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汤:英雄败于安置房

作者: 张锐强

若要列举中华民族的霸气语录,“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至少排名前三。不过跟多数国人的本能印象不同,这话并非出自汉武帝之口。其版权本来应当在西域都护甘延寿手中,但历史还是归给了他的副手、西域副校尉陈汤手上。而陈汤固然因此史册流芳,同时又是确定无疑的贪污犯。

陈汤是山阳郡(今山东巨野东南)瑕丘县(今山东兖州东北)人,字子公。他自幼喜爱读书,知识渊博,文章也写得漂亮。看得出来,他家世不错,有能力读书。在当时,书即厚重的竹简,是上等人家的专属特权。不过这种好日子并不长久,他年龄稍大便赶上家道中落,不得不四处借贷甚至乞讨。到处借钱的人,历朝历代都不会受欢迎。他在家乡的声望因而很是糟糕。在这种情况下,想原地发达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决定当京漂儿,便去长安捞世界。他到底是有才华的,因而很快便谋得了太官献食丞的职位。太官属于少府,掌管皇帝膳食,献食丞为其属官。虽然卑微,但能给陈汤提供一份俸禄。

要想发达,得有贵人成全。没过几年,富平侯张勃便成了陈汤的朋友。在他的举荐下,陈汤有了升职的机会,但这时机非常不巧,其父去世。按照礼制,无论多大的官都得奔丧守孝。陈汤回家了吗?当然没有。机会来得如此不易,他实在舍不得放弃。最终结果是,不但他自己获罪下狱,而且带累张勃也被削夺了两百户食邑。

无法评价陈汤的这个行为。说他不重礼法而重利益固然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言之凿凿,但很有可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因我们无法确知其家庭状况。也许他的家庭比他自己更需要这份提拔,以及随之增加的俸禄。但由此可以看出,陈汤行事不拘细行,不肯为陈规束缚。

渊博有才的人总能不断碰到机会。后来陈汤再度被举荐,终于当了郎官。这个“郎”,其实来源于“廊”。大家一定还记得,荆轲刺秦时,殿外的走廊中满是卫士,但无人敢进去帮忙。“廊中”慢慢成了“郎中”,以及各种郎官,就是后备干部的意思。陈汤主动请求出使外国。为什么?自从张骞凿空西域而被封侯,这条线路的热度显著提高,有志青年都想从中捞一票。数年之后,他终于如愿以偿,被任命为西域都护府副校尉,与西域都护、骑都尉甘延寿一起,前往西域。

西域都护府设置于汉宣帝神爵二年(公元前60),治所乌垒城(今新疆轮台县)。都护是统领西域的最高军政长官,但不过秩比二千石。汉代官员俸禄钱谷各半,级别最高的为万石,其下有中二千石(这个中有中央之意。每月一百八十斛)、真二千石(一百五十斛)、二千石(一百二十斛)、比二千石(百斛)。因郡守的俸禄是二千石,故而二千石在汉魏南北朝时期成为郡守的代称。数字可能不够直观,那就不妨换算:一石一百二十汉斤,折合现在的六十斤。二千石就是十二万斤粮食,只不过是谷子或者小麦。如果要按照大米面粉计算,还得再打六折。

从官员设置看,在朝廷心目中,西域各国跟县差不多。因为都护一般戴着骑都尉的头衔,也就是郡都尉的级别,而郡都尉只不过是太守的副手。当然,比起匈奴还是要客气很多。此前匈奴管理西域的官员叫僮仆都尉。

陈汤当时担任副校尉,是都护的副手,但彼此级别一样,都是比二千石。

汉武帝穷兵黩武,将文景之治的富裕国库打光打空,客观上也极大地削弱了匈奴。原本可以靠持续胜利掩盖的内部矛盾,国力衰弱后立即浮出水面。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早在汉宣帝时代,匈奴已经内乱,五单于争夺大位,相互厮杀,最终呼韩邪单于胜出,将单于王庭设在漠北(今蒙古国乌兰巴托附近)。只是按下葫芦浮起瓢,没过多久,其兄呼屠乌斯又在东边自立为郅支单于。哥哥猛烈攻击,弟弟无力抵挡,郅支单于随即占领单于王庭,成为北匈奴,而呼韩邪单于所部则被称为南匈奴。

草原如此广阔,自己竟不能立足,怎么办呢?呼韩邪单于决定采纳部下的建议,向南归汉。只有抱住大汉的大腿,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于是他将自己的儿子、右贤王送到长安入侍,实际就是充当人质,以此表达归附之诚。这一招他会,郅支单于也会。而汉朝对双方的人质全部接纳。

第一步棋没有效果,那就再走一步。呼韩邪单于请求亲自入京朝见皇帝。这当然是朝廷乐意见到的。而郅支单于将之解读为弟弟已经彻底败亡,投降汉朝,不会再回匈奴,于是放心地向西出兵,打算平定右边。在此期间,根据呼韩邪单于的请求,朝廷派兵护送他回到光禄塞下,同时还资助粮食。经过近十年的休养生息,呼韩邪单于声势复振,一路向北,重回王庭。郅支单于见状,决定留在西边。后来觉得自己的力量未必比得过弟弟,他后面毕竟有靠山,离得太近不安全,于是继续向西迁移,接近乌孙,打算借助其力量平定匈奴。

西域各国曾长期被匈奴控制。匈奴的僮仆都尉罢废以后,才有大汉的西域都护府。当时乌孙跟汉朝关系很好,不仅不予理会,还将郅支单于的使者杀掉,首级送到西域都护府。郅支单于大怒,发兵击败乌孙,然后向北攻击乌揭(今额尔齐斯河上游中俄边境地区),将之降伏,又西破坚昆(乌揭以北),北降丁零,最终在坚昆定都。对西域用兵,已跟向汉军挑战差不多,郅支单于还围困羞辱汉朝的使者,埋怨朝廷不该厚此薄彼。

汉元帝初元四年(公元前45年)。这一年里,王莽和赵飞燕、赵合德姐妹出生,长达四年的罗马内战结束。恺撒击败庞培后,带着埃及女王克娄巴特拉回到罗马,成为唯一的最高统治者。与此同时,郅支单于的使者也抵达了长安。郅支单于向朝廷进贡,请求让儿子回去,表示愿意内附朝廷。

这当然只是姿态。而尽管知道这只是对方的试应手(围棋术语,指试探对方反应),朝廷也只能答应下来。

汉初主张黄老之道,主要是久经战乱,与民休息。此后王道霸道混合一体,挂儒家名,行法家实,说到底是大秦余绪。汉元帝刘奭“柔仁好儒”,曾建议父亲多行宽仁,重用儒生,惹得汉宣帝颜色大变,斥责说“乱我家者,太子也!”还好,他没有废掉刘奭。刘奭即位以后,重用儒生,经学家匡衡因而当了宰相,贡禹则当了御史大夫。这两位都是创造过成语的名人,前者凿壁偷光,含义小学生都知道;后者贡禹弹冠,比喻乐意辅佐志同道合的人。说的是汉宣帝时,王吉和贡禹关系友善,贡禹多次被免职,王吉也很不得志。汉元帝即位后,王吉被召去当谏议大夫,贡禹闻听很是高兴,就把自己的官帽取出,弹去灰尘,准备戴用。果然没多久他也被任命为谏议大夫。只是从贡禹弹冠这个成语衍生出来的弹冠相庆,后来逐渐有了贬义。

当时朝廷决定派卫司马(即屯卫司马,屯田部队的指挥官,秩比千石)谷吉护送郅支单于的侍子回去。派人护送没问题,问题在于送多远。时任御史大夫的贡禹和时任博士的匡衡援引《春秋》大义,说是对夷狄的要求不能全部满足,得打点折扣。按照《春秋》大义治国,援引《春秋》大义断狱,是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所以尽管这听起来像是对待儿童的态度、避免骄纵孩子,却也算言之有据。他们的观点是,郅支单于对教化的向往尚未被培养出来,他统治的地方又离大汉很远,因而把侍子送到边境地区即可,否则一定会给国家带来灾祸。而谷吉坚持认为,侍子被汉朝抚养十年,已有浓厚的恩情,如果只送到边境,等于抛弃人家,恩情断绝,怨恨产生。他坚持送到郅支单于的王庭,宁愿为国家承担其中的风险。

最终谷吉为自己的坚持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说不清郅支单于究竟是仇恨呼韩邪单于,还是仇恨大汉,反正他杀掉了谷吉。当时康居跟乌孙之间火星四溅,康居不敌,便向郅支单于伸出橄榄枝,希望借助他的力量回击对手。郅支单于闻听大喜过望,立即直奔康居而去。可惜途中遭遇极端天气,人畜冻死大半,最终抵达时不过三千多人。

可尽管如此,郅支单于到底曾是大国单于,更兼有求于人,因而康居王对他很敬重,将女儿嫁给了他。郅支单于也投桃报李,二人互为翁婿。当时乌孙早已分裂为大小两部。双方联手回击,一度深入乌孙大昆弥的国都赤谷城(今吉尔吉斯斯坦伊塞克湖东南),杀人越货,抢夺牲畜。

在康居王的支持配合下,郅支单于在都赖水(今怛逻斯河)畔新建了王庭,名曰郅支城,在今天哈萨克斯坦南部江布尔州的江布尔市(为纪念哈萨克族民间诗人江布尔而命名),后被称为怛罗斯,大唐名将高仙芝与黑衣大食之间影响深远的激战,便爆发于附近。这次筑城在康居算得上规模宏大,每天用工五百人,历时两年才修成。

店大欺客。郅支单于站稳脚跟之后,不仅侵略乌孙,还逼迫大宛等国,甚至进而对康居无礼。他自认为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将康居王的女儿以及别的显贵几百人相继杀死。汉朝三次派人索要谷吉的尸体,他都困辱使者,同时却又通过都护上书,说自己目前境遇困苦,愿意送去侍子,归顺朝廷,简直视大汉为玩物。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九年之后的公元前36年,汉元帝建昭三年,统治罗马帝国四十年的首任元首屋大维剥夺雷必达军权、将后三巨头时代变成双雄并立的那一年,陈汤与甘延寿奉命到西域都护府履新。

甘延寿是北地郡郁郅县(今甘肃庆城)人。关东出相关西出将。跟少数民族接壤的地区,必然流风所及,因而他年少时便擅长骑马射箭,最初以良家子的身份加入了羽林。函谷关以西的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六郡良家子,男的加入羽林,女的入宫服侍,是汉代的传统。之所以如此,无非是看重地方风土对人秉性性格的影响。为什么要强调良家子?因起初有资格从军的都是贵族。卿大夫为将帅,最低一级的士充当军兵。后来战争规模加大,战事频发,士兵不够用,刑徒罪犯也被发配充军。“良家子”一词,便是对这种现象的反动。秦汉都有七科谪戍的传统,只是七科的内容不尽相同。汉武帝划定的七科,包括吏有罪、亡命、赘婿、贾人、故有市籍、父母有市籍、大父母(指祖父母)有市籍,即有罪的官吏、逃亡者、入赘女婿、商人,以及自己、父母或者祖父母曾有市籍即经商经历的人。让他们到边疆从军,理由是这些人都是重利轻生,打仗不要命。无法想象,入赘女婿竟然也被歧视,可见父权夫权对母系社会历史的警觉。

“良家子”指的是不在七科谪戍范围,同时又不是巫医百工家庭的人。他们拥有一定的资产,有能力受教育,懂得纲常伦理。至于羽林,是汉武帝创立的禁卫军,最初是警卫建章宫的建章营骑。改名为羽林,取“国家羽翼、如林之盛”之意。人人都知道御林军这个说法,其实它从未存在过。这个俗称的来源,应当就是羽林。骑都尉起初便是羽林的指挥官,汉宣帝时代设置两名,一人掌羽林,一人出任西域都护。

甘延寿自幼能骑射,力气大,勇武过人,无论投掷还是越障,成绩都远远超过同伴,很快便被提拔成了郎官,逐渐升为辽东太守,此前本来在朝中担任郎中、谏议大夫。他从小便表现出了将军气质,但陈汤不一样。陈汤是读书人出身,在此之前,一直是文官的形象。但他沉着勇敢,素有谋略,每次经过城镇河山,都要登高望远一番。这可不是简单的登临赏景,而是观察地形,暗自在心里排兵布阵。之所以会这样,无非是因为“齐文武、不分途”的传统,在他心里尚未断绝。

西域是西域都护府派生词。最初有五十国,后被兼并为三十六国。其中有居国,即定居而土著、有城郭的国家;也有行国,即逐水草而游牧无城郭的国家。有些国家规模极小,不过几百户。尽管匈奴从来都不在西域都护府的管辖范围之内,陈汤的第一个目标却还是郅支单于。为什么?因为西域的控制权是大汉以无数的生命为代价,刚刚从匈奴手中夺回来的,可以说屁股还没坐热,而今郅支单于大有死灰复燃之势,如不迅速剿灭,让其坐大,局面不可想象。

抵达任所,详细了解当地情况后,陈汤便主动找到甘延寿谋划大局。就是一句话:消灭郅支单于,恢复朝廷影响。他判断,蛮夷没有坚固的城墙和强劲的剑弩,如果发动西域国家的兵力,联合汉军,完全可以将郅支单于就地解决。当时的他势单力薄,又失道寡助,一旦战败,便无处可逃。

这话自然说到了甘延寿的心坎里。他立即决定奏请朝廷出兵。陈汤一见,连连摇头。为什么?朝堂上的讨论决策固然开明甚至民主,但缺乏足够的效率。南人计议未定,北人兵已过河。长时间的讨论酝酿适合平时的决策,而眼下可谓战时。

陈汤道:“国家大事,肯定要让公卿讨论。但非凡的策略是凡人想象不到的。如果奏请,肯定不会得到批准。”

甘延寿听了也犹豫了。他知道陈汤说得很对,但又不敢擅自出兵。说来也巧,大概是他初到西域,水土不服,生了病,被迫卧床了很长时间。主官生病不能视事,副手自然应当代劳。于是陈汤假传圣旨,召集西域各个居国的军队,连同设在车师国的戊己校尉所部,准备出兵。戊己校尉的基本职责是屯田积谷,受西域都护节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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