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双版纳之夜(短篇小说)

作者: 残雪

从前我听说西双版纳小城的夜生活五光十色。我是在这里住下之后才慢慢体会到的。

夜幕一落,身穿筒裙的傣族少女们便如海洋里那些纤细的海马一般,一群一群从大山的热带雨林中游出来了,每个人的头发上都别着一枚气味强烈的鲜花。她们是到山下的小城里去工作的。那是什么样的工作呢?我问过玉香姑娘,她回答说:“夜游。”天哪,夜游!多么美妙的工作!

小伙子岩波对我说,西双版纳的空气是有毒(有瘴气)的,看一看那山间常年不散的白雾就知道了。千万不要搭理山寨里的姑娘们,她们全是一些勾魂的魔女。一个人的魂都被勾走了,他们还怎么在这世上立足?我对岩波的忠告不以为然。在高山榕和狐尾椰隔街相望的那处地方,我见过幽灵般的筒裙在昏暗的街灯的微光中脱离了地面,忽隐忽现。我想那就是“夜游”吧。这里的姑娘们的确有勾魂的本领,但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形呢?问岩波是问不出什么内容的,在我看来,傣族人向来答非所问。当然他们自己并不这样认为。比如岩波对我的一个问题的回答是:“到了夏天你就明白了。”但在我的感受上,我觉得他的答复同季节无关,也同时间的长短无关,却与某种不引人注意的场景的转换相关。傣族人思路开阔、灵活,时常令人难以捉摸。

白天里太阳很毒,被山峦环绕的小城进入了睡眠,小街小巷几乎无人出入,连那些黄狗的步伐也带几分昏沉。住在公寓里的我在等待,我还知道大家都在等待。这里是不夜城,不是莺歌燕舞的,而是呢喃低语的不夜城。它里面也有点点灯火的夜市,人来人往;江中的木船缓缓而行,有女人在船舱内唱歌;街心的排档里坐满了饮酒作乐的年轻人。但这都是表面现象,不是小城的内核。点灯时分到来之际,小城便开始一点一点地苏醒。我吃过晚饭,走出公寓,往江边那些蜈蚣一般的小巷走去。小巷里有树形优美的合欢树,空气里流淌着一种类似桂花但又不是桂花的香味,也许来自山寨少女头上戴的花?我用力眯缝着眼,看到几个女孩往这条小巷旁边的一条更小的巷子拐进去了。她们不是傣族人,好像是布朗族人,她们头上的花儿像凤冠一样摇摆,这是我借着路灯微弱的光线看到的。我冲到她们消失的那个拐弯处,却没找到那条更小的巷子。路边是一面大理石砌的墙,墙的那边好像是公园。我顺着墙摸过去,没有发现任何缺口。类似桂花香的味儿更浓了。我进入阴影中继续前行。她们一定是可以穿墙的,这些布朗族女孩。

“元风,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走?”黑暗处响起一个惊恐的声音。

“我在猎艳。你呢?”我说。

“我也在猎艳!”小吉大笑。

他跳到了街灯下。小伙子告诉我说,他从内地来到西双版纳小城已经六年了,如今他深陷情网,每天夜里都要出来游荡,一直游到早上。如今这个习惯改也改不掉了,像是一种上瘾。小伙子是我在茶馆里结识的,平时只限于点头之交,现在他忽然向我吐露心声,是因为花香的刺激,还是因为黑暗的怂恿?

“你的情人在城里吗?”我问小吉。

“她无处不在,但我每次扑空。”

我们并肩而行,但我触摸不到小吉,小吉的身体融化了。“啊,西双版纳!”我对自己感叹道。街灯每一盏隔得很远,大部分走过的地方都是黑沉沉的。我倾听小吉的脚步声:哒哒,哒哒哒,哒哒……非常奇怪的脚步声。我必须找点话来说,因为这脚步声让我身上起鸡皮疙瘩。我就问小吉是否认识傣族女孩玉香?小吉说他当然认识,玉香,不就是那位用目光伤人的女孩吗?他亲眼看见玉香用目光将他的同事射倒在地,那小伙子整整两天说不出话来。用目光伤人的女孩很多,但像玉香这么厉害的他是第一次见到。我听了小吉的话便有点得意,玉香是我的茶友,我和她每隔一两个星期就会在茶室里碰见。

我们的视野中出现了西双版纳的小伙子们,他们面容沮丧,脚步轻飘,每个人都穿着黑衣。小吉激动起来,我听见他的脚步声变得正常了。他将双手做成喇叭状,似乎在向那一队人喊话,但我完全听不见他的声音。他们同我们擦身而过。这时我忽然听见小吉在说话。

“他们是去跳崖的。就在南边大佛所在的那座山,一个叫作‘勇敢者的道路’的断崖那里。”小吉的声音里充满了羡慕。

“岩波也在他们当中吗?”我问。

“当然在。过了断崖就可以同姑娘们相遇。岩波对这件事最积极。”

我想,原来这样啊。我又问小吉,为什么他们面容愁苦?小吉说,他们只是有些焦虑罢了,那是因为他们还没到断崖。一旦他们到达那里,就一切都改变了。我又问小吉,他们在那种地方会变成什么样子?小吉说,他们会变成骄傲的火鸡。他们飞翔的姿态远胜火鸡。那么,他们不怕被山寨里来的姑娘勾了魂去吗?小吉笑起来,说,这正是他们朝思暮想的事啊。

说着话,我伸出手朝左边抓了一把,我触到了棉花秆一样的东西,手心一阵发麻,被弹回来了。这枯干的棉花秆就是小吉的身体吗?可他还能说话,他思路清晰。我抬起头,指着前方的影子问道:

“谁在那里?”

“嘘,小声点。”小吉说,“那是我爹爹,他在寻欢作乐。”

影子跳跃着,攀上了大理石的墙面,跳到墙那边的花园里去了。他落地之际激起了一连串的尖叫声。真是奇迹啊,这位大爷如此身手矫健!小吉说他爹爹是去年才来到西双版纳的,现在也像他一样陷入了情网。“在这里,谁能不爱?除非他是死人。”小吉振振有词地说。

我们离街口还有一段距离,小吉的脚步听不到了,可能他离开我了?小吉说得对,在西双版纳谁能不爱?我也在爱,只是我爱的不是哪一位姑娘,是所有这些魔女。我每天盼望太阳快快落山,因为她们生性阴柔,属于黑暗。我知道我作为一位异地男子,对她们有着莫大的吸引力。然而一年多过去了,我还是没能接近任何一位女孩。她们对我的兴趣仅限于观望,这令我苦恼。我甚至比不上小吉的老爹。当我想到这里时,有一只手捏住了我的肩头。我立刻伸出左手去触摸那只手,我摸到了女人光滑的手背。

“你是谁?”我低声问道。

“小吉的爹爹。”

“天哪!”我吃惊得像被噎住了一样。

他的手松开了,他消失了。真是个鬼魅之地,西双版纳。

我快到小酒店了,酒店的门口飘着两面鲜红的三角旗,这是这条街上唯一的建筑。灯光是微弱的,仅仅照亮那两面旗帜。酒店内部造型奇特,一进去就会感到比外面更黑,墙上和屋顶上都没有灯,只有奢华的地毯上零星地安装着几盏地灯。

我很幸运,今夜酒店的厅堂里有两位姑娘。 我看不清她们的脸,她俩在交谈。

当我喝完一杯香槟时,她俩的谈话似乎进入了高潮。我听见那位稍胖的姑娘反复地说到两个字:“缠,斗”。其他的话我一律听不清。个子稍高的姑娘越来越不耐烦了,眼睛像猫眼一样射出绿光,举着酒杯竭力要站起来,但被她的同伴死死地拉下去坐在座位上。“缠!”稍胖的姑娘高声说。我注意到她头上的鲜花是黄色的。

她们又开始了一轮交谈,声音低了下去。我假装一直盯着酒杯里的酒。不知为什么,我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两位姑娘是为我而来,我还认为今夜一定会发生什么事,就在这个酒店里。柜台上的老板躲起来了,只有一个懒洋洋的服务生坐在那里。我一直以为山寨里的姑娘总是由男人请她们喝酒,没想到她们自己也喝。我下定决心不过去请她们,倒要看看是怎么回事。因为心里的那根弦绷得很紧,我握着酒杯的手在发抖。

然而并没有发生什么事。两位女孩站起来,相互搀扶着走出了酒店。她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中。“两个妓女。”酒店老板对站在门口张望的我说道。他的口气又像鄙视又像赞赏。

“秋老板,做‘夜游’这种工作的人是性工作者吗?”我借着酒劲提高了嗓门。

秋老板哈哈大笑,笑完了才说:

“你是说‘夜游’?那是西双版纳提供的工作。你问那是什么样的工作?不,我不能回答你,谁也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这是个严肃的问题。”

他似乎很懊恼,立刻转身进了店堂,将我一个人撇在外面。

我看了看表,现在是凌晨两点。我走了一会儿就到了街口,前面有两条细小的巷子,一左一右。这里人称这两条巷子为“咖啡巷”,因为里面有很多咖啡店。我选择了左边的那条小巷。这条巷子里有一个很大的茶室,夹在众多的咖啡店当中。我就是在这个茶室里结识玉香和小吉的——在两个完全不同的场合。

不知道是茶室关门了还是我的视力出了问题,我没能找到它。我将这条无名小巷走到了头,然后转过身来往回走。当我往回走时,小巷里空无一人,连咖啡店都关门了,到处都是黑乎乎的一片。我再次转身往回走,打算走出小巷,去另一条街。

“元风,这么长时间了你仍然执迷不悟啊。”

在我旁边说话的竟然是玉香。她声音沙哑,难道喝了酒?

“玉香,你从哪里来的?”

“从那边酒店来的呀,我同你一直坐在一张桌旁。你没注意到我,你在看对面那张桌上的戏,一心不能二用啊。可她们还是撇下了你——就像刚才,你在这小巷里徘徊,没有收获,小巷撇下了你。”

她朝我伸出手,我握住她的手。那是一只男人的粗糙的大手,当然不是我见过的玉香的手。我吃惊地“哦”了一声。当我发出声音时,那只手就不耐烦地甩脱了我的手,像甩脱什么脏东西一样。“玉香。”我慌张地说。周围一片沉寂,她隐没了。我还能闻到她头发上的花朵的异香,我站在小巷当中,心中打不定主意。“玉香,玉香!”我在心里一声接一声地呼唤。从前,在那雨后的清晨,站在狐尾椰下的她是多么地不可捉摸啊!

所有的路灯全黑了,除了街尾有一盏还亮着。在那盏路灯的旁边,有一株巨大的旅人蕉,它放肆地张开身体,像一名恶汉一样遮蔽着身后的隐私。我停留了一会儿,恶作剧般地绕到它后面。但那后面只是一堵砖墙,少女们的尖叫声从墙缝里溢出来。我站在阴影里,从一浪又一浪的尖叫声中领悟了旅人蕉的秘密。它像我一样不是本地居民,它是通过什么方式在西双版纳小城扎根的?我曾以为我能理解它,但在今天这种夜里,在与它的沉默的交流中,我仍感到困惑不已。

好,我又回到大街上了。这是孔雀街,这里灯火辉煌,人们隐藏在灌木和乔木之间,人行道上有好几排树木——开花的和结荚的。那么多男男女女,但整条街静悄悄的,为什么他们都不发声?店铺全都关门了,但作为招牌的霓虹灯仍闪个不停。有一位小店的店主,躺在树下的吊床上,就着路灯的灯光看一本画册。我在他面前站住,等候他抬起头来。但他一味沉浸在画册中。

“岩柳,你在看什么?”

“西双版纳的植物。”他说着坐了起来。

“你不是天天看见它们吗?还要看画册?”

“这里面有很多奇怪的,我只在梦里见到过,我不甘心啊。”

“原来这样啊。”

他不理我了,重又躺下去读他的画册。

虽然人们都躲藏在树丛间,但孔雀街上其实没有秘密。一切都在明亮的灯光下敞露着,只不过有些敞露是猜不破的谜语。

大排档已经散了,桌椅也搬走了,只在空气中留下了食物的香味。大概因为没有风,气流也停滞了吧。白头发的老爷爷站在小旅馆的门前沉思。

“爷爷,您在等人吗?”我走近他问。

“不等。我舍不得同她分开啊。”

“您的爱人?”

“是啊,西双版纳。很快她就要离开了,我感觉到了太阳的隐秘的光芒。”

小旅馆的木楼上有一位傣族姑娘扔下了一朵红花,也许是从她的头上摘下来的。她也在挽留西双版纳?激情在我的胸膛里又一次汹涌,今天夜里,我该有多么幸运啊!我告别了老人和姑娘继续前行,我就快来到高山榕和狐尾椰隔街相望的那处地方了。那是什么?一个,又一个,是阴影,也是小太阳,同星星一样的鸡蛋花融为一体……太多了,太多了,姑娘们啊。难道这里就是断崖?

我本想停留,但我的脚步反而迈得更快了。我径直冲向鸡蛋花树,看见了没有腿的悬在花丛里的姑娘们。就在这一瞬间,大黄狗狂吠起来,它扑倒了我。它的体型是普通黄狗的三倍,它的牙齿咬住了我的脖子。不过它并没有用力咬,只是做出咬的样子。我被它的爪子按住,不能动弹。我的目光从它的耳旁射向那棵树,我看到了悬在蓝色气流中的美女。她是多么令人销魂啊!“她——”我轻轻地说。我一发声,黄狗就消失了;与此同时,花树下的姑娘们也消失了。我从地上爬起来,看见那长长的一队美女正在离开,她们从狐尾椰那里拐进一条小道。“她啊!”我小声喊道。我站立的地方立刻变得黑乎乎的,街灯和装饰灯全灭了,放眼望去,只有远处还是亮堂堂的。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