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先知之城(短篇小说)

作者: 哈维尔·佩雷斯(西班牙) 张欣宜 徐杨 译

这个梦在戈塞特一个麻风病人皮肤上留下的缝痕,犹如米兰那些交错纵横的街道。

一场丰沛的雨水之后,杂草们在第一缕阳光之后纷纷破土而出,参加游行回家的人们这时正在远处挥手互相问候着。马蹄声和着铃铛声一阵紧似一阵地响起,孩子们从一边闪到了另一边,在圣安布罗西奥老教堂新的钟声的震颤下,水坑里的浑水也随之一漾一漾的。这时,一个陌生女人从北门走过来,她在逶迤排列着的墓碑间停下了脚步。她打算休息一会儿。她想看清石碑上面的字,但墓碑上一个字没有。

世界已终结,并将再次终结。

秋日的一天,一场突如而来的急风骤雨掀翻了城里的大片屋顶,暴雨持续了好几个小时,之后,就像突然干涸了,雨住了。空气中开始弥漫着溽热的气息,就像某种有形物。之后,到了第三天,一个从梦中醒来的孩子成了城里第一个发烧的人,随后,发热就迫不及待地降临到了其他孩子身上,孩子们都是先头晕,随后晕倒在地。父母不得已只好将他们先哄上床。几天后,这些小家伙们身上开始出现了蚕豆状的伤口,如果不搔它们,脓包就会自己肿胀直到破裂出血。很多孩子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被感染了。那些卧床生病的孩子的屋里弥漫着屠宰场的味道,之后,这股气味变成了腐烂的无花果味。很快,疫疾摊上了老人。那些用针而非烧红的刀子挑破脓包的老人们也开始发烧了,他们的皮肤变得晦暗无比,薄得如同沸锅中的第一层奶油。就这样,孩子和老人们于是一个接一个地晕倒了,而一旦倒下就都像死了,只不过几个小时后又会眼泪汪汪地醒过来。短短四五天,这些被病魔袭倒的人就经历了从首次发烧到晕倒,之后从晕倒到死亡或康复的整个过程。最早发病的孩子死了后,做母亲的很快就将他们的尸体抱到教堂门口,但不久那些垂死的孩子们也被他们的母亲送到了圣阿尔比诺的雕像下。也有孩子刚发病就被直接带到了圣徒塑像的脚下。幸运的是在这个被死神牢牢把持的地方有些孩子幸存了下来,他们一个接一个活了过来,组成了一支壮观的队伍。到了隆冬时节,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发过烧了,有些死了,而有的醒了过来。死去的孩子都被家人们仓促埋葬,因为家里还有其他病人需要照顾。天气越来越冷后,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和女孩也病倒了。倒在地上的女人身体吱吱作响,因为她们胸口发麻,内脏爆裂,灼热感直逼皮肤。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烧蔓延的速度似乎变慢了,但也越来越让人痛苦了。疼痛加剧后,生病的人们晕倒的次数渐渐地由一次变成了两次、三次。有人说这样连着昏死几次是个好兆头,但没有人因此而得救。于是,那些有幸醒来而没有再次倒下的人就赶紧出门去找净水、柴火和棺材。到了第二年年初,病床就由老人和孩子转让给了女人。这些得病的女人个个神志迷糊,手臂和脸上长出斑纹让人无法将她们辨认出来。瘟疫对大人远比对孩子要残忍和严厉得多。

瘟疫给城市留下了一股灰烬般的气味。

在不下雪的日子里,人们就出城去挖墓穴。家人们就这样以死亡的方式聚集,但有些房子从此再无人烟。开春后,几乎没有人能从第一次昏厥中醒来,更没有人能从第二次昏厥中醒过来,而之前很少有年轻人倒下来。第一个病倒的年轻男子是米兰的一个傻子,当时他光着膀子在冰天雪地的母亲的葬礼上捶胸顿足,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最后人们只得强行把他从墓穴里拖出来。在他之后热病有了新的变化,它不再攻击人的皮肤,而是让人窒息,患病持续的时间也更长了。就这样,青壮年在春天相继死去,而过程也极为相似:先是高烧让他们疲惫不堪,之后热度会消失几天,强烈的求生欲将病人从床上拽起,让他们走出屋子去找伙伴寻欢作乐,但最后却被人发现曝尸街头,或扎堆躺在某个门廊下,三四天后就全死了。死亡总是发生在正午时分。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无例外地有一只青筋暴起的手无力地覆在自己的喉咙上。连狗也不会凑近去闻闻那些尸体。埋葬死者的新土坑让城门的入口处变得越来越狭窄,人们不得不在这年春末开始决定烧掉那些尸体。其他活下来的年轻人就在这样的磕磕碰碰中度过了这年夏天。到了这年的第一次朝圣游行,人们发现热病已经相继杀死了修道院院长、修女、修士和贝居安修会其他人。全城目前只剩下三个人可主持仪式:第一个是圣安布罗西奥大教堂半聋半盲的教区牧师,第二个是老态龙钟的奥古斯丁派修士,第三个是主教,他在床上躺了七年,奄奄一息,孤苦伶仃,由两个信得过的小修女在照顾他——所幸的是这两个修女在这场灾难中活了下来。

热病前前后后共持续了九个月,到了朝圣那天,即便米兰所有的幸存者都来大教堂听弥撒也不过是稀疏的一小撮人。喜剧演员们用夸张的表演方式将这场瘟疫的故事带到了其他城镇。而医生、商人、修士和乞丐则不敢再靠近米兰。1270年10月,米兰正过着它与世隔绝的生活,这时维尔米娜突然闯了进来。她操着北方口音与人们一一打招呼。此时,向圣阿尔比诺朝圣的游行活动刚刚结束,穿着黄绿刺绣的红色塔夫绸的女人们已经回了家,而男人们却还留在街上,他们穿着衬衣或花哨的紧身长衣在享受着欢乐的余味。年轻的维尔米娜光脚披着件打了补丁的长袍,肩上搭着半块毯子,梳着条粗大的金发长辫。她皮肤白皙,几颗疏密有致的雀斑在脸上熠熠发光,浑身散发着介于熏香和汗水之间的气味。男人们见状纷纷转过身来看她,其中的一个因为太激动,周围的人不得不喝住他。这是神圣的一天,许多奇迹中的第一个。

维尔米娜、吉列米娜、威廉米娜或古列尔米娜,这个被人叫作“波希米亚女人”的女人是上天赐予这座为埋葬死人和照顾垂死之人而精疲力竭的城市的仁爱。“波希米亚女人”是个奇迹。

*

与上帝同行。维尔米娜背着光站在门口,碧蓝色的眼睛和一头长发依稀可见。圣栎木柴在壁炉里毕剥作响,屋子里有个老女人正坐在散发着一股烤蔬菜味的盘子跟前,两手费力地撑在梁柱上,见状,一旁的男人在手杖的帮助下站了起来。两位老人起初都以为是他们发烧死去的儿子从某个陌生的战场中回来了。他们住的房子尽管朝北,但并没有冷得彻骨,一楼窗户低矮,二楼有长廊可通往两个房间。正屋边上是一座牲口棚,里面关着一头牛和三四只猪。过来。维尔米娜将毯子拿下放在一边,同他们一起坐了下来。起初,失望沮丧之情让两位老人不愿意回答她的任何问题。但最终他们打破了沉默。你只是路过吗?是的。你需要帮助吗?

睡下后,维尔米娜辗转难眠,两位老人却一躺下就鼾声如雷。第二天,维尔米娜一大早就起来了。之后几天,她每天都井井有条地安排好日程表上的工作。不出几天,她就帮老人们磨好了家中所有的铁器,换了两个把手,还做了一支新的草叉。一个星期后,她就让这里的一切都回到最初的模样。之后,她每天早上挤奶,晒衣服,运粪便,清扫狭窄逼仄的马厩;到了下午就在太阳底下做些缝补活儿,如果是下雨天,她就待在屋内做一些难度大的手工活。她很少说话,但她会去尽力安慰那名总端着菜盘子的老太太和长了一只小手的老头儿,对他们俩不用语言为自己苦难生活辩护的方式感到蹊跷——语言中的亲昵是能被双方感知的。一天晚上,两名老人正在火炉边坐着时,她从门外进来了,他们立即做出起身迎接他们唯一的儿子的模样。事实上,自从她到来之后,他们的双手和背部就似乎得到了力量,不再担心房子的墙壁会因为一个哈欠而倒下来,也不再在乎上帝创造的其他生灵会像他们一样伸着手臂朝天死去。

热病发作的第一天维尔米娜正拿着耙子在房子和废弃的草棚穿梭。野草会吃东西,道路也会。她没能坚持下去,到下午就晕倒了。她打了两天寒战,难受得几乎只能在地上打滚,但最后她挺住了。第三次晕倒时,大颗大颗的汗珠直接就从她身上滚落到了地上的灰土中。老妇人见状赶紧跑到屋外,手舞足蹈地叫着找人来帮忙。当老妇人从男人们忙碌的身子底下伸过手去抓住维尔米娜的手时,维尔米娜已经没有呼吸了。维尔米娜的身影与他们死去儿子的身影这时重叠在了一起——当时他就是被人手脚并用地拖下楼的。老夫妇坐在维尔米娜身边,一整个下午都在看她不停地扭动着身体。这个世界,火,火。两个星期来,她一直这样喃喃自语着,就像成熟的小麦脱粒时一样噼啪作响。一旦恢复知觉,她会起身,可走了没几步后就又倒下了。老妇人照看她,给她喂面糊、猪肉和麦楂粥。屋子里不再是泥土味,而是弥漫着杂烩汤、油脂和某种草药混合的气味。老太太为维尔米娜擦去汗水后,维尔米娜睁开了眼睛,但还没恢复视力。这条路,它的尽头,是火。老妇人来到了广场上。帮帮我吧。几个年轻人听到老妇人的哀求后互相对视了一下跟着她走了。年轻人帮老妇人平整好了道路后,抬起头看到正透过窗户朝他们张望的脸色苍白的维尔米娜,她朝他们笑了笑。年轻人到后第二天下午维尔米娜就能起床了,老妇人兴奋得又是叫又是跳的。维尔米娜用炸面圈和水做出了苏醒后的第一块浓稠的奶酪,当白色的乳清滑过她的指缝,她金色的发辫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熠熠闪光。快回到床上去。小伙子们结束了平整路面的活计之后,个子最高、有一半脸上满是脓包抓痕的小伙子走进了屋子,他坐到床上抓起了维尔米娜的手。维尔米娜浑身发抖,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紧张。不,现在不行。但从这天起半边脸的小伙子就常过来帮忙。维尔米娜开始像过去一样整日忙着补裰着衣物,铲牛粪,晾晒稻草,干活的同时还专心地做着祈祷。小伙子经常会停下手里的活计,直愣愣地就这样看着她。维尔米娜干活时围着一块头巾,收工后掀起头巾,彼时金发就像阳光那样洒了下来。有天下午,老妇人和小伙子都发现对方正在暗暗观察着维尔米娜。不知怎么的,他们都担心维尔米娜在这里不会久留。

*

小伙子们大大咧咧地叉开双腿坐在废弃的草垛上,听着半边脸的年轻人弹着萨特里琴。他们刚刚完成一座赤身裸体的女性塑像。维尔米娜这时走进了草棚。奶酪,你们谁想要?因为奶酪,到了第二天下午,会有更多的人来到了这里。奶酪于是不够了。我们会做的。小伙子们拿出破损的筛子和平底锅,浇上凝乳剂,之后在干草棚里搭了个架子。牲口棚里没几头牛。人们于是回家取来了碗和桶,装上了几十升牛奶,不出一会儿,所有容器都装得满满当当的了。

有时候人们下午才会来,要奶酪的人将奶酪装在自己的容器里带走。有的孩子还带来了自己的姐妹,她们有的一边在做着刺绣,有的则在一旁帮忙做奶酪。有一次,一个皮肤黝黑、双手粗糙的小女孩不小心把一桶牛奶洒在了厨房的地板上,坑坑洼洼的地面瞬间涌起了白色的浪花。小女孩愣住了,以为会遭到毒打,吓得赶紧蹲在地上,紧紧地蜷缩成一团。维尔米娜见状却只是笑笑,她弯下腰,将泼在地上的牛奶舀起来盛进两口锅里,然后端给小牛犊。其他人见状于是也学着维尔米娜,双手做出端锅的样子跟在她身后。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第三天下午,一群半大的孩子出现在了门外,他们彼此推推搡搡,却不让任何人走进屋子。维尔米娜见状走了出来,她来到干草棚前,捡起一块石头,用手掂量着。石头大得就像小孩的脑壳,可她托着仿佛感觉不到重量。孩子们看她只是略略抬起手,就将那个灰色的“头颅”扔了出去,轻松得就像拉弹弓。孩子们诧异得屏住了呼吸。随后,他们又看到她在树干上狠狠地敲打了,树干先是微微地一颤,之后,几百对翅膀就乱哄哄地拍打了起来。孩子们更吃惊了,这时个个都张大了嘴巴:一个数以百计的乌鸫家族正在亡命向四处逃窜。孩子们追着那些向四处散去的鸟扔石头。扔累了后,维尔米娜给了他们每人一件称手的农具让他们好好干活。

那天晚上,乌鸫们在核桃树周围盘旋了整整一夜,但它们落地的那一刻,却传来主教的死讯。

*

双手粗糙、打翻过牛奶的那个女孩牵着男人的手来到了维尔米娜的住处。男人脚上有个溃烂的脓包,腿上尽管缠着圣阿尔比诺绷带,但当他用伤腿试图支撑起身体时,绷带上还是渗出了可见的淡色的脓样液体。男人自称是女孩的叔叔,是个瞎子,在磨坊和街头巷尾以卖唱为生。他身上散发出浓重的尿臊味,脸上却笑嘻嘻的。维尔米娜端出一张挤奶凳让他坐下,当男人不小心碰到她皮肤时,她不禁全身起了鸡皮疙瘩。维尔米娜凝神为他祈祷,随后取来水,烧热后将干净的布放进去煮,之后用布擦拭了瞎子的伤口,之后她用醋又为他清洗了伤口。……明天见。次日,她用另一块煮烫后的纱布为瞎子揉搓并擦拭了伤口。在她的精心照料下,第三天,瞎子就能自己站起来了,第五天,他的脓包已颜色变黑,再发黄发臭了。没法再享受维尔米娜为自己清洗伤口,瞎子不由得遗憾。第七天,瞎子身上闻起来已经有面包香味了,他于是将自己的这段奇遇编成了曲儿。最后告别时刻来临,瞎子又为维尔米娜创作了一首歌,他自己就是这样唱着这首歌离开她的。这之后,又有个身患重病的人来找维尔米娜,以同样的方式,他被浑身散发醋味的她洗净了身体并得到了救治。之后又来了个脓汁淌得全身都是的人,随后又来了两个人,然后又是个胳膊疼的人,再后来是个以为自己发烧了的人也来找她。无望的人像一串串黑莓没有止境地来到她身边。无论谁来找她,维尔米娜都会给他们提供睡觉的地方、一碗热汤和一份工作。病人们睡觉的床铺是从城里已无人居住的那些空房子里找来的各种材料拼凑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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