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雕刻师(短篇小说)

作者: 王子蔚

推荐语:王津红(大连理工大学)

有的人立志驻足于现实,不愿探访回忆的故地;有的人渴求重新置身于过往,又被生活所羁绊;却更有活泼的人,认为可以于两者间轻松跳脱,不知被两边缠绕罢了。

情爱太多,种类纷繁,大概只有母爱不会有偏差,所以写母爱的作者不在少数。子女对父母的爱同样真挚。本篇中描写了家原在母亲生病期间的种种心理和行为,将家原孤立无援的处境展现给读者。

我们不是家原,又都是家原。

是爱本身造就了痛苦,而爱又能使痛苦退却。家原的行为不是自我感动,而是基于内心的真实想法。每一顿餐食、每一次冬捕、每一次往返都在细节处体现着家原对母亲的忧虑。工作中不小心被削掉手指或许是一个插曲,也或许是高潮,过分与不过分也全由读者来定义,但那一定是符合当下情形的家原真实的想法。

借用马尔克斯的话,“他用氰化物的烟雾使自己从记忆的长河中解脱”,那自是大可不必了。

母亲的病又加重了。自上个月来,母亲就不停地咳嗽,身体也出现了发热的症状,直到现在仍然处于低烧的状态。镇上的医生找不到病因,但靠着药物,母亲的身体也出现了好转迹象。

家原想起小时候的自己,生病的时候,母亲就去找一些药来,若是自己家没有的话就去问邻居要一点,吃个几次病就好了。家原算不得强壮,但常年的工作也让胳膊结实了很多,母亲的胳膊和自己的差不多粗,但大臂下面的肉已经变得松松垮垮。家原细想已经很久没有生过病了,但被母亲照顾的情景还记得清楚。

三十多岁,依然没攒下什么钱。汽车厂的薪水不高,余下的钱大多被自己挥霍了。说是挥霍,其实也就是去镇上的小饭馆喝一些酒。但总之家里是不剩什么钱了。母亲生病后,家原节省了很多,抛去吃喝的花销还是抵不上药钱。

家原收拾了一下家里的废铁,发现了柜子深处的不锈钢环,这是父亲还在的时候用的东西,放在这里已经有好几年。

盈河已经封河一个多月,河面应该冻得结实。前些年和父亲去的时候,河面上有不少冬捕的人,能抓到马口、狗鱼、川丁子,多数人是抓来自己吃的,少数的拿出去卖,但以前很少有外地人来,现在就不知道了。

下午六点,家原从厂里出来,食堂的饭已经做好。家原拿着饭盒打好了饭,放在自制的泡沫塑料袋子里,骑车去母亲所在的医院。到达母亲的房间时已经快七点钟,家原掏出饭盒,还是热的。今天食堂做了豆芽和鸡翅,家原记得母亲都是很爱吃的,家原一口一口喂着母亲,顺便聊一聊今天发生的事情。母亲说她感觉好多了,尤其是吃了这豆芽和鸡翅,感觉身体更有力气了。

“原,药费家里还能拿得出吗?”母亲嘴里的饭还没有咽下。

“能,别担心。”家原倒着水,回头斩钉截铁地说。

自从母亲生病后,家里的事情就都是家原打理。

母亲吃完饭后,家原收拾了饭盒就骑车回家。

一月份的风刺骨地冷,家原的棉衣被穿透了,无数细小的钢针扎在家原的皮肤上。心里的事搁置不下,家原并不感觉疼,只是握着车把的手有些冻僵,转弯的时候不太听使唤。

到家的时候临近九点钟,家原从棉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卖废铁换来的二十五元钱,放到了存钱的铁盒子里,盒子里只剩几个硬币,加起来勉强够一天的药钱。家原又向炉子里加了几根木头,坐在小凳子上烤手。炉子发出的火光足以把屋子照亮,没必要再开灯了。

刚刚身体冻得有些僵硬,家原直直地看着炉子,一动也不动,等待热浪让血液重新流动起来。炉子上的镀锌铁皮亮晶晶的,热浪让其扭曲了。家原想起和父亲一起围坐在炉子边烤手的时候,那是刚捕鱼回来,母亲去厨房杀鱼,他和父亲就坐在这里,把手掌朝着炉子,像打太极那样,一动不动。只不过那时候父亲坐在他的位置上,他则坐在对面。

家原搓了搓手,感觉好多了,但活动起来仍然不利索。晚上九点半了,不能等了。

今天大概是农历的月中,月亮大而圆,但并不在盈河的正上方。月光从旁边的林子里透过来,投射到冰面上,坑坑洼洼看得清楚。家原看了眼表,已经将近十点半了,看来从家到河边的路程不算短。

家原沿着河边走,打算挑一块陡一些的河岸开凿。钢钎很沉,家原拖拽着,在冰面上留下一条细长的痕迹。在一片树林旁,家原停了下来,月光投射到这里的光线还算充足,湿润而寒冷的空气里能闻到杨树发出的味道,这味道在家的附近也能闻到,但不如今天的浓烈。家原想起了许久没联系的伙伴,以前秋天的时候经常一起上山砍柴,能闻到各种各样植物的味道。他们大概想不到他仍在这里,味道萦绕在他周围,挥之不去。

凿洞这样的事从来都是由父亲来做的,现在不会再有人帮他了,他只有一个躺在床上的母亲。家原看着月亮,想着如果自己突然消失,或是不慎顺着冰洞掉进了河里,大概也是不会有人知道的,或许还会有人偷偷起了他用生命下的网,在明天中午的时候,母亲一定会拜托医院的人打电话给他,然而那落在河底的电话即便响起,又有谁会接听呢?

由于常年在汽车厂干活,还有一把子力气,就算偶尔把握不好平衡也不影响。汗从家原的后脑渗出来了,在脖颈上汇成一道小溪,流到了后背。家原脱掉了棉衣,顿时感到了冷意,那就等汗干了再穿上吧。月光照得脖颈通透,汗液划过的痕迹在光线的反射下仿佛一条银色的项链,但这是家原看不到的,也是家原想不到的。

家原用力地凿着,每一钎下去都能感觉到冰面对手掌的冲击。毫无疑问,手掌肯定是红了,但不能停下来,一定要在明天上班之前下网,或许还应该给自己留下几个小时的睡眠时间。

家原共凿了四个洞,双臂酸痛得难以抬起。将近凌晨一点钟了,月亮也移动了不少的距离。家原到树林里拽了根细长而结实的木棍,将父亲用过的不锈钢环套在木棍头部,开始在冰面下穿线了。父亲在的时候他只弄过一次,无论如何今天也得把线穿过去。家原从第一个洞口把线放到河里,从第二个洞口用木棍摸索着绳子。找到了!家原慢慢把绳子拽上来,赶紧又放下去,从下一个洞口拽出来。绳子在冰面下连接好就可以下网了,家原顺着一头慢慢拽着绳子,把网下到水底。

今天是顺利的,家原躺在冰面上,看到了以后的生活。月光仍然明亮,再过几个小时天就会亮了。空气过于寒冷,家原没有一点困意,吸进的空气仿佛让肺部也变得冰冷。如果运气好的话,母亲的医疗费就有保障了,可母亲什么时候会痊愈这件事是他永远无法知晓的,家原宁愿让疾病转移到自己身上,可突然想到母亲也是会同样难过的。时间只会让自己深爱的人从身边一个一个消逝。曾经可爱的人啊,被拆得七零八落。家原的眼眶湿润了,眼泪从眼角流下来,滴到了冰面上,与冰河融为一体。

家原从冰面上坐起来,回头去看第一个洞,洞口已经封上了,家原又用钢钎凿了几下,插了木棍进去,不到两分钟,木棍也被冻在冰里了,家原又把剩下三个洞口也插上木棍。冰面上并不平整,看来在封河的时候还有不少倔强的水花涌出,但终归是被冻在一起了。冰面上充满一道一道像是田垄的突起,在月光的照射下就像是被切下的猪肉厚厚的脂肪层。四个洞口旁堆着再次凝结到一起的冰碴,像眼睛,更像母猪腹下的乳房。

已经快凌晨两点钟了,家原收拾好工具,骑车返回家中。家原骑得比来时更快一点,温度比来时更低,风像细针一样扎着他的皮肤,这感觉比来时更贴切。屋子里的炉火应该已经熄灭了,如果速度快一些的话,能在四点前入睡。三个多小时倒也足够了,家原希望明晚,不对,应该是今晚,能有比较好的收获。

到家的时候离三点钟还有一刻钟的时间,家原从院子里拿了三段木柴,拿一张报纸引燃了,报纸熄灭了,木柴只着起了一点点,家原把手放在炉子边,感受不到太大的暖意,屋子里有些昏暗,家原又引燃了一张报纸,塞到炉子里就上床睡觉了。

悲伤与劳累裹挟着家原,家原无法思考任何事情,总还是觉得失落。如果明天中午去看望母亲的时候病情又好了一些,家原觉得自己每天都可以去捕鱼,睡眠什么的是无所谓的,自己以后也绝不再喝酒。

家原向下耷拉的嘴角又变得平缓。

今天上午的工作并没有因为睡眠时间的减少而变得难做,食堂中午做了猪蹄和韭菜,这都是这个季节里不好弄到的蔬菜,食堂也是费心了。家原记得母亲不爱吃韭菜,但这是今天唯一的新鲜蔬菜。

家原到医院的时候和昨天的时间差不多,母亲现在应该在屋子里散步,或许在等着他今天带来的饭菜,可能要让她失望啦,等到母亲病好了,一定拿剩下的酒钱来给母亲买喜欢的菜吃。

进到房间里的时候母亲还躺在床上,朝着窗户一侧卧着,护士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家原蹑手蹑脚地把饭盒放到桌子上,母亲把身子翻了过来。

“啊,妈,你没睡啊,还以为你睡了呢。”

“没有。”

母亲揉了揉眼眶,笑容里夹杂着倦怠。

“今天怎么没起来散步呢?护士去哪了?”

“她还有别的病人要照看,两头跑,倒也不碍事……今天感觉有点累,不知道是不是昨天运动多了。”

“吃饭吗?”

“嗯。”

家原打开饭盒,浓烈的韭菜味道扑鼻而来。母亲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晚上我去饭馆要几个菜吧,中午的时间太紧了。我吃韭菜,你吃猪蹄,有营养。”

“不用了,我随便吃点就好。”

母亲一小口一小口嘬着米饭,猪蹄看来煮得不太熟,母亲咬起来有些费劲。如果是在家里的话母亲自己就可以做饭了,两个人煮两只猪蹄,完全可以煮得烂熟,筋和皮分离,筋透亮而有弹性,嚼起来有些粘牙,再炒一个菜,或许是豆芽,就很好了。

“还发烧吗?”家原把手背放到了母亲的额头上,又贴到了自己的脑门。

“还是烧啊。”

家原看着母亲,母亲则一小口一小口继续嘬着无味的米饭。窗外的天阴下来了,不知道下午会不会下雪。家原想着晚上下班后就去起网,就算卖不到钱也可以做一道炖鱼,给母亲补充一些营养。

下午五点半左右天就已经黑了,从厂里的窗户看外面,太阳只在山脚留有一些余光,山脚被照得光亮,不知是雪还是残留的冰。

下班后家原骑着车向着盈河快速奔去,到达昨晚打的冰洞时已经超过六点半了。家原用钢钎捣碎再次冻结的水面,河水冒了上来,洞口下面黑漆漆的,仿佛深不见底。家原在保证不把网扯烂的情况下快速向出拽着,一条小鱼出水了。看样子是条鲫鱼,不错的,鱼刚被捞上来就被冻结实了,鱼鳞被薄冰包裹着,握在手里坚硬而沉重,家原已经想到了里面新鲜的鱼肉,母亲吃到了一定很开心。后面又出水了五条鱼,一条狗鱼,四条川丁子。打完剩下的三个洞,应该能收获不少,明天起个大早去集市上卖掉,能换不少钱。

剩下的三个洞也没让家原失望,两条稍大一些的鲫鱼和一些马口、川丁子,加起来差不多有五六斤。家原赶到家附近的饭馆,把鲫鱼给了店家,又给了一些加工费,麻烦做一道鲫鱼汤,等自己把剩下的鱼放到院子里,再过来取。

鲫鱼、川丁子死的时候大概都很安详,没有经过剧烈的抽搐,身体被直溜溜地冻住了,就像冰棒一样,很容易整整齐齐码放在院子里。狗鱼就不一样了,身体扭作一团,死前也没给人留下什么好印象,家原把狗鱼胡乱地叠在川丁子上面。

拿到炖好的鲫鱼汤时已经超过七点半了,家原要赶在八点前到达母亲那里,即便这样也已经很晚了,家原没有和母亲说具体的时间,母亲可能已经等得有些着急了。

路上的风不大,但车骑得快了,也就感觉很冷。家原没注意温度什么时候降到这个样子了,母亲刚生病的时候只穿一件长袖单衣就可以。今晚又要去下网了,但如果收获和今天一样多也是值得庆幸的。野生的河鱼大家现在都不愿意打捞了,所以价格卖得很高,收获和今天一样就可以了,看来自己还是挺有经验的。

家原在门口停了车,拿着饭盒赶紧跑上了楼,鱼汤微微洒出来一点。

母亲朝着窗户的方向坐在床上,看到家原进来了,惊喜地站了起来。

“回来啦。”母亲过来接家原手里的东西。

“鱼汤。”家原把右手的东西提了起来,在手里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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