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你们都对我好点啊,我以后可是要进文学史的

作者: 汪朗 张英

“汪曾祺连接了中国文人笔记的传统和传统文化的浪漫主义传统。”——这是作家、文学评论家李敬泽对汪曾祺作品《受戒》的评价。汪曾祺作为中国当代文坛独树一帜的作家,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他不光在短篇小说创作上颇有成就,对戏剧与民间文艺也有深入钻研。

2020年是汪曾祺百年诞辰。为迎接这个日子,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汪曾祺全集》,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汪曾祺别集》(20本)。

汪曾祺的儿子汪朗说,“这些年,他的各种作品集出了有两三百种,可以说各有侧重,但是比较完备,比较有特色的,一个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汪曾祺全集》,再有大概就是这套《汪曾祺别集》了。我们觉得这套《汪曾祺别集》比较完整地反映了汪曾祺的文学主张和创作风格。”

中国现代文学馆和浙江出版联合集团共同主办了《汪曾祺别集》的研讨会。中国作协副主席、文学馆馆长李敬泽说,汪曾祺连接了中国文人笔记的传统和传统文化的浪漫主义传统。重读二十卷《汪曾祺别集》,我忽然想到,我们其实还是没有好好懂他。

汪老守于小,但不要以为他就真的小,他比我们现在所认知、所理解的要大得多、复杂得多。汪老,很像,或者就是一个传统文人,像我们这个时代的苏东坡,这是汪老魅力的一个重要来源。汪老不是从宋代从晚明穿越过来的,生当洪流滚滚的二十世纪,他不是局外人,他是在场者,不仅是被动的在场,也是主动的在场。

现代文学时期,他是个“先锋青年”,在新中国的社会主义文学传统中,他是一个参与者,别忘了他是样板戏的执笔者之一,他的才华不是工具,而是这种才华包含着某种方向,指向新的、社会主义美学。当然对于新时期以来的文学,汪老更具有多方面的重要影响,是一位引领者。

在这个复杂过程中,他与现代文学传统、与社会主义文学传统、与民间文化传统的关系,我们还需要更深入地去认识和探讨。在他身上,有一个社会主义的大众、民间向度,然后又演化出了一个传统文人的大众、民间向度,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事。

中国社科院学者杨早是《汪曾祺别集》的编委,他认为《汪曾祺别集》的最大特点,在于它不只是在编文,而且也是在编“人”,把作家作为一个重要的对象展现给读者。《汪曾祺全集》四百多万字,《汪曾祺别集》二百多万字,肯定是有一些删减的。我理解“全面”有两个层面,一个层面是对汪先生各个方面的涉及,比如从汪先生去世以后到现在,我印象中除了他生前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那套《汪曾祺文集》,还有身后出的两套《全集》以外,我几乎没有看到别的选本会选汪先生的戏剧。

《汪曾祺别集》还有一个所有别的选集都没有的特点,就是在我们编委里面出现了“汪三代”——汪曾祺先生的孙女汪卉和外孙女齐方。汪曾祺本身的创作状态是很日常化的,创作的日常化,导致他的创作跟生活密不可分。因此了解汪先生生活的人,对他作品的看法和认知,跟我们这种隔着半座山的人相比,会有不同的眼光和感受。所以,家人的参与,对于整理和重新审视汪曾祺,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我们看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汪曾祺全集》,才会有不同的体悟:目前全集收入大概是四百万字,起码三百万字是后二十年写的,而且基本上他是六十岁以后写的。事实上,我们看到的,更多是晚年的汪曾祺。更何况,全集不全,未收入汪曾祺写过的各种检查、思想汇报、情况说明等,加起来,也有二三十万字。

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

没有一代人能真正潇洒,只是背负中,各有内心的抵抗与出逃。少年读汪曾祺,难免仰视;中年读汪曾祺,始觉沉重;老年读汪曾祺,遂知其中凄凉。汪曾祺是多元的,每个阶段的汪曾祺,甚至每篇文章背后的汪曾祺,都有不同。

文学的美好,在于它能在“不得不如此”的人间,开出无数“原来还可以这样”的路,而汪曾祺的这条路尤其多样——这多样无法概括,只能品味。

那么,汪曾祺的长子汪朗先生会怎么看呢?我在北京汪朗先生的家里,对他进行了三个小时的访谈。

父亲会武术,汪曾祺却体育成绩差

张英:汪曾祺先生出身书香门第,似乎他的祖父便多才多艺?

汪朗:他写过一些关于父亲的东西,很少提到祖父,只说他是一个科举时代最后的贡生,有个小功名,属于秀才中的优秀分子,但没有到举人那一级,他没参加举人考试。不过,他毕竟参加过科举,古文、书法都还可以,暑假时,祖父教汪曾祺学古文,让他临帖,这个汪曾祺在文章里写过。至于别的,书画这些,好像没听他说过。而且他祖父在的时候,他也比较小,才上小学,后来他刚上大学时祖父就去世了。他也没跟我们讲很多。

张英:拔贡是正式的官位吗?

汪朗:不是官位,是功名,就是考完秀才后,从中选拔一部分到北京来学习,进国子监,实际上进不了那么多。但他只是在秀才这一级,没参加再高的举人考试。

张英:还是父亲对汪曾祺的影响更大一些?

汪朗:是的,他们相处时间比较长,我们家老头儿(北京人称父亲为老头儿,母亲为老太太,是一种亲昵的称呼,但多在背后使用)大概3岁,亲妈就没了,当然,后妈也很照顾他。但他可能跟父亲相处时间比较长,对父亲的印象还是挺深的,他不是写过《多年父子成兄弟》嘛。

他爹——也就是我们的爷爷,我们一般都不叫爷爷,因为没见过,有时我们也开玩笑:“老头儿,你爹是怎么回事?”

总之,爷爷跟我们关系不是很深。但他对我父亲的方方面面影响还是挺大的,我爷爷会画画,会拉胡琴,会体操,会体育,还会武术……后边这几个方面汪曾祺没怎么学的,老头儿的体育是很差的。大学两年都不上体育课,后来毕不了业,让他补两年的体育。

汪曾祺画画,最早是受他父亲影响。他说他父亲是旧式高中毕业,那应该不是在高邮上的,因为直到老头儿上学时,高邮都还没有高中。他父亲好像是在南京,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上的高中,他也没有写得很明确。

儿子唱戏,老爹拉胡琴

张英:老爷子喜欢戏曲,也是从父亲那儿来的吧?

汪朗:他从中学时开始喜欢戏曲,开始听唱片,也没人教,听完唱片,他跟着唱。开始唱青衣,后来唱老生,宗的余(叔岩)派。他去学校演出,他父亲还给他拉胡琴,我们也就知道这些。

后来上了大学,他主要就是唱昆曲了。经常举办曲会,大学老师和学生凑在一块儿,有吹有唱的。他说那时没事,就半夜吹笛子,弄得整个宿舍都骂他——猫叫,不让睡觉了?

他那时候比较随意。

当时拍曲,唱昆曲叫拍曲,好多人就是通过这个熟悉起来了。包括他的最好朋友朱德熙(著名语言学家、教育家)当时也一起唱昆曲。还有后来搞植物学研究的,得过全国科技奖最高奖的吴征镒,也在一块儿唱。

张英:您妹妹也没见过爷爷吗?

汪朗:没见过。因为我们从小就在北京,他在老家,可能1960年就不在了,我直到1981年才回老家看了一下,我妹妹就更晚了,她是老头儿去世后才回过老家。

张英:您爷爷那辈人,能这么教儿子,真让人羡慕,估计与他去南京接受过新式教育有关系。

汪朗:应该有关系,一点也没有威权主义,给汪曾祺的成长创造了比较好的条件。汪曾祺后来的平等待人意识,可能是从他父亲那边继承下来的,或者受他影响形成的,所以他对我们也都是那样的。

张英:这就是家教吧。但是很少,一般像他那个年代的人,能够和十几岁的人一起抽烟、喝酒,像哥儿俩一样,这种交情,我真没见过。

汪朗:所以他对这个挺有感触的,专门写过文章。

张英:您父亲后来对你们的家教,可能也延续了您爷爷的方式?

汪朗:对,我觉得可能我们更有点蹬鼻子上脸。我父亲没敢对他父亲说什么。可老头儿在我们家,尤其我那俩妹妹,经常都是“老头你懂什么你,别在那瞎扯了”,这话都有。当然在文学上,肯定不能那么说了,但他有时在政治上或其他方面上,有点幼稚。人不可能什么都很强。

张英:老爷子的亲生母亲,那边的家庭是什么样的?

汪朗:我也弄不清楚,反正是高邮的一个大户,比汪家影响大,功名也高,他们家出过进士。

汪曾祺后来有两个继母,第一个继母对他也不错,但时间不长便不在了。后来这个继母相处时间比较长,一直活到九十多岁,汪曾祺后来回老家时,继母还在。他还给她磕头,毕竟长他一辈。

那时老师的国学底子好,汪曾祺是赶上了

张英:父亲上学刚好在一个坎上,从幼稚园,到县立第五小学、高邮初中、高中,刚好在一个新的教育体系里面出来。

汪朗:对。他们的幼稚园第一期招生,他正好赶上了。新式教育刚在老家兴起,他就接触到了。这也证明他爹比较开明,因为他上过高中,在那时也算新式教育。所以比较开通,早早就给汪曾祺送到幼稚园了。

张英:老爷子一直接受新派教育,旧学功底从哪来的?

汪朗:他的祖父教过他,那时尽管开始新式教育了,但传统的东西比现在要多得多,那时也没政治学习这些东西,英语课什么的都有。再晚一点,国民党的那种党义教育之类才进了学校,最开始,就是纯粹的文化教育。

汪曾祺幸运的是,从小学开始,语文老师正儿八经的国文底子、国学底子都比较好,正在新旧交替的时候,这些人虽然有教书资格,但受的教育都是旧学的,所以底子很扎实。一些优秀人才来教他,他的悟性又比较好,所以从小学开始,作文经常就是范文。就是他赶着了。你要现在,这些老师本身的底子就不行。

张英:汪曾祺上高二时,日本人打过来,他高三换了三所学校才读完,算正式毕业吗?

汪朗:不知道,没听他说过,反正就是四处跑。虽然都在那一片,但离得有点距离。

张英:汪曾祺和祖父、父亲在村庄小庵里头避乱那段,他和您说过吗?

汪朗:没说过。高邮那时候确实有这么一个庄,后来文学研究者还找到小英子还是大英子的原型,当时大英子还活着,大英子后人今天也还在。

张英:汪曾祺打腹稿的功夫是旧学念过来的吗?今天人不太相信旧学功夫,但汪曾祺写文章时打腹稿,一挥而就,不再改稿子,真的是硬功夫。他是怎么练会的这个本事的?

汪朗:那就不知道了。你可以看他的纸稿,都是很干净的。勾勾画画有,但很少。我们看他写东西时,都很顺畅。就这个话题,他曾写过文章,说他有时一开头要重写几遍,撕几页稿纸,但写下来,就很顺了。

一直用毛笔写小说,怎么可能?

张英:他一直用毛笔写作吗?

汪朗:没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的写作,全都是钢笔写的。他早期拿毛笔写得比较多,包括给家里写信,写文章用毛笔都很少。真是写那种稿纸格子,用毛笔也太费劲了。我们小时候,他下到张家口劳动改造,他经常让我们去给他寄毛笔,他那会儿拿毛笔写小楷。

我记得很清楚,他要的是鸡狼毫,鸡毛和黄鼠狼毛合在一块。当时“三年困难时期”,供应都特别紧张。我们家那时住得离西单不远,每次上西单,把口有一个叫文华文具店的,现在早就拆了。每次路过,都要去问问有没有鸡狼毫笔,如果有,就给他买几支放那儿,什么时候给他一块儿寄。所以我印象特别深。

张英:后来他在张家口画的马铃薯图谱,手稿找到了吗?

汪朗:没有。那个属于他的工作任务,完了以后,他就上交了。人家当回事不当回事的,那就是所里的事,而且时间又那么长了,所里可能早就不知道了。

张英:当时不是要出书吗?

汪朗:可能也没出成。因为那时纸张特别紧张,你看他当时写检查的那个纸,那个黑、破,又黑又糙,方方面面供应都不行。所以想出书,我觉得未必很容易。

西南联大时期的汪曾祺

张英:在西南联大时,除了沈从文先生之外,还有谁对他影响比较大?

汪朗:闻一多。闻一多比较欣赏汪曾祺的才气,因为闻一多也有才。汪曾祺和闻一多处得比较随意,他曾经给低他一年级的同学写了一篇读书报告,闻一多看后大加赞赏,说你这个写得好,比汪曾祺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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