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贵妃娘娘上殿(中篇小说)
作者: 文清丽1
导演到团里来挑演员时,我怕受刺激,跟爱人老李到当代商场去给即将出生的孙子买所需用品。天好热,三十九摄氏度。老李开了空调,冷风吹得我浸骨,但看到他脸上密集的汗水,我只好把我这边的空调扇页扳到了上面,还是感觉风吹得身上冷飕飕的。
童装占了商场三层多一半,我打量了这件又细瞧那件,每件都那么小,摸在手里质地细腻舒服。儿子小时穿的衣服,都是妈手工做的,里面的边角都缝到了外面,妈说,小孩子皮肤嫩,穿有边的衣服硌肉,最好是毛巾棉,软软的那种。妈给儿子买的一件上衣,白色纯棉布,西瓜香蕉图案相兼,特别可爱。
正当我陶醉于这些让我心生柔软的物件时,团长打电话来了,问我在哪,赶紧到他办公室。
我说我家新一代马上要出生了,这是头等大事。
团长又重复了导演来团里挑演员的事,说时不我待。我冷冷一笑,说,我错过的太多了,再说现在人老珠黄,时间不会等我。带着情绪说了半天,团长还是一句话,卓滢,赶紧回来!团长是我研究生时的同学,一直唱大官生。毕业后他分到了南方昆剧团。三月前调到我们团,当了团长后,他说话嗓门也比平时大了好几个分贝,我到了这把年纪,早看透了人间风云,无欲则刚,才不吃他这一套,他的话还没听完,我就挂了手机。
有辆深绿色的玩具小汽车真神奇,我手刚一触,四个门忽然砰地自动弹开了,我食指轻轻一触,它又迅即合上。我一时惊奇得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还是没有琢磨出门道,旁边另一辆车又吸引了我,这是个载着一只咧着大嘴笑的小熊童车,车一发动,小熊竟然会咯咯地笑。遇到挡它之物,又会急喊:快,转弯,转弯!吓死宝宝了,吓死宝宝了。太好玩了,咱孙子一定很喜欢。我爱不释手地摸着小熊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对老李说。
穿着大裤衩的老李嗯了一下,眼睛仍盯着手机的屏幕。从起床到晚上睡觉,甚至做饭,手机都在他伸手够着的地方。我叹息了一声,这时手机又响了,还是团长,这次声音柔和了许多,称谓也变了:师妹,赶紧来,你在哪?我让司机去接你。
我心头一热,想回去,后又思忖,不行,我不能让一句“师妹”就丧失了原则,便说我真的忙着呢,说完,索性把手机关了。现在找我能有啥事,肯定又跟老团长的主意一样,让我指导青年演员米沙沙大放光彩呗。一想起她对我指教的不屑,我才懒得见她。更不愿在年轻演员面前晃荡,好像我要跟她们争舞台似的。虽然新团长一上任,就摆出一副重整山河的架势,可舞台,终究还是年轻靓丽演员的天下,你再技艺精湛,可有多少观众是内行的?
爱人把我手里的小汽车放回货架,说,我还是送你回团里吧,团长一定找你有急事。不是还没生嘛,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还难说,买错了再退很麻烦。
大家都说是男孩了。总不能我孙子生下来后,光着身子吧。
生了还得在医院呆几天,那时再买不迟。也许人家姥姥也准备了。
是我家孙子还是别人家的?再说我已到了不再慌张,不再讨好别人的年纪,连个团长的电话都不能拒绝?我大声一嚷,老李赶忙朝四周瞧了一眼,借口逛商场走得腰酸腿疼,他到楼梯口抽烟去了。他边走边看手机,松垮垮的大裤衩和薄得能看到背上黑痣的圆领汗衫,实在与散发着香水的商场不协调,更与我一身旗袍的庄重不相称。唉,我改造了他一辈子,这个农民的儿子进城三十多年了,现在在大学教古典文学的他还是改不了农民本性。我说给他买衣服,他一件都不愿瞧。几次出去开会,人家不是把他当成了大队的书记,就是当成了司机。他不恼,反倒每次回来给我津津有味地讲了一遍又一遍,我讥笑他,他摇头晃脑地说,是真名士自风流,人家王安石,就从来不讲究穿着,可谁不知王安石变法,连小学生都会背他的《泊船瓜洲》。他不讲究穿着,可不是我杜撰,有文为证,他说着,摇头晃脑背起来:王荆公性简率,不事修饰奉养,衣服垢污,饮食粗恶,一无有择,自少时则然。看着他陶醉的样子,我推了他一把,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给你买几件衣服,否则出去给我丢人。他大声说:免!说什么也不跟我去买衣服,时不时倒是给自己买些超市货,都一辈子了,年岁大了,我也懒得说了,由他去吧。
没有了老李的絮叨,我没了干扰,一口气买了三套小衣服、两个奶瓶、三个围嘴、两条小毛巾被,还把那辆能开门的绿色小汽车也开了票。老李又来催我回家时,我拿着一支红色喷水小手枪又放不下了。
一出车门,我看到一个留着板寸头发的微胖男人正坐在我家院里花坛前抽烟,脚下扔了一地烟蒂。他穿着黑色对襟棉布衬衣,烟灰色宽腿裤子,脚下老头乐布鞋,一看就是内联升的。我走过他身边,他盯视了我几秒钟,扔了烟蒂,抱着一束玫瑰,快步追了上来。
你是卓滢老师吧?声音倒挺柔和。
我点点头。
我是赵欣欣。
没听过这样的名字,但我还是有礼貌地问有事吗?
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爱人热情地对客人说到家聊吧,天这么热。我白了他一眼,他就是这么个又热心又不设防的人,不管对方是干什么的,都邀请到家里去。我给他说过多次,城里社情复杂,这可不是他民风淳朴的小村子。他也不理,三教九流的人都往家里带,好在他交往的圈子基本也都在大学校园。还有就是手机,一天都离不开。这特不像一个大学教授。每天晚上睡觉前,他必定要抱着手机,看半天,他给我解释他在研究分析国内外动态,古典文学教授也要与时俱进。
男人可能看出了我的不情愿,摆摆手说,不了,我们到院里说会儿话,不会耽误你多长时间的。腔调更柔了。我这才仔细一瞧,发现他没有胡须茬,宽大的衣服细看还是隐约能看出胸的,也就是说她是女人。
女人把花递给我,爱人忙接过来,说,那你们聊,我回家做饭,一会儿你们上来。
院子不大,但有个小花园,风景尚可,我带她绕过高楼,走进后园。几天没到花园,蜀葵高高的枝条婉约地迎着我,黑心菊黄灿灿地在风中摇曳着,要不是旁边有人,我真想拍几张照。唯一的长条木椅因为最近老下雨,长出了一丛桂花菌,我正要擦,她一屁股坐到上面,椅子咯吱了一声,她抱歉一笑,才开口说卓老师,你也坐。说着,掏出一支烟,递给我,细细的那种。
我不会,你找我有什么事?看着脏脏的椅子,我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靠双腿撑着,轻轻地挨着椅边坐了下来,瞬间感觉椅上的灰尘已穿过丝绸面料钻进了我的皮肤里。
她看了我半天,说,怪道你们在舞台坐得那么美,原来是这么坐的呀。说着,点上烟,吸了一口,说,卓老师是昆曲名家,我想向你请教几个昆曲方面的问题,不知可否?
这话题我乐意回答,从十二岁学戏,我学了三十七年了,可以说,我一生的爱好就是昆曲。说我的爱人是昆曲,真不是矫情。可那浓浓的烟草味,呛得我咳了起来。她忙站起来抱歉说着即把香烟取下来,四处瞧了瞧,快步走到对面的垃圾箱前,扔时,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把烟头摁在垃圾箱盖上,烟灭后才扔进了垃圾箱里,回来笑着说,习惯了,不吸好像说话就没力量。
从言谈里听出她对昆曲还是懂一些的,看了我的不少戏,从《牡丹亭》中的《游园》《惊梦》,一直聊到我最得意的《寻梦》。我没想到竟然有如此的铁粉,便问她从哪看的,是在网上还是光盘里,现在很少有人到剧场去看戏。
她诡秘一笑,说,以后卓老师就知道了。对了,你对《长生殿》怎么看?
当然是好戏了,那词美得几乎一个字也动不了。
你唱的《絮阁》一折,我看了好几遍。你身上没有年轻演员那种做作的痕迹,在舞台上,每个动作都很自然,发自本性,让人觉得很自在。
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从那以后,我一直扮演的是杜丽娘。杜丽娘一直是我的钟爱。其实我想说《长生殿》是我一生的滑铁卢,我不想再提此戏。
可是对方好像没有懂得我的意思,一双眼睛看着我,讲得更激动了:你把杨贵妃的吃醋演得好逼真,她坐到地上撒娇的样子活脱脱一个吃醋的新婚少妇。几个“问问问”“怕怕怕”“有有有”,听得我都要落泪了。还有唐明皇给她定情的钗盒时,欲给又不舍,分寸把握得极好,我要是男人,也又疼又爱。
要演这出戏,必当四十岁以后,才能真正了解杨玉环的内心愁绪。那时年轻,现在看,我也只给自己打七十分。
她又掏出烟,正要点,又笑着在鼻子上闻了闻,我说你吸吧。
她摇了摇头,把烟放进烟盒,说,看来卓老师对自己严格要求呀,你可是凭那折戏得了梅花奖的。
戏如人生,有了一定的阅历后,才能真正体会人物的内心。杨玉环封贵妃时,已经二十七岁了,是胆怯的,出场时,对宫女是礼貌的,定情时是深情的。到了七月七日长生殿与李隆基盟誓时,是忧伤的。到了兵变,是无措的。埋玉时,是无奈的,也是刚烈的。
你不愧是著名昆曲家刘世华老师的学生,刘老师可是昆曲界的泰斗。你们……
伤口还是揭开了,我犹豫着如何回答时,爱人打电话来了,说,饭做好了,请客人到家吃顿便餐。我与她谈得甚是投机,便邀请她上楼。
她起身道,不了,谢谢卓老师,再见。说着,拍了拍屁股,粗糙的烟灰色棉麻裤子皱巴巴的,屁股上面还沾了一团桂花耳。
这样的昆曲爱好者我见得多了,怎么可能再见她。我摆摆手,回到家,才发现蚊子咬得我腿上冒出七八个大包,我们谈了一小时四十分钟,我竟没注意到。再瞧那束红色的玫瑰,好艳丽,老李笑着说,看来还是当演员好呀,总有崇拜者。来,今天专门蒸了你最爱吃的螃蟹,多吃些。
又不是第一次收到花,至于这样吗?我虽然嘴上不屑一顾,但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好久没有这样被重视了。多久?我都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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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到单位,我发现不少同事看我的眼神不对劲,心想,不就一天没来上班吗,一个快退休的老演员,就不能请一天假?再说,自从调到团里,我可以说几乎从来没请过假,请一天假有什么了不起,都这把岁数了,一句话不投机,咱回家抱孙子去。说来也怪,自从得知儿媳怀孕后,我整天都想着孙子的事,看到小孩子,总想摸摸那薄得透明的耳轮,握握那小小的手,捏捏那胖嘟嘟的小脸。生儿子时,我二十二岁,一直着迷于唱戏,都不知他是怎么长大的。儿子小时经常说,他是他爸爸生的。现在老了,终有了慈爱之心,俗话说隔代亲,我想也许老天在给我的人生做补偿吧。活了四十多年,多半辈子都在舞台上,现在该下到人间了。
团长跑下楼来,想必他在窗内一直盯着大门,跑得气喘吁吁的,脸上也汗津津的。
卓滢,祝贺你呀。他说着,手伸出来要在我肩上拍。我身体一缩,淡淡地说,还没生呢,有啥祝贺的。
祝贺你要当贵妃了。
有四十九岁的贵妃吗?
行了,大家都等着你呢,从今天起,咱们团这大半年的任务就是协助京都电影厂拍摄彩色戏剧电影《大唐贵妃》,你是女主角。
忽听喜讯,我真有杨玉环封妃时的喜悦,“恩波自喜从天降,浴罢妆成趋彩仗”。可从嘴里说出的却是:为什么是我?我昨天都没来。
导演说见过你了,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导演?
昨天你们不是见过面了吗?
昨天除了那个男人婆,我跟谁也没见过。难道是她?
卓滢,你真除了昆曲,不食人间烟火,人家赵导可是大名远扬。导过《世间芳华》《青春岁月》等许多电影,金鸡奖、百花奖、华表奖,得的奖杯家里都摆满了。
团里年轻演员这么多,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
她说她懂戏,年轻演员长得再漂亮,可连“米大蜘蛛厮抱定”都不知道是啥意思,怎么能饰演好杨贵妃?怎么能体会一个风华不再的女人在后宫佳丽中的危机感?赵导认为杨贵妃只有人到中年的女演员才能驾驭。比如演评剧《花为媒》时,新凤霞三十六岁了。张继青,拍电影《牡丹亭》时,跟你现在一般大。梅兰芳唱《游园惊梦》时,也六十多了。她说她选角,不会是看长相,要看内功,这点她不会看走眼。
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电影近镜头太多,我不能设想中年的我,还能不能受镜头的百般挑剔。我说着,心里毛毛地看着他,他打量了我片刻,朝四周望了一下,低声说,你无论状态还是身材都保持得挺好的。这句话我不管真假,心里还是美滋滋的。但一想到他过去对我的态度,便淡然地看了他一眼,往楼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