象,杜撰还是附会,所谓的“江州义门陈”是存在的。而这对于那些“义门陈”的专事推介者来说,这个前提设置,会嘲笑我不是疑古一派,就是历史虚无主义者;当然,这时代怎会缺了文化掮客和“寄生虫”,他们更是会大骂我为陈氏一族不肖子孙!无论前者还是后者,我要说,如果你一定要坚持只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么你就要承认,你过去和现在看到的,都不过是一片废墟,废墟之上,是我们都有的平常日子、人群和生活,再就是江州义门陈氏庄园现代人企图复制的建筑房舍,在那里,暂且安放先祖灵牌,展示家族辉煌,替代天下义门陈氏子孙情感里的那份久远而凄惶的缅怀和寄托。

其实在去德安之前,我就深陷“江州义门陈”叙说的囹圄和困扰。因此在义门村生活的几天,我一直在避开或者克制一个东西,那就是“江州义门陈”和天下陈姓纠集一起的氏族情结,这种情结,很容易让人进入自己宗族历史的盛世幻想和宏大叙事,尤其在一些特别场合,生怕会让人联想到阿Q精神。事实上,“义门陈”在一代代的传说中,已经形成了固有宏大的文化语境,喧闹狂热,激情澎湃,所形成的天地合围和压迫,连现有给出的文字史料,我们也忽略了去其中能有的细节体味和信息揣摩。

从新编的《中华义门陈氏大成谱》中我们看到,关于义门陈分庄的历史文献有《义门分庄记》《义门分庄奏议》《分庄图引》《义门分庄碑记》《义门分庄遗嘱》《分析遗训》等,得知当年前来义门陈下达诏书并监护分析的有一批朝廷派去的官员,至于怎么分,分多少庄,分到哪里,政府必是早已合议制定好了的,绝不可能任由你去用一口大锅来一次“自由落体”,顺从天意决定分庄。同时我们也能猜想当时双方对峙的形势。皇帝诏书自然有威权的震慑,但果然面对一个3900余口的庞大家族,朝廷派去的那些官员,想必也有充分的掂量和估计。猜想他们会先拜会各位家长,一次次做深度的商榷和沟通,让家长们在分析权衡了大势和小家、利益和要害、眼前和长远的关系之后,痛苦地由他们自己做出抉择。

最重要的是,家长们在一次次商榷和权衡中,终于领会了朝廷决意对一个家族实行分析的根本要旨。历代帝王旌表义门,题字赋诗,昭彰天下,是政权的需要,或者说是一直以来的“家国同构”的封建政治社会建构的需要;现在实行分析,也乃政权的“需要”。因为江州义门陈这样一个体系庞大、制度完备、精神统一、意志集中的有着近四千之众的家族,已经不再是一个“家”,而是一个“国”了。我们看到,义门陈氏家族,一代代都是按照组织管理国家的方式来进行的,无处不体现着国家的功能。生产、生活、聚会、接待、建筑、田庄、园林、祭祀、教育、文化、娱乐、后勤、医疗、安保、刑罚的各种设置和设施一应俱全。家长就是帝王,家法就是律条,家史就是人文,家风就是教化。一个简单的道理,你自己治理得这么好,还要政府干什么!因此,当义门陈氏家族经三百余年跌宕沉浮,赫然矗立在当世时,决然不可再是时代的典范和民众的榜样。尤其进入大政治家包拯等人的警醒判断中,立即发现,这样的榜样继续存在和发展,民众会匪夷所思,这天下,迟早会出事的。

包拯的这个判断是正确的。无以证明的,不过眼下尚不是乱世。

天下有二:非察是,是察非;惟克果断,乃罔后艰。就这样,江州义门陈在它的轩昂、气派、盛极处,被断然阻截了它继续豪迈的挺进;在祥和岁月的田园牧歌里,一场不期而至的历史厄运降临了。而当这来自朝廷的分析诏书飓风般席卷了整个义门陈及其每一处庄园之后,人群躁动了,情绪激愤了。是反叛,还是听命,是抗旨,还是顺从,是拼死一搏,还是忍辱负重,三千之众的目光都一起转向了在焦虑中沉默着的家长,前来监护分析的敕江南西路转运使官谢景初,郡牧官吕诲,户曹使者刘献,本邑官穆恂,湖口镇官范彬,会计使官王大远,也把目光一起转向了在焦虑中沉默着的家长。于是我们最终在历史中听到了陈泰一声沉闷的叹息,然后用很低的声音说,为子孙长远计,分!话音未落,陈氏庄园和田野里已经撕心裂肺,哭声四起,紧接着的数天里,狂风嘶啸,大雨滂沱。

不能想象,在此种历史严峻和沉痛里,谁还能那般充满奇思妙想、浪漫并带有机巧地策划用一口大锅来决定分庄。当传说流转到了今天,果然就有人从民间真拿出来一块家藏的当年锅铁来,甚或又弄出分庄时的壶、碗、瓢、盆、砧板、石舂、菜刀、锅铲、吹火棍、擀面杖什么的,且信誓旦旦,言之凿凿,以期指认历史,这对于义门陈千百年来已形成的文化形象和传世名声,我不知道是锦上添花,还是画蛇添足。

民以食为天,锅灶是家庭与氏族最具象征意义的器物。

家族繁盛,人丁兴旺,数代同堂,数十代聚居一起同炊共灶,民间有一句俗语,叫同一个锅里舀食;而家族衰败,家道中落,人心散了,家也散了,便要分灶,也叫分家,在义门陈当地叫“锅子发拆(裂)”,意思是一个个这就要开烟发户、另立门庭了。无疑锅灶作为家族日常生活食器,一定意义上表达了一个家庭、门户或一个家族的经济形态和形式。特别有意思的是,锅多被铸造成圆形,排除其功能、技术的物理性要求,倒是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一个家族或一个家庭围在一起,灶中柴火正旺,饭菜热气腾腾,家人共同用餐,既有伦理秩序之长幼之分,也尽享美好岁月之天伦之乐,自然也包含着看不见的道德约束和家族意志,其中有自愿,也有被迫和强行。

不过,在表象上,我们总是认为,一个家有一口锅,一口锅就是一个家。锅是家庭的圆心,我们围绕着它,形成向心力,从那里获得食物、温饱和关怀;家长是家族的圆心,我们围绕着他,形成凝聚力,维护着他至高无上的权力、命令和威信。因此在形式上,同锅共灶,合族共炊,代表了家长经营有道,管理有序,教化有方,统治有力,是一个家族团结兴旺的标志和荣誉。如果分灶,必是维持不住这个家了,多半是社会或家族出了问题,如果是后者,要么出了无能家长,要么出了不肖子孙,最后的结果就是砸烂了那口大锅。这使我突然想到了我们国家在改革之初,先砸烂的是“铁饭碗”和“大锅饭”,砸烂的显然不是真的饭碗或者铁锅,而是旧有经济模式,还有传统体制和观念。那么“锅”在这里——之于家族或者国家——它所象征和代表的不仅是经济形态和形式,也是意识形态和形式。

可能就是基于此,义门陈分庄让杜撰者先想到了锅的故事。

综上所述,锅碎了,它所代表的一个家族,无论是经济形态、意识形态,还是社会形态、伦理形态也随之解体,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家”就不存在了。但对于义门陈,杜撰者关于锅的隐喻意义远不止于此,正如那摔碎的锅铁终是分给每庄1块,那锅铁已是义门陈氏一族历史永久深藏于精神义气的誓言与谶语,暗示锅碎了,家分了,人心不散,由此诠释天下义门陈氏之一个“义”字了得!

只是我们在杜撰这个故事时,可能从来没想过,假如那锅在“自由落体”时,摔不烂或只摔烂成几片,意外形成众目睽睽中的一时尴尬和谐谑的结果,怎么办?庄该怎么分?那么从现在看,原来重要的不是设计把锅摔烂了,也不是要摔烂成多少块锅铁,而是我们都需要有一件物品,成为天下义门精神的载体和信物,那么包括后来义门陈所有的文化演绎和延伸,也都需要有一件物品、物体,或者好故事。早已看不见的历史和家族,就这样生动起来,并让我们一代代信以为真,受到鼓舞,满怀都是家国温柔敦厚的意淫和梦想。这正是这个故事,及其义门陈后来所有真实与杜撰的故事的全部内涵、目的、文化倾向和情绪。

其实,一个家族甚或一个数千之众的庞大家族,在朝廷和皇帝那里——我们不妨来做个比喻——不过是秋天里的蒲公英,只须哈一口气,顷刻间就飞散在茫茫四野了,了无痕迹,不见所终。是的,现在我们可以为义门陈的历史大分析找到一个形象比喻了——蒲公英,秋天的蒲公英。因此我们看到朝廷或者皇帝是那么地轻而易举地轻轻哈了一口气,一个家族就消散了。一切激烈的抗争、坚持、号啕、痛哭都无济于事,一切曾经的矗立、巍然、荣耀、繁盛都顷刻间土崩瓦解,甚至没有谈判和商榷,缓和与退让,同情和怜悯,最后都落得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民间永远没有足够的实力和气力来对抗集权政治和威权统治。可以安慰的是,我们可以借助这个比喻,想象蒲公英绒绒小伞终是携带了家族种子,经过茫茫无际的飘荡、游走、迁徙、飞翔,在遥远的山川河流、异域他乡,独立门户,落地生根,在来年干旱或湿润的早春泥土里拱出芽尖,仿如家族小小的期待和顽强,继而试着开出新的生命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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