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柱楼(中篇小说)
作者: 姚良一
话说清朝扬州府泰州栟茶一乡绅家庭,这人姓徐,名述夔,字孝文,生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自幼好学,三更灯火,鸡鸣待旦,期望借科举作进身之阶,尝以状元自许,年十五拜师沈德潜,十七入泰学,二十娶周孝廉女儿为妻,琴瑟和鸣,夫妇和睦,次年生一子,取名怀祖,寓念祖上福荫之意。祖上原苏州阊门人,明洪武年间赶散至此,遂寄籍栟茶,代代香火相传,持家行善,治家有方,守家累业,至乾隆初年,徐家俨然大户人家,享誉方圆几十里,算不上钟鸣鼎食之家,至少也是殷实诗书之族。徐家有宅院三进,良田万亩,厨役家奴俱全,食美味,出套车,可谓大树下好乘凉,得享无边清福。
宅院后有一园,原是旧宦人家书房,约五六亩大,因子孙不事生产,致家业凋零,出息揭债度日,未免积重难擎,一日痛下狠心,弃下祖上园子来个卖产楚结,且不管名声不孝几何,急欲千金兜售,文书贴出,十日无人问津。徐述夔闻之,与卖家商谈,愿出八百金,卖主毕竟债台高筑,不得不割爱允之。次日,徐述夔将银封了,包在毡包内,令账房拿与卖家,文契画押交割事宜,不必细述。
乾隆二年(1737)桂秋,徐述夔费近三百金收拾正房三间,厢房、厨房、茶灶俱备。每日闲暇,或一人翻书独吟神交古人,或笼络二三知己赏花饮酒,或教授爱子怀祖经学七八句。夜来,于书房烛下案前静坐推敲诗文,常至二更,偶或起身前往庭院,虫鸣迎风,凉气如水,回首廿载,不免对月景长叹:“吾饱读诗书,潜心学问,若生逢明朝,可与唐荆川、董思白相仿。”言罢,恓惶为才学所困,遂举杯对月,吟哦李太白乐府诗来,难言之痛唯有夜空之月知也,吟哦至“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时濡湿眼眶,老泪风干面颊,只得着衣袖拂拭,继而吟哦至“弈昔落九乌,无人清且安”,举杯仰面饮尽,掷杯于地,啪嚓之声响彻夜空,惊得园外枝头喜鹊飞起。徐述夔见此,惭愧方才失态之举,咧嘴作苦笑状,望喜鹊飞去,稍后回屋休息,见妻鼾睡香甜,闻声渐生暖意,思想人生不过如此,躺下沾床便睡,黄粱梦里同先生沈德潜共游扬州府栖灵寺,逛瘦西湖,醒来缱绻之意溢于言表,自然生出邀先生至园内小叙之念,遂伏案洋洒写下人行书一封,不外乎忆师旧、话往昔、述眼下、斗诗文、切心学,书毕,另附诗文四首,封了信,叫账房取十两银来,递与家奴和顺,差他弄些栟茶土物,往苏州府跑一趟。
时值沈德潜授徒教馆于苏州府,一来借江南美景排泄科举不第之苦闷,一来趁教学生涯研磨文章八股之窠臼。不料醉心功名几十载,只是满腹才学一场空。花甲之年,蒙皇恩垂怜,荐举博学鸿词科,念及二十二岁参加乡试,经科举考试十余次,四十年间无缘进士,心里说道:“后年秋再折腾一番,中进士与否,俱死心矣。”忽一日在馆内闲翻宋史,只见一学童引着和顺,至馆前说明来事。和顺持书信一封走进馆内,见了沈德潜,磕下头去,说道:“叩先生安。”磕了仨头,站起,说道:“小的和顺,泰州栟茶爷家下人,家里老爷差小的下书来。”沈德潜听见客儿自泰州栟茶来,一时明白乃弟子徐述夔家奴仆。和顺将书呈上,沈德潜开了封儿,取出内涵,墨香扑鼻如花草气,阅之方知弟子购得宅院一处,欲邀师尊择选吉日,赴泰州栟茶,共杯酒之欢,以叙故旧。因穷心尽力教学,两耳不闻窗外动静,热心功名久矣,憋得喘不上气来,沈德潜早已有出游放风几日之念,走马观花一番,奈何因琐事一再拖延,遂不得行。今日恰逢弟子来信,其言至诚,其行可贺,盛情却之委实不妥,念及师生一场,久别未见,借此时机得以相见,把酒言欢,话烛书房,好不快哉。
阅毕来书,沈德潜叫学童道:“引和顺至宅院西厢房住下,一切料理妥帖。”教馆后门与宅院横隔弄堂一条。吩咐毕,将案台宋史合上,叫学童锁了馆门,手中持来书,款步至家,对俞氏说道:“泰州栟茶弟子差人来书,吩咐赵祥速备饭与来客吃。”俞氏道:“徐孝文家的?”沈德潜道:“正是。”俞氏道:“赵祥进屋,我有话说。”忙从厢房过来,赵祥道:“奶奶吩咐。”俞氏道:“速备饭与来客。”赵祥料理去了。俞氏道:“当年徐老引孝文来家拜师,先是不跪,跪下又不磕头,徐老没办法,只得摁着葫芦头拜师。”沈德潜道:“当时年幼,不懂事体,情有可原。”俞氏道:“学不到十天,死活不来了。”沈德潜道:“在教馆十日,也没少捅马蜂窝,满共八个学童,他瞧不上七个,认为一个个俱不如他,还常常以状元自许。谁想到,过了两年参加童试,竟连闯县试、府试、院试三关,成为秀才,名震江南街巷,人人夸其神童。”俞氏道:“多亏了十日师栽培。”沈德潜道:“实不敢当!”言罢,两人大笑。
和顺饭过,献了栟茶土物,禀起身欲返。沈德潜命赵祥接了,叫赵祥向账房取十两银子,赏了和顺。次日,沈德潜收拾行囊、备下盘缠、雇觅车辆,置买土物。临行前,免不了吩咐学童守着教馆,与俞氏说些家常邻里话。赵祥宅院外扬鞭试马,鞭声萧萧,似有催促之意。沈德潜闻声起身移步,过了庭院,上车入内,两人往泰州栟茶去。学童停在院门前目送,面有不乐之色,直到马车行远了,认不清了,方才关门而回。沈德潜于套车内闲来无事,便掏出弟子所寄诗文来读,俱以咏菊为题,一连读了四首,大有陶潜隐逸之风,而又与之不同。徐述夔所咏之菊乃野菊,而陶潜所咏之菊乃园菊。菊虽是菊,然“野”与“园”差别大矣,野菊长于旷野之中,与蓬蒿为伍,与寒蛩为伴,与孤松为邻,较之陶潜园菊更添山野趣味,境界亦为之开阔。想必陶潜咏菊后,天地之间,虽才子满京华,然高出一筹者,唯弟子徐孝文一人耳。其诗文如下:
其一
何须寄傲倚南窗,拼受霜威未肯降。
英落也堪餐楚客,橹摇恰合指吴艭。
漫劳培植开三径,别有风情抱一腔。
自是不求人见赏,碧云红树共秋江。
其二
遭逢太苦漫相讥,别有行藏与俗违。
大抵孤高情总僻,如斯冷落世原稀。
丰茸晓岸含清气,霍靡寒潭息静机。
饱饫风霜无箇事,官途招得几人归。
其三
圆花细叶放初齐,雕翠飞黄傍古堤。
明射三竿红日晚,寒深一径白云低。
犹劳瘦蝶翩跹舞,只听寒蛩断续啼。
转惜青青沿路草,终年枉自衬轮蹄。
其四
满园秋色尽摧残,空倚玲珑五尺阑。
似我无拘随处好,何人有约再来看。
溶溶夜月明幽岸,薄薄秋云透翠峦。
若把孤芳比诗格,难辞岛瘦与郊寒。
过了四日,车至泰州栟茶古镇,过良臣巷,到北门徐宅来,投了速帖儿。和顺飞风跑进书房,快语告与徐述夔。徐述夔展帖细读,一时明白沈德潜先生到了,便快步至北门,躬身前迎,逊让沈德潜进门,请至一书房内,宾主叙礼坐下。献茶毕,师生相见,免不了叙些旧事,话些当年。徐述夔端起盖碗品饮,揭开碗盖,先嗅盖香,次闻茶香,再撩拨漂浮物饮用,而沈德潜正好提及徐述夔年少“尝以状元自许”之举,徐述夔笑得茶水呛地,盖碗落桌阵阵响,险些碎在地上成冰裂,只是一口好茶敬了土地爷。书房外,午阳炙热,晒得人脸热股疼,和顺与赵祥于院落墙阴一隅,道些见面寒温,说些沿途长短,稍后安置饭食、备了房间、料理车马等。
沈德潜道:“一路沿途风光夏日,偶翻孝文和陶诗,别有一番趣味。想来是妙笔生了花,简直如陶公在世。”徐述夔道:“实不敢当,前些时候闲翻陶公咏菊诗,夜不能寐,便和了几首。”沈德潜道:“若置于唐朝,必是会元高中。”徐述夔道:“明年秋,愿与先生一道入江南贡院。”正说着,忽听和顺禀道:“姚老爷一行到。”徐述夔出外相迎。至门口,瞧见俩小厮抬架漆盒儿恭候,揭盒儿一看,鸡、鸭、鱼、鹅等食材俱全,拜盒内搁有一幅愚弟帖儿,上写着姚德璘、王高掌、徐爵魁、沈天寅四人姓名。未等徐述夔开口,抬盒者一人道:“四位爷马上到。”徐述夔吩咐和顺赏了抬盒人,接下食材,交与厨役速速办席,顺道去街上者者酒馆打些酒。
须臾工夫,果见四位客儿从良臣巷过来,至徐宅门前。徐述夔打躬作揖,道:“诸位空手来坐,在下已感激不尽,何必置礼。”姚德璘道:“区区芝麻绿豆,不成敬意。”徐述夔道:“苏州沈先生等各位多时了。”姚德璘道:“久闻沈先生大名。”王高掌道:“先生收徒教馆,名满江南,无人不知。”徐爵魁道:“先生德高望重,满腹才学,今日得见,备感荣幸。”沈天寅道:“先生学问诗文俱齐,吾辈得只言片语,必重于金石珠玉。”请至书房,四位客见沈德潜闲翻侯方域《壮悔堂集》,上前一一叙礼。沈德潜道:“四位高姓?”姚德璘道:“后学姓姚,在栟茶场。其余三位,一姓王,在当铺西街,一姓徐,在粮库东斜,一姓沈,在里仁巷。”只见沈德潜合上侯方域《壮悔堂集》,扬起脸想了想,道:“可是栟茶盐提举?”姚德璘道:“是。”又问:“雍正元年,于江南贡院乡试,夺得亚元姚姓者,是盐提举何人?”姚德璘道:“正是不才。”沈德潜躬身道:“久仰久仰。”稍后,与其余寒暄说话,得知一位叫王高掌字殿文,府学秀才;一位叫徐爵魁字维达,泰州秀才;一位叫沈天寅字德明,栟茶儒生。
天色过午,和顺拉桌抬凳,抹台排碟,放箸摆碗,进书房告与徐述夔。众人移步客厅,相互让座,徐述夔道:“盘盏已备,不成敬意,爽快一让就坐罢。”众人一致让沈德潜。沈德潜道:“按爵齿该姚解元坐,实不敢僭越。”
姚德璘谦让不坐。王高掌道:“按序爵当沈先生坐。”沈德潜推舟不坐,彼此让了半晌。沈天寅发急,便道:“二位休要过执。”徐爵魁搀着沈德潜,道:“请沈先生入座。”沈德潜入了首座,姚德璘次座;东席王高掌首座,徐爵魁次座;西席沈天寅打横。只听见后边周氏声音,说道:“你也到前边,与沈先生作个揖。”徐怀祖不敢上前。众人觥筹交错,把酒言欢,论古说今,不必细述。
酒至半酣,徐述夔斟满一盅酒,置沈德潜面前,道:“有一事上心入脑,恳请先生助一臂之力,晚生饮下此盅为敬。”言罢,一饮而尽。沈德潜道:“孝文直言即可,无须拐弯抹角。”徐述夔道:“前些时候,有幸购置一方园子,约莫五六亩大,着人修葺一番,明年秋闱过后,弄间像样楼阁,专门用来藏书,名已取好,还差墨宝一幅,请先生题额。”沈德潜微醺,道:“小事一桩。席散备上纸笔,来个一泻千里。”说得众人大笑不止。姚德璘道:“弟取何名?”徐述夔道:“一柱楼。”王高掌道:“想必楼当中立有一柱子,各梁分架于此柱,层楼悬空,整座楼远看似油纸伞。”徐述夔笑道:“正是。”徐爵魁道:“因柱子特色,故取名一柱楼。”沈天寅道:“一柱孤兀之形寓主人孤傲之格,有‘鹤立鸡群’之意。”徐述夔道:“勿揣度,非此意也。”姚德璘酒兴正浓,劝大家共举杯,一则敬沈先生题额主人,一则望一柱楼明年成。日已西沉,众人离席,姚德璘、王高掌、徐爵魁、沈天寅起身作辞,徐述夔送出宅院,道:“家有远客,恕不送。”姚德璘道:“莫道两家话,再道就恼了。”徐述夔方才闭门,至庭院听见怀祖读书声,便唤其与沈德潜照面。至书房,寒暄礼毕,自是题额一事,徐述夔磨好墨,着怀祖捧砚,宣纸铺开,请沈德潜题额。沈德潜持大霜毫凝思片刻,稍后笔走龙蛇,一挥而就,“一柱楼”三字便如雨滴落于宣纸,只见笔势苍健有力,尽显先生才学风骨。次日,徐述夔引沈德潜拜龙王庙、访范公堤、赏虹桥长影,后日登翠晚北山,沿途青松蔽日,古柏入云,山石散布其间,至山顶远眺栟茶街景,看运河帆影,往来商贩,悄然有天地悠悠、山河辽阔之感。
二
栟茶于唐朝初年设煎盐场亭。至元朝,与角斜、富安、安丰、东台、丁溪、草堰等盐场齐名两淮。至明清,栟茶周边一带有宋代名臣晏殊、吕夷简、范仲淹之“三贤祠”,元末张士诚众好汉聚义之“北极殿”,明代理学大儒王艮先生之“东淘精舍”,明末清初盐民诗人吴嘉纪之“陋轩”等。徐述夔身为栟茶大户,志趣高雅,读圣贤书之余,尝游历山水以为乐趣,心里渐生修齐治平之忧思。考功名,走仕途,上忠其君,下治其民,乃天下读书人之大志也。
却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到了乾隆三年(1738)孟秋,自沈德潜来访已近一年,徐述夔忆及师生举杯共饮畅谈排面,不觉黯然神伤:一则黯然于世间无不散之筵席,聚少又离多;一则神伤于明清笼络士族之八股,束缚而教条。徐述夔早年生恶八股之文,于今并未弃之如芥末,仍潜心工破题、承题、起讲、入题,奋学研习,久之深得其奥义,以古文为时文,大有董其昌之遗风,技法娴熟,无人出其右也。究其缘由,不外乎徐述夔天资聪颖,年少寒窗苦读,熟谙经史之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