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医生家的墓葬(随笔)
作者: 蒋殊对于墓葬,我并不陌生。
早在2014年,就与母亲一同回乡,看过她与父亲催着早早砌好的墓葬。
深秋的地头,与走向暮年的人一样,散发着庄稼收割之后的淡淡悲凉。偶见一些农人在收拾残局,三两只喜鹊立在树梢,预报着人类并不关注的信息。天空也一样,铺满与人间无关的瓦蓝。
人生第一次,走向墓葬,我的内心布满悲凉。
墓葬所在的地头,狭长。远远地,即将大功告成的掘墓工用铁锨支着下巴立在那一头,脸上是完成了一件浩大工程的松弛与满足。他笑盈盈一双眼望过来。我才知道,墓地的交流,可以不忧伤。
“嗨!”
“嗨!”
我努力像他一样,愉悦回应。
“下去看看哪里不合适!”他直入主题,我无法接茬。倒是母亲,笑着答一声“哎——”,便迫不及待顺坡而下。此刻,腰腿不好的母亲身手很是敏捷,我努力从后面拉着她的衣服,跟着下滑。
经历过许多亲人的死亡,比如爷爷奶奶与叔叔,但从未下过墓葬。里面的格局,就如小时候的地窖,并不深,已用青砖砌好,窑洞一样的形状,只是高度无法站直身子。空空的墓葬,母亲却半蹲着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再用手摸摸那些青砖。
不知道母亲的想法,不想问母亲的想法。就那样沉默跟着,在墓葬里细细看了十几分钟。
“嗨!没东西没人,有啥看头?”掘墓工的声音吼下来,依然玩笑的语气里,满是催促。
“就上,就上啊——”母亲一边应着往出口走,一边回头对我说,“以后就在这里了啊!”
一句话,说出我一直憋在心里的一把泪,哗啦啦滚进脚下那片土里。
八年之后,我行走在山西稷山宋金墓中,却想到那一次的母亲。
那一次的母亲,也永久定格成记忆。
这是完全无法比较的两种墓葬。眼前的宋金墓,叫马村砖雕墓,因为墓葬内最大的看点就是华丽的砖雕,来自840年前的金大定21年(1181年),高大宏阔,占地1.8万平方米。
与其说是一座墓葬,不如说是一座从地上移植到地下的宏伟院落。
只是,缺了阳光。我告诉自己,缺了阳光的院落,不在人间。
继而就想,墓葬建成之时,主人们是不是也像当年的母亲一样,淡然下去细细看过?这样的规模,要看上多久?每一个人,是不是要提出自己的诉求与建议?
是不是,有人想看戏,有人想赏花,有人说必须有酒?他们一定是热热闹闹嘻嘻哈哈七嘴八舌之后,才在一瞬间想到墓葬的归途,才突然间闭了口,在凝重的空气里独自安抚内心涌上的落寞?
实在是,这样风格的墓葬,很容易让人忘记它的用途。
在有限的生命里,亲手给自己建造一座死后的世界,都像母亲一样坦然吗?我知道,母亲坦然的背后,必然是无奈的忧伤。她在墓葬的十几分钟时间里,一定无数次在内心涌上曾经的青春,以及她亲手送进墓葬的——她的母亲。
不复返的青春与亲情憋在心里,一滴滴化为哀伤。
谁能不走这一步?那么,给自己建造一座考究的墓葬,以便死后还能如活着时一样生活娱乐一应俱全,是不是对短暂生命最好的告慰?
毕竟,死后便成为永久。
无人以经验告诉我们,那个世界,有没有光?
马村,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庄名字,距离稷山县城仅有4公里。我们或许可以想象出840年前一个普通乡村是什么模样,也可以想象出马村每一户人家在修建房屋时是什么样子,但难以想象一个村庄在大兴一座墓葬时的盛大场景。需要用几年时间选择一块好地吗?需要请一位资历高深的先生择一个好日子吗?需要一个华丽的开工仪式吗?需要一场浩大的鼓乐阵势吗?需要外村的亲戚与本村的乡民前来祝贺吗?需要一碗一碗的大酒吗?需要一声一声呐喊的号子吗?
多少作物,从此完成了使命,不再涉足那片土地上。
在一群喜鹊的见证下,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将通往那个世界的第一镢深深刨入土里。
一场浩大的工程,轰轰烈烈启幕。
可以想象的是,每到饭点时,在地下忙碌的工匠与工人就会从地下转入地上,甩着尘土飞扬的身子鱼贯走进一座院子。那里,有一锅一锅庞大的饭菜阵容在热气腾腾列队迎候他们。而他们,则在酣畅而快速补充体力后,又鱼贯出得院子,消失在地面之下。
一张张手工图纸,在细碎的泥土中精细布局。
那是一场漫长的体力劳动,也是匠人们精美的艺术历程。当地下的空间掘到足够广阔,一块块精心烧制精挑细选的青砖便整齐列队,像战士般昂首进入,开启了它们另一种的征程。它们都是经过严格体检,它们必须经得住没有阳光的浸润,耐得住永久没有人声的寂寞,还要承受刀刻的疼痛。
这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一群青砖啊,它们将在匠人的手里涅槃重生,为此它们甘愿承受匠人们一双又一双眼睛的挑剔、一道又一道工序的筛选。握在手里,它们强健的身躯,忠诚的姿态,让艺术家们露出满意与欣赏的笑容。
当锐利的刀锋在它们身体上划下第一痕,便有了曾经同伙仰望的身份,从此跃上同类无法企及的新高度。
工匠们亦然,此刻他们就是艺术家,将要在一块块青砖上开启他们的艺术旅程。他们的目标,是把墓主人死后的生活设计得有滋有味,打磨得璀璨出彩。他们中间一定有不少人,遗憾自己一双巧手只能给别人构筑这样华丽的殿堂。
那段时间,通往地下的那个入口,一定是村人眼中的神秘之所。当年,一定有好奇的小孩子要争相下去一探究竟,却被紧随而来的大人吆喝着制止。
大功告成之日,是什么样的季节?是花儿初开,小麦正黄,还是落叶遍地?经主家权威人士集体验收过后的一座华丽墓葬,像一座地下宫殿,成为小小马村及方圆数百里村头巷尾议论的热点。
这座不同寻常的墓葬,在地下至少沉默了几百年。它的发掘,源自1973年冬天的一场暴雪。一场暴雪,降临在马村的大地。雪或许是一夜之间下来的,又或许又接连下了一个白天,总之是一场少见的暴雪,让房头、树枝、院落、小道、山梁……都化为白茫茫的世界。白茫茫的大雪,掩盖了地面的无序,包括柴火包括各种动物粪便。
在村庄,这样一场暴雪落下,能积聚一个冬天不化。
可是,马村有一片神秘的土丘,像以往一样竟然在两天左右便不见了积雪。光秃秃的一处山坡,在雪的世界里散发着怪异的气息。
一定有村民叹,“呀,瞧那个怪坡!”
一定有村民答,“嗨,真是个怪坡!”
周围树上,有喜鹊喳喳叫,也或许还有乌鸦在寒风中奔走呼号。
村庄的雪后太美,也太忙碌,以至于村人根本无暇顾及这个怪怪的土丘,然而有一个人却坐不住了。他姓李,这茫茫大雪中独一处融化的土丘让他动起心思:这片土地下面,到底有着怎样的能量辐射,让此地不受外界温度影响,寸草不生,大雪不留?
当然,李姓人不是搞研究。许是他之前就有过类似经历,许是他多次动过这个念头,他隐隐觉得,来了发财机会。
今天,不得不叹服他眼光的毒辣,足以抵得上考古人员。
今天,我们也需要感谢他用尽心机的这一歪心思,让一个神秘的世界浮出地面。
打定主意后,他悄然开始了向神秘土丘的挺进。一个又一个夜深人静之时,他独自在野外向下掘进,像当初的工人一样。只是,当年是一支庞大的战队,头顶有艳阳高照,而今独有他寂静一人,唯有星空注视。一寸一寸,一尺一尺,从无月到有月,从弯月到月圆。寂静的村庄暗夜里,只有风声,只有虫鸣,只有他急促的呼吸声,以及汗水悄然滴落的声音。空旷的田野,偶尔会有什么动物的声音传来,他一惊,再一定。如果心思纯正,他绝对称得上一个优秀的发现者、发掘者。他摒弃各种恐惧与杂念,他一定还不住口地祈求着菩萨神灵的护佑,刨呀刨,挖呀挖,一日日满含希望的深掘过后,眼前的世界豁然开朗。
他当然不知道,自己打开了一扇绝世的墓葬之门。幽深的洞口像一道光,如愿出现在他眼前,他压住心脏的强烈跳动。
他多想给自己开一场盛大的庆功宴,以将他强于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聪慧与远见公之于众。他多想让马村所有人为他欢呼,为他喝彩。
可是,他不能,他只能悄然享用这一成果,他也只想独自享用无数次想象过的那些宝藏。他一定以墓葬的思维猜测与审视这个世界,他一定以为这个世界的主人们在沉睡。于是蹑手蹑脚,或许嘴里还乞求着墓主人的原谅,向想象中的宝藏迈进。
他一步一步,向墓葬深处摸去。
“吱——呀——”他听到推门声了吗?对,一声尖厉的好奇的欣喜的探寻的推门声,就在那个时候刺耳地响起,打破墓葬内怕人的静寂。
一束明晃晃的电光中,一位红衣女子迎面而来。
不知道他当时发出了怎样的惊叫,不知道他失魂而去时有没有摔跤,总之,他想象中的惊喜万千被失魂落魄取代。
那个晚上,有月亮吗?他逃离那个世界之后,或许连瘫坐在墓地的力气也失去了,跌跌撞撞魂飞魄散回到家。
那夜他的梦里,一定是一个红衣女子,只有一个红衣女子。
49年之后,我下到由他开掘出的这处墓葬。他惊慌失措的足迹,已经被一批批游客踩得没了踪影;他最初掘出的通道,已经修整得更加精致,恢复了840年前工人们精心修筑的样子。弯腰,低头,不大的2号墓室出现在眼前,顾不得看四周精美的砖雕,顾不得望望顶棚上的两层斗拱,也顾不得看看上层的屋檐出檐多深多高,只呆呆注视着迎面那个红衣女子。这就是当初把李姓人吓退的女子吗?她是那么端庄,华贵,从容。
这个女子,让这个墓葬更显绝世惊艳。
女子淡然啊,右脚轻抬将踏向门槛,右手轻扶左侧门边,兰花小指娇翘着,半个身子微微探出,发髻精致,衣裙飘飘。她无视众人的穿越围观,从门楼上鲜红色的彩绘门中优雅探身张望。
一座青砖的世界,独一扇鲜红的大门,独一位绝美的红衣女子,惊艳了这座墓葬,惊艳了这个世界,惊艳了时空。
她在望什么?有专家解读她在替主人打探对面戏台上的戏是否开场,因为她的对面,就是一座戏台。戏台上,就是一场即将上演的好戏。当然也会有其他可能,比如她是不是刚刚送别一位客人?比如她是不是怀着欣喜的心情打探那位说好要上门看望她的意中人?
她绝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一位大活人穿越时空而来。此人举止猥琐啊,完全不似她的意中人。她也不知道,时光已经到了780年之后的1973年。冒险进入墓室的李姓村民本就惴惴不安,一片漆黑中一位女子以血红的形象站在眼前,未待对方开口,一颗惊喜的心早已摧毁到崩塌。
与母亲看过墓葬之后的8年间,我经历了父亲与母亲的相继离世,也几次下到那个简洁的墓葬。曾经空空的一个墓葬,先是有了父亲,5年后又有了母亲,墓葬里什么都没有,两座棺椁与青砖互为装饰,静静伴着父母,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在那个空间相依相偎……
同样是一块一块的青砖,却无一丝修饰。父母的世界,是不是太清寡了?他们的一天又一天,是不是只能互相聊聊天?
稷山马村的这座墓葬就大不同,每一处墓室都是一个风格不同的四合院落,想必是依墓主人的身份与喜欢而设计。那些仿木质的枓、拱、枊、杪、枋、椽,精美绝伦。房屋,餐厅,戏台;主人,俑人,孩童;花鸟,猫狗,酒茶;盆栽,瓶插,墙绘;帐幔卷帘、屏风桌椅、杯盘茶酒;戏中人,佛中人,行军人;盛开的牡丹,奔跑的小羊,入迷的观戏人……整体画面集建筑、艺术、生活、美学、信仰于一身。
一个永久居住的世界,确实需要铺陈出繁华热闹的舞台,也需要辟出清心雅静的空间。一幅幅精致的砖雕,是墓主人的生活,也是一个斑斓的艺术世界。这就是让人敬佩之处,墓葬的繁华仅仅限于青砖之上,仅仅止于艺术呈现,不仅最早发现的李姓村民没有在墓葬内寻到珍稀古物,就是之后的考古发掘,也仅见少量瓷碗、瓷枕、瓷灯盏等简单用具。
就连墓主人,也是直接“睡”在青砖砌的炕头上。
一切,都是活着的模样,简洁,却有烟火气。
墓葬主人,追求的只是精神生活,寻常日子。或者说,他们只是换了一处地方生活,他们还要看戏,要下棋,要赏花,要宴饮,要狩猎,怎么能把自己装进沉闷的棺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