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脸老虎(短篇小说)
作者: 杜宝龙推荐语:董译蔓(青岛城市学院)
有独到见解的学生。他总能从生活的琐碎中捕捉到有意义的素材,他有讲故事的天赋,又勤勉于读书和写作,个人气质上也有强大的情感内蕴。这不禁令人感慨:当天赋与才情揉成一团,他将优雅地推开这扇门。
《疤脸老虎》是一篇很能体现杜宝龙情怀和心思的乡土小说。小说围绕“我”家与郭永奎的几十年恩怨,分别写了几个特定年月的几个特定事件,塑造了郭永奎这个乡村恶霸形象。但郭永奎的形象又是复杂的,他并不单纯是“恶”的化身,还是千年以来主导农村社会的男性文化。我觉得这篇小说另外一个比较成功的点在叙事上,他虽然运用了第一人称主观视角,但又通过引入种种人物的第三人称叙事,扩大了叙事的可能。不同于传统的乡村叙事,《疤脸老虎》更具象征性和传奇性,夹杂着诡秘感与魔幻感。
杜宝龙的语言干脆利落,简洁精炼,颇有趣味,这向来是他的特色。读过他的文字,很难不想去了解他这个人;如果你了解了他这个人,就会更喜欢他的文字。在我看来,他的性格、气质与其作品的风格是高度一致的。
1
直到去世,我爷爷仍然记恨着郭永奎。他说自己昼盼夜盼,盼着郭永奎老死病死饥荒死、摔死淹死雷劈死,可郭永奎就是不死。他说郭永奎残而不死,老而不瘫,是千年一遇的大孽障。他还说,郭永奎的疤像一条虫,蠕动在他的梦里,搅得他二十年来不得安宁。
临死之前,他嘱咐我的父亲:要将他葬到河边那片只立了七个坟头的墓地里。那是仅有百年历史的常家墓园。这百年来,常家只死去了七个人,而我爷爷将是第八个。
将死之时,我爷爷赤着脊梁,斜倚在墙上,眼睛里蒙了一层白翳。他的六个兄弟姊妹围在床边,我父亲和我叔叔跪在地上,都想听他有什么遗言。可是爷爷什么也没有说,不待合眼,便咽了气。
杠会的老杠头伸出手,将爷爷的眼睛合上。他哐哐磕了几个头,站起来大喊一声:老爷子驾鹤归西了。东屋里随即传出我奶奶、我姑姑还有我母亲的哭声。
出殡那天,抬棺路祭,郭永奎拄着拐,站在远处柳树的阴影里。在那一刻,他脸上的疤终于完全变为黑色,随着白色的灵幡,随着绿色的柳枝,招摇在小清河南岸的土地上。再有三年,他所企盼的死亡,也会到来。
2
郭永奎祖籍河北馆陶。他爹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才举家迁移到炮家庄来。我奶奶说,郭永奎的爹亲睦乡邻,见人先说三分好话,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但郭永奎不像他爹。他当过兵,做过纺织工人,也在肉联厂杀过一年零四个月的猪。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他回到炮家庄做农民。那时他的爹娘已经去世,坟立在馆陶。郭永奎最瞧不起自己的爹,几十年来,从没去祭拜过爹娘的坟茔。在庄人看来,他性情阴冷,变幻无常,又时有欺人之举,动辄与乡邻结下仇怨,好勇斗狠,偏又身手不凡,从无败绩。
早年间,他与北岸乔家结了冤仇。乔家有四个儿子,个个五大三粗,可郭永奎赤膊上阵,一人便挑趴了四个。他不但打了儿子,还要打老子;不但打了老子,还要打老子的娘。八十多岁的乔家老奶奶见郭永奎举起瓦罐大的拳头,直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娘来。多亏了老村长常有福出面,遣了十七八个小伙子,才把郭永奎捆回家去。那一仗,不知是谁下了黑手,板砖拍在郭永奎脸上,从太阳穴到右嘴角,留下血淋淋一道伤。这道伤后来成了疤,十年红,十年青,十年紫,三十年的疤脸,造就了他的威名与恶名。
北岸乔家人丁少,又有内隙。而郭永奎最善攀附,广有人脉,在权势上,甚至要压村长一头。乔家吃亏,或肯闷头认下。赵家受气,却不肯就此了结。
赵家是炮家庄最大的家族,子子孙孙绵延开去,足有几百口人。郭永奎的亲妹妹郭凤香,嫁给北岸赵子善的儿子做媳妇。她是个性烈的女人,因受了婆家欺负,几次三番在街上厮打谩骂。骂的词汇繁多,调式各异,经常引得乡邻围观。
赵家的几个长者觉得这女人辱没了门楣,亵渎了祖宗,遣几个后生将她绑起来殴打,打个半死,关在公婆家里。郭永奎兄妹二人,殁了双亲,多年相依为命,感情亲厚。听说了妹妹的遭遇,郭永奎动了真怒。一个晚上,他酒后提刀,跳进赵子善家,不单救出妹子,还剁了赵子善的三根手指。
赵子善的儿子连滚带爬,跑出去喊人。那时赵家的赵子庭在村里威望大,他带人来堵郭永奎。郭永奎说,多叫几个狗崽子出来,不然老子不够打。赵子庭叫来三十个壮丁,排在大街上。郭永奎说,我这里有一把刀,你们一起上。我先宰赵子善,再宰赵子庭。这些老东西丧尽天良,人头狗面,只会欺负年轻媳妇。他们不但要摸新媳妇的奶子,还要偷她们的人。让你们的媳妇也都看看,赵家的忠厚长者到底是怎样一副嘴脸。他扶着妹妹走出来。郭凤香满面青红,疤痕遍布,一只眼肿成球,半张嘴结着疤,鼻子歪,额头凹,惨不忍睹。她边走边哭,边哭边骂,污言秽语全招呼在赵家的八辈祖宗上。
赵子庭指着郭永奎说,你个狗日的,三更半夜闯民宅,还拿刀要杀人,这是犯法。
郭永奎说,老屌,你们老赵家囚禁妇女,欺辱乡邻,这是要造反。我的把兄弟在县里做公安,看不枪毙了你们。
赵子庭说,你胡屌说。
郭永奎说,你试试看。
眼见围观的乡邻越聚越多,赵子庭不由怂了三分。再加上村干部在一旁好生规劝,他便顺水推舟借坡下驴,遣散了族人。他和郭永奎到村长常有福家里签了一张和解书。两个人摁了手印,喝了茶,说好既往不咎,互不报复。
虽说不报复,但郭赵两家已经撕破了脸,水火不容。那之后不久,郭凤香便与赵子善的儿子离了婚,改嫁给了冠县的一个跛子。跛子的爹开陶厂,是县城里数得着的大户。这一来,更加打了赵家的脸。
可赵家并不是肯吃亏的主。那年麦收时,他们撺掇一伙外乡人,点了郭永奎家的麦场。那大火烧得旺,麦粒和麦秸噼里啪啦,像是在火里蹦跳。郭永奎的妻子号啕大哭,拔腿就要往火里冲。郭永奎的儿子郭祥贵一边抱住他娘,一边喊他爹。郭永奎就站在丘子上,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那火愈烧愈大,最后偌大的麦场上,只剩下一层黑灰。
3
郭永奎在妻子死后的第五年,娶了百里屯的一个寡妇。这个寡妇从二十岁开始嫁人,一连死了五个丈夫。等到郭永奎娶她时,她已经有了克夫的恶名。可郭永奎毫不在意。
续弦的媳妇进门时,郭永奎的儿子郭祥贵十九岁。自从亲娘死后,祥贵便像中了邪,疯言疯语,举止反常。那时村里关于他的流言,还只是得了疯病,脑子不好。郭永奎还满心希望着,以自家的阔气,能娶一个好儿媳进门。
那时他已经开始做贩驴的生意,几年过去,赚得盆满钵满。他给儿子盖起五间新房,又摆下一桌席,请媒人务必尽心而从速,给祥贵说一桩婚事。
他在炮家庄没落下好名声,没人愿意将女儿嫁到他家。再者,郭祥贵二十啷当,一事无成,不仅长相奇丑,而且脑子不灵光。丑点也便算了,但没人愿意嫁给一个傻子,何况傻子的爹凶名赫赫,以蛮横闻名。郭永奎托了几个媒人,四里八乡去打听。可是好闺女都不愿嫁到郭家来,愿意的几个人家,女孩子又都有点毛病。
郭永奎左思右想,认准了朝盛德的女儿。朝盛德就是我的姥爷,他的大女儿后来也就成了我的母亲。但那时,我母亲还不是我母亲,她只是一个刚满二十岁的黄花闺女。
郭永奎带着媒人,去我姥爷家说了三次。
前两次来,姥姥躲进里屋去,姥爷赔着笑脸,只说着闺女不在家,容后再说。第三次登门,郭永奎牵了一头牛犊子。他说,咱们是乡邻,离得都不远。庄里人胡屌侃,说俺祥贵有毛病。俺祥贵没毛病。你闺女要是嫁过来,我先拿两千块彩礼,还要送你们家一头牛犊子、一头黑驴。
姥姥说,我们不图你的钱,咱家虽然穷,但是不卖闺女。
姥爷说,是这个理儿。
郭永奎沉下脸来,二话不说,起身就走。他大步走出门去,姥姥姥爷出来送。等他走到远处的场院上了,姥爷大声说,郭兄弟别记恨俺,大人不计小人过,乡里乡亲,这件事就过去吧。
姥爷刚说完,我父亲就从自家大门里走出来,他身后跟着我母亲。
父亲说,郭大爷,你别来了,我跟敏芝好了,她不能嫁给祥贵。
郭永奎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盯着我的父亲母亲看了半晌。然后他点点头,说,俺祥贵没这个福分,那就算了吧。
可是三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姥爷家的大黑骡子被人麻晕,卸掉了两条后腿。那两条血淋淋的骡子腿就扔在我爷爷家门前,紧紧挨着。
这件事发生后,两家四个老人,心神不安,但束手无策。父亲要去报警,爷爷摇摇头。郭永奎的把兄弟遍布乡里,没有证据,奈何不了他,反而会坏事。
这件事不知怎么传到了胡茂生老先生那里。没过几天,胡茂生披着军大衣,骑着自行车赶到我爷爷家来。他在车子上绑了一杆长枪,枪头则揣在怀里。
他对我爷爷说,老伙计,他这样欺负咱,咱不能答应。
爷爷说,他比咱有权势,咱斗不过他。
胡茂生低下头,将长枪卸下来。他说,我在这里住几天,他再来,我给他攮个对穿。
胡茂生与我爷爷有着四十年的交情,他在我们家族的历史上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一九七一年,二十多岁的爷爷在临清县城做木匠学徒时,认识了住在隔壁的京剧演员胡茂生。那时的胡茂生已经名噪鲁西北,擅演革命样板戏,专工武生。他幼承庭训,习得祖传的六合枪,不仅在台上耍得一手漂亮的花枪,在台下也能练几趟沉稳扎实的枪架子。他比我爷爷大十一岁,却比我爷爷显得年轻,这是因为他春风得意,正活在人生最辉煌的日子里。但那辉煌的日子不长,没过多久,他便因“莫须有”的罪名被逮捕入狱,关了七个月。从狱中出来,他被遣返下堡寺老家,组织上批示,让他安心务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那时我爷爷学成回乡,与他同路。他因骤然获罪,一跌到底,早已经心灰意冷,萌生了死志。路过卫运河时,他抱了块大青砖,一头扎进河里去。我爷爷跳进河里,将他救出来,又打又骂,让他好生活着,不要想不开。那一路上,我爷爷紧紧看顾,直到将他送到老家的炕上才罢。从这时起,两人建立了长达四十年的友谊。所以后来奶奶常说,这两人是过命的交情,等闲朋友是无法这样交心的,何况交命。
胡茂生在我爷爷家住到第三天,郭永奎牵着牛,去了我姥爷家。
这一回,他惦记的是我的小姨。那一年,我小姨刚十七岁。他当然不是真想把我小姨娶回家,这次上门,只为敲打、折磨我姥爷。
他将牛系在树上,敲开姥爷家的门。他说,朝兄弟,你家的敏兰有十八了吧?
姥爷摇摇头,板着脸说,孩子小得很。
他笑着说,不小了,也该定个婚事。我家的祥贵二十二,和你家敏芝没缘分,总也能和你家敏兰结个缘。朝兄弟你说呢?
姥爷要关门,郭永奎用手按住门闩。他说,你是看不起俺,还是看不上俺儿?
我父亲揣着袖子,不知何时走到了牛后面。他一脚踹在牛肚子上。小牛嘶叫,围着树转圈。我父亲骂了一句畜生,说,郭永奎,你过来。
郭永奎就走过去。
我父亲说,操你娘的,你净祸害人,你又想干啥?
郭永奎扇了父亲一巴掌。
父亲骂了声娘,挥起拳头,和郭永奎扭打在一起。姥爷身子不好,不敢上前,只是红着脖子,急得瞎转。姥姥跑向我爷爷家,边跑边喊,边喊边骂。
爷爷正在院里磨刀,用一块砂石,将两拃长的刀磨得剔亮。
姥姥跑进门来,爷爷已经磨好了刀。爷爷说,我日他亲娘,我去把他宰了。胡茂生按住我爷爷的肩膀,说,兄弟你把刀放下,咱不能闹出人命。二爷爷撇开烟锅子,一边骂娘,一边伸手夺爷爷手里的刀。胡茂生说,兄弟你只管看着,春刚出不了事。
他把包了浆的长枪提起来,大步走出门去。
门外面,五十岁的郭永奎将二十岁的我父亲打得满脸开花。他薅着我父亲的头发,用巴掌狠狠扇我父亲的脸。我父亲力气比不过他,又被制住,一时间只能大骂。郭永奎看见胡茂生提着一根两三米的大枪杆子走过来,就把牛缰绳解下,勒住我父亲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