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风暴(长篇小说连载·一)
作者: 琳达·侯根(美国) 周筱静\译序
现在我时而听到曾祖母艾格尼丝的声音向我飘来,就像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的一阵微风。
“房子在哭。”我对她说,当蒸汽顺着墙壁流了下来。做饭的炉子使房内暖和起来。玻璃窗上的冰形成白色的羽毛和蕨类植物的形状。
布氏说,这所房子可以承受。那时她有一头乌黑的头发,美丽而柔软。她走到外面的寒风中,抱了一大堆木头进来。当她从我身边轻轻擦身而过时,我闻到了木头的芳香和一股冷风。她在炉子里放了一段木柴。木头仍然是潮湿的,当火焰卷住它时,木头噼里啪啦响,同时发出嘶嘶声。
我根本不相信这房子能经受得住。我早就知道它会倒塌。这是一座木头房子,里面很暗,而且空荡荡的。她扫地时,地板嘎吱作响。树枝摩擦着窗户,好像它们想要进来。也许它们抗议火和它所赖以生存的。
布氏把牛尾拆开,用板油把它们烤成棕色。她干得那么慢,你会以为她手中拿的是沼泽地香油膏,而不是脂肪和脊骨。我想起了过去的日子,那时候,黑色的火车把公牛从堪萨斯黑暗而平坦的田野运到这里,那些有疾病的牲口被套在一起驮运。所有的土地,甚至我们失去的土地,都被它们打造,都被那些可憎的与它们相连的东西所打造,就像落在它们辛苦脊背上的雨露、阳光和雪造就了土地一样。
鱼的影子漂浮在水池里。当时布氏自己打猎,她有一袋可怜的、瘦弱的冬季兔子。她剥掉兔子的皮毛就像脱长袜一样。她把脱了皮的兔子裹上一层面粉。在厨房里,这些兔子的生命沸腾于热气中。
她昼夜忙碌。她穿着睡衣,煮着仍然有泥土味道的树根。她搅动一个黑汤锅和两个平底锅。她穿着深色裙子切洋葱。直到一切结束后,我才明白她必须做什么。我不知道是什么使她着魔,或她得下多大的功夫才能摆脱纠缠。
她把毯子和衣服叠好,放到那间黑暗的房间中央的地板上。她取下窗帘,抖掉灰尘,在水槽里洗干净,然后用绳子把它们挂在墙上。在这段时间里,骨头在肉汤里漂浮,就像梦从睡梦中升起一样。
你的母亲曾经进入过我的梦境,不是浮现,她的出现就像鹿破冰跌落水中,或者石头落到水底那样突然而势不可挡。梦中,我在格兰德湖钓鱼时水突然冻结,就像两股风相遇时停止了它们途径中的一切,就像风在我们清醒的日常生活中那样来去猝然,就像那次风离开时,留下一个冻僵的人站立在魂河岸。在梦里我看到了你母亲在湖中心的冰下。我害怕她。我们都怕她。她到底是怎么了,我们说不出来,我们不相信那些没有名字的东西。她就像地下的铁,把指南针的指针拉向错误的北方。
不管你母亲在我梦里是什么,无论她现在是什么,那都不属于人类。既不是陆地动物,也不是鱼类。我无法凭视觉或触觉认出它。曾经是她的,或者说变成了她的那个东西,把我拉向它。我一动不动地站着,直挺挺地被引向我所恐惧的、可怕的磁性中心。我滑过耀眼的冰面,像雕像一样立在那里,在冰的光下苍白而无能为力。我的脑海里开始浮现出从克里族人那里听来的古老故事,关于那颗邪恶的冰冻之心,饥饿、嫉妒和贪婪,如何诱骗人们走向死亡或疾病,或使人们发疯的故事。在那些故事里,唯一能拯救灵魂的是找到一种方法来解冻那个被某种东西附体了的人的心,使它温暖,让它重新回归为水。但我们都知道你的母亲,罕娜·温,是站在通往地狱的无底通道。她受了创伤。她会危害别人。她的心不会融化。
布氏,你爷爷的妻子,曾在你母亲的冷酷世界中搏斗。她想把你留在身边,保护你不受你母亲的暴力伤害。有一次她听到你在屋里哭,而你当时人不在。我也听到了你的声音,你的呼救声,否则我不会相信她。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你的灵魂在呼喊,布氏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一样绝望。她为你而战。在这场与成为人类邪恶的搏斗中,布氏没有赢,但她也没有输。是一种平局,一种随时可能被打破的脆弱平衡。这就是她做丧宴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她烤面包,把玉米浸在碱液和灰烬里,直到玉米变成最甜的玉米粥。谁会相信这样一种苛刻的东西能使玉米变甜、变脬呢?这就是为什么她煮了我们两年前收获的野生稻米,这稻米是最重要的东西,因为那年秋天你和我们一起去了。你被裹在棉布里,脸上罩着网,这样当我们划船在野水稻间穿行,用棍子敲打稻秆,让稻粒落到船里时,小虫子和灰尘就不会打扰你。
布氏在为你准备筵席时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打开一罐沼泽茶,当她打开盖时,我闻到茶的味道。我觉得它闻起来像药。它的味道像是一种治愈。这让我想起了那些日子,年老的女人把鹰放在伤口里,伤口就会愈合。
布氏是个文静的女人,很少说话。她从不喜欢别人告诉她该做什么。所以当她准备筵席的时候,我就不打扰她了,即使她的米汤做得很差。我一边织着毛线,一边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望着窗外,直视着严冬的脸。沉默是如此的深沉,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为接下来的事情做准备,为未来的岁月做准备,你回到我们身边的那一年,那些我们都将逝去的岁月,那些大地因害怕被淹没而颤抖的岁月。
窗户都结了冰,所以我是透过冰看到他们来的,那些人,在那个寒冷的星期天来赴宴。在冰面上,他们看起来就像黑暗的冬夜中的影子。风吹起湖面上的雪,有些地方的冰闪闪发光,就像用手擦得锃亮的旧东西。也许是风的手,但冰在他们脚下闪亮。我用指甲刮玻璃窗,往外看。天还没完全黑,但杰瑞尔·伊利诺斯,他现在已去世了,戴着矿工的头灯,其他人走过去向他靠近,似乎确信夜幕已经降临。当他们走近时,我看到他们的影子和倒影像幽灵一样跟在他们身边,或是他们自己的死亡,它终将有一天会立起来迎接他们。我记得我呼出的气使窗户蒙上了一层水汽。为了看得更清楚,我又擦了一遍窗面。
有些人身上裹着我们以前穿的兽皮,或者裹着毯子。他们一起走着,就像从冬天后面的密林里走出来的精灵。他们挺拔高大。他们沉默。
“他们来了。”我说道。布氏,与以往不同,有点紧张。她最后一次搅动铁锅,然后解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又长又厚。人们说,头发是女人的荣耀。她的荣耀落到了她的背上。茶壶唱起歌来,似乎想起了我们其中有些人早已忘却的古老歌曲。当她把沸水倒在沼泽茶的椭圆形小叶子上时,茶壶的热气升到了空中。房子里弥漫着雪松的气味。
“你瞧,”我说,“他们看上去挺漂亮。”
布氏弯下腰看着窗外,来客正走过一条雪地上的小路。空气在矿工的灯和一个女人提着的灯笼的灯光下闪亮。布氏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着他们穿过门,挤满了哭泣的屋子。他们中的一些人因为习惯了在深雪中走路,跺着脚,他们的脸颊冻得通红。他们脱下靴子,放在火边。他们很有礼貌地向我们打招呼。他们中有的人欣赏食物,有的在火炉旁暖手。他们都看着桌子上你的照片。和我们打过招呼后,他们很少说话。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在布氏身边仍然感到不自在。她是个错位的人。她来到那里为的是嫁给我儿子哈罗德。他们一直不理解她,也不明白是爱让她留在那里的。为了让他们参加她的宴席,她告诉他们这是她的传统,这是唯一能帮她从失去你的悲痛中恢复过来的方式。我们中没有一个人不怀疑是她发明了这个仪式,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但哀悼是我们的共鸣,这就是他们来的原因,不只是为了她,而是出于对悲痛行为的忠诚。
布氏在她的蓝色碗里分别放了一片不同的食物给神灵,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然后把碗拿到外面。透过门口,我可以看到热气从碗里升起,就像一个被带到天空的祈祷文,祈求低低的云层中所有的神聆听。我的手关节疼痛,示意这是一个刺骨寒冷,最糟糕的冬天。布氏把碗举起来,给天空看,给冰的灵魂,给生活在云里的精灵,给即将到来的夜风人,因为他们住在皮毛岛,每天晚上都回到那里。在刚开始纷飞的雪中,我几乎看不出她身体的形状,但当她回来时,笑了。我记得。她对着人们微笑,好像一种负担已经被卸下来了。
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就坐,要么坐到椅子上,要么坐到盖着我织的毯子的沙发上,要么坐在长桌旁。他们以前没来过那里,所以他们好奇地环视着这会儿赤裸的小房子。房子的木头和墙纸被雨水渗透的地方弄脏了。
当布氏端上食物时,我意识到我不想吃。那时我已是个胖女人,我好吃,但我当时肯定知道,吃这顿饭会改变我。我只随便吃了一点。
刚开始,我们几乎不说话,只是寒暄几句,只听到叉子放到盘子上、勺子放到碗里的声音。当风停下来时,四周一片寂静,你所能听到的只有雪花撞击着房屋的木头,倚着窗户死去,轻叩着,仿佛它饿了,想要进来。我记得我想到了她居住的岛屿,冰冻的水域,其他的陆地和它们的上升和倾斜的距离,甚至热爱我们的,寒冷而怪异的北极太阳风暴的光与灰尘。
我们吃了驼鹿肉、米饭和鱼。房间里挺热。有白发的人,有黑发的人,还有混血儿——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弗兰琪也在那儿,穿着蓝色的连衣裙。裙子的领口开得很低,她脖子上戴着莱茵石项链,脚上穿着一双大胶靴。我们习惯了她的穿着方式,所以不认为这是奇怪的装束。我们只是认为她上身是一种女人,腰下是另一种女人。
屋里又湿润又暖和,贴满树叶的墙纸开始从潮湿的墙壁上脱落下来。这让我的母亲朵拉茹日感到不安,她背靠着墙坐着。她一向是个有条理的女人,习惯于料理事情。而且那时她不像现在这么乖张,所以当布氏不注意时,她会试着把墙纸粘回去,她用手捏住纸角,直到她维持不了,只好放弃,继续把细小的鱼刺从她吃的鱼里挑出来。
杰瑞尔·伊利诺斯,那是个好人,他从烟盒里拿出几片烟叶,把它捏进嘴里,对着整个屋子微笑。
那一天,房子似乎变小了。它安定了。地板倾斜着,仿佛它知道这个地方很快就会被遗弃。这个岛宁静而孤独,只有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的记忆,甚至很久以前的船舶与海难。
我不知道如何衡量爱。不是通过杯子或碗,也不是通过距离,但爱是以从铁锅中升起的蒸汽,以我们摄入的食物来认知。我们那天吃的是你的圣餐,所以不要以为没人爱过你。只不过是在县政府把你送回罕娜身边后,我们之间便失去了任何门路,不管我们怎么努力,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你。
我们从晚上一直吃到快天亮了,或者是冬季的天亮。火焰在墙上投下了阴影,老年人把骨头啃干净后像古代算命师一样把骨头堆起来。他们把碗中餐吃得干干净净。那时,人们都在说话,有些人甚至在笑,空气中弥漫着某种气氛。那天晚上,布氏当着大家的面剪掉了她的长发。很久以前,我们用这种方式来表示悲伤或示意我们失去了亲爱的人。她说她的头发里有你的记忆。她说你和她住在岛上的时候她的头发长长了。她说她要释放那段记忆。
当所有的饭盘都堆起来时,她走到房间的中央,在那里她放置了她的俗世的东西,然后开始给赠品,她送给每位来用餐的人她世界的一部分。只是你的东西她不情愿舍弃,拿在手里,仿佛害怕它们将不在她身边了,她忍住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但她很勇猛、坚定。她把你的手织毯子、T恤、鞋子、袜子统统送人了——这人送一个,那人送一个。有些人哭了。不仅为了她,也为了我们失去的所有的孩子们,我们的被夺走的孩子们。
她把自己的被子与那些在洪水和火灾中幸存下来的鹰的羽毛都送给了赴宴的人。她送给他们我儿子哈罗德做的鱼雕诱饵。那些诱饵的重量正好可以穿过冰面,吸引许多缓慢而饥饿的冬季鱼。没有任何人的诱饵有这么恰当的重量。她把她的鱼竿、鱼线和步枪都送给人。她把她的镀银餐具也送了人。最后,她穿着白色睡袍站在那里,因为她甚至把她那天穿的黑色裙子和毛衣都送给了来客。
由于做饭和许多人呼吸的湿气,门被冻住了。当人们准备离开时,约翰·哈斯克很费劲才把门打开。当他们走出门时每个人都带走了她的一部分。她说这是她的传统。没有人大声质问她,也没有人对她表示出一丝怀疑,我知道他们的感受。
那天晚上他们来给予她爱。她的生活已回到老传统,我们过去的生活方式。我们内心的地图指引我们来到她这里。也许这地图提醒我们,我们也在这里走出了自己的路,在这里我们自己起初也像是从其他地方和部落来的被驱逐者和逃亡者。
他们走出被撬开的门。黑夜已经过去了。湖面的呻吟声、噼啪声打破了冬天白茫茫的寂静。
我留下来,看着其他人胳膊抱着满满的东西走了。那天早上,在蓝色北极光的照射下,他们的胃里填满了食物,他们的胳膊上堆着毯子、食物和布氏偷来并为此被逮捕的一些海狸毛皮——这些海狸毛皮是她从侵入该岛的,为了贩卖毛皮,诱捕野生动物的人那里偷来的。任何可能被带走的东西都被拿走了。弗兰琪推着一把椅子走过冰面,椅子的木腿在她身后留下了闪闪发光的痕迹。她的外套里面穿了一件布氏的黑色毛衣,套在她的连衣裙和莱茵石项链上。然而,他们携带走的最重要的东西是布氏的悲伤。她的悲伤现在缩小了,只有孩子那么大,悲伤把它自己的手伸进他们的手里,跟着他们走了。在那之后,我们都承受了悲伤。她的悲伤变成了我们自己的。我们中的一些人曾经想把悲伤还给她,但是当我们感觉到她的悲伤时,我们便知道那悲伤对一个人来说太沉重、太庞大。从那以后,你的空缺占据了每一张桌子,占据了每一个房间,走进了每一所房子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