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浮云(短篇小说)
作者: 京麓(安徽农业大学)推荐语:姚道林(安徽农业大学)
文章选择“家暴”为题材,以采访加叙事的方式对主人公隋清商的悲惨人生加以介绍。情结结构虽不完善,但情感真切,叙事有力,是一篇值得肯定的好作品。
“家暴”题材的背后,以“重男轻女”为线索串起两代人的人生悲剧。隋清商和她的女儿们,作为旧有糟粕思想的牺牲品,在一定程度下揭露了糟粕思想吃人的核心本质。以作者目前的人生经历来看,思考问题的成熟度能达到此范畴,值得肯定!
从文章艺术手法来说,目前对于创作的技巧尚需进一步完善,但感情的真切似乎可以弥补这一不足。情感单纯真切而不显幼稚,情结结构连贯而不显单一,读来不觉有何突兀。语言亲切而自然,不显乖燥,免于俗套。
正如作者在文后所强调,文章能够引起读者共鸣,其所想要表达的主题似乎已经达到!
江南的风细细黏黏的,吹得房间白瓷砖贴的墙起了蒙蒙的水雾,窗户上也一片朦胧,放眼望去,城市笼罩在灰云之下。
她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紧紧裹着应当是新买的、并不是很适合她的大衣,手脚畏缩,神情拘束。我走到饮水机前给她接了杯水,她起身双手接过去,道了谢慢慢坐下来,双脚下意识地往里缩了一下。
我试图让她放松,从她的作品开始了话题:“我看过您的画,非常美。”
她的反应让我明白我这个头开得有多糟糕,她几乎握不住手中的杯子,扯出一个笑来:“……是吗?也就是随便画画的,并没有多好看的。”
她不愿意再提起自己的画,好像那并不该是被赞扬、被炫耀的才华,而应当被埋起来,再也不见光明。
我回想了一下她的资料:隋清商,女,五十一岁。她的童年、青少年、壮年时光都在江南一个小乡村里度过,她来找我大约算得上是她第一次真正地走出大山,离开了那座沉默的村庄。
她的名字很好听,据说是上学时村里的先生给取的,出自“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她告诉我:“我特别特别喜欢这首诗中的第一句‘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我小时候读到这首诗就在想,那得是多么高的楼,多么堂皇。现在来这里居然真的看到有这么高的楼,真的很……神奇。”
她实在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她的文化水平应当不算低,至少无论是说话、写字都有些知识人的风范,没有难懂的方言。可是她又确确实实是地道的农村妇女,甚至只读到了三年级,她和这个社会已经脱节了,对一切新鲜事物都有种畏惧的抵触感。
她在绘画上实在有令人惊叹的天赋,哪怕是我这种对艺术一窍不通的人看她的画也能感受到那画里肆意张扬的着墨和迸发的、蓬勃旺盛的情感与色彩。隋清商却只是有些瑟缩地逃避了这个话题,我微笑着安抚她紧张的情绪,脑子飞快运转,却尴尬地发现我根本没什么好话题可以开头,她人生的每一个组成于她而言都是一道血淋淋的伤疤。
在我踌躇的时候,隋清商却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开始她断断续续的讲述。
——“我叫隋清商。”
我叫隋清商。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和别人介绍我自己,在此之前,我好像从来都不是我,我和别人说话时都是说,我是谁谁谁的女儿、我是谁谁谁的老婆、我是谁谁谁的妈妈。我的存在好像就一直附属于其他人,我从来就不能以一个独立的个体存在。
我以前从来没有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在我们那个庄子,大家都这么叫。我从小接触到的教育就是女孩子应当乖乖的,等着嫁人,等着完成自己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职责,没有婚姻没有孩子的女人是不完整、不合理、不健康的,是会被人指指点点,被人嘲笑的。等我终于意识到他们说的不对、错误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属于自己的独立人格已经完全泯灭了。
抱歉,先生,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我的人生好像彻头彻尾都是失败的。我来到这里就用尽了我所有的勇气了,我离开了村庄,坐车绕过了很长很长的山道,山那样高,那样多,把我、把我的女儿们、把我的村庄、把村里的所有人都困在里面。我的小儿子是在外面读了大学的,他知道很多事情。他说我精神出了些问题,其实我不觉得,我觉得我很好。你看我现在很清楚,说话、记忆力都很正常,但是我不愿意让我的小儿子难过,所以我收拾东西来了。
城里真的和农村不一样,有这么高的楼,这么多的人。我年轻的时候也想来城里,拼了命想来,后来想想人这一生还是要认命的,就这样的命,挣扎什么呢?
听说您是很有名的心理咨询师?我不太懂您想听什么,我应该做什么……哦,聊天就行了吗?还从来没有人像您这样愿意听我说话呢,那我想想,就从我出生说起吧。
我出生在一个大山里的村子,小时候我一直以为大家都是一样的,世界上所有地方所有人都是这样,在可以干活的年纪就要开始帮家里干农活,做不好会挨骂。我从记事起就要帮着家里干活了,早上起来做早饭,喂猪喂鸡,上山打猪草、砍柴……再大一点就要帮着去地里干活了。永远也吃不饱的肚子,永远不合身的衣服——衣服是我的哥哥们穿破的、穿不下的,我妈会缝缝补补继续给小的穿,小的弟弟穿不了了才轮到我,幸好我个子小。
小时候其实特别讨厌冬天,我只有一双穿豁了口的布鞋,还是小了的,挤脚,一到下雪天走几步就湿答答的了,粘在脚上根本没办法走路。衣服也小了,手和脚都露着一截在外面,冻得发紫。我看你们现在路上有很多人穿的裤子都露着脚脖子,我还以为也是买小了,我小儿子跟我说这是人家愿意这样穿,就是故意短的。为什么要短呢?可以穿得暖暖和和的多好啊!
我上面有三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弟弟。当时在我们村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是很严重的,我父母对我其实比别家对女孩儿已经算得上仁慈了,我还能读几年书。那个时候刚刚恢复教育,山里的学校老师都只有一个,我父母送我去读了三年书,当时女孩子读书的少,这个机会其实对我而言已经很不容易了。
班里男孩子多,我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一直被喊“母老虎”“母狗”“黑猪”……还有些更难听的我们那里骂人的话我就不说了。也没有什么原因吧,只是小时候性格有些强势,对那个年纪的男孩子的挑衅没有忍让退缩,反击了回去。你问他们挑衅的原因吗?……可能只是因为我努力看书学习了,只是因为我穿着破烂寒酸,只是因为我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女生之一,只是因为我被老师夸奖比男孩子还有出息、只可惜不是个男生吧。谁知道那个年纪的男孩子的心思,那个时候那样大年纪的男孩没有一个会被教要尊重女孩子,他们的教育里好像天生就缺了这一环。而女孩子就要忍受他们的羞辱、恶作剧、恶意的辱骂、耻辱的外号、连篇的脏话……因为他们只是个孩子,只是一个年纪小的、不懂事的、爱玩爱闹的男孩子!一开始我还会为这些而争辩,我不明白这种没有理由的针对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我找老师,老师只会让我远离他们;我找家长,他们怎么会有工夫关注这些呢?他们只会问我为什么是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是我,我只是珍惜读书的机会——读书多好啊!我今天去读书了都不知道明天我还能不能再去,我就应该是被欺负的,我就应该是忍让的,因为他们人多,因为他们是男孩子。
忍让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你永远也不要试图期待一个欺辱你的人良心发现,那太假了。我开始畏缩,开始害怕,开始躲避,换来的只有变本加厉。我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他们闹,我天不亮就要起来,为了省钱连煤油灯都不能点,摸黑烧好饭,我自己还不能先吃,只有稀得和白水一样的一口粥水和我的兄弟们吃剩下的菜饺子才是留给我的。我要把那几只鸡崽子和小猪喂了,柴火劈好了,零零碎碎的事情都做好了才能蹬着我的豁口的鞋跑过长长的、无边无际的麦田埂,翻过山蹚过河沟,从犄角旮旯里过去,跑过长得齐人高的野草的空地,跑过崎岖的山路,穿过树林,到学校去读书,放学了又要赶着跑回家。我读书的三年好像一直在奔跑,越过高高的风、连绵的山脉。
现在想想大概自卑、懦弱和敏感都是那个时候形成的,我确实从小情感更……怎么形容呢?我想“脆弱”大约是一个很好的形容词。
先生,我的情感我的内心从来都是脆弱的。
你看现在电视剧总喜欢塑造一个超人,一个救主角于水火的贵人,而我大约拿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应当被边缘化的角色,哪有什么英雄救我呢?
唯一能救助我的家庭选择了漠视不理,甚至在伤口上更深地扎进来了一刀。
我的兄弟们从小就被呵护得很好,他们大约是明白我是那个可以被随意使唤的人,我应当像一个最忠诚的、任劳任怨的仆人完成他们所有的要求。我吃他们剩下的,因为他们是男孩子要长身体;我穿他们剩下的,因为我是姐姐我是妹妹要让着他们。他们漠视我在学校受到的所有欺辱,他们甚至会加入起哄、恶作剧的队伍。我记得有一年冬天他们让人骗我到泥沟旁边,一群人从背后把我推了下去,我抬起头,就看到我的哥哥们和那些人站在一起,脸上是肆意的嘲讽。我感觉那么冷,那么疼,一路拖着泥水回家还要被骂为什么会摔进泥坑。我说我被哥哥们和同学推进去的,没有人信我。我的哥哥们比我回家早,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在我说完后我的母亲甚至暴跳如雷地抄起棍子劈头盖脸打下来,说我小小年纪学会了撒谎,让我别去学校读了,读书读书,好的不学也不知道天天在干些什么,家里的事情也不做,不知道养我干什么。后来是谁来拉开她我记不清了,我就知道那间老房子黑洞洞的,我的兄弟们围着我,看着我穿着湿透了的沾满泥的衣服被打得四处逃窜,哭叫哀号、道歉求饶,我的父亲坐在桌子边皱着眉抽烟。
我对家庭的期待是这个时候一点点破碎的,当天晚上发了高烧,还记得要去自己洗干净衣服。那一次病得很严重,甚至进了卫生所,我熬过来了,现在想想为什么要熬过来呢?
抱歉可能有一点丧气了,但是确实啊,我为什么要熬过来呢?没有一片屋檐能给我遮风挡雨,我被烈日反复曝晒,连血都被大雪冻僵了。
大概三年级我就没能继续读下去了,哪怕我能在上课前就把所有的课文背得滚瓜烂熟,哪怕我成绩第一,哪怕我的老师找到家里说我有天分,都抵不过他们一句“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因为家里需要有人去干活,因为要供的是男孩子读书,因为我是无足轻重的、可以被毫无愧疚地放弃的。我求他们,没有人理我,我开始帮着干农活了。
可是我想不通,为什么我的父母省吃俭用供他们读书,他们却从来不珍惜?他们甚至自动放弃了读书的机会——他们不愿意坐在教室里,他们愿意不上课,逃课也要跑出去玩。有一次被我撞见了,我在山上捡柴,他们和几个男生风风火火追着一只野兔过去了。没几天大约是老师找到家里了,母亲发了很大的火,训了他们几个一顿。可他们大约觉得是我说出去的,又或许只是想找一个人泄愤,我还在田里拔草,他们气势汹汹找了过来二话不说扇了我一耳光。我第一次知道男生的手劲那样大,我整个视野都晃倒了过来,一会子看见天一会子贴着地。他们打我、踢我、踹我的头我的肚子、脏话连篇地骂我,田埂上有很多人,但是没有人上来阻止他们——“别人的家事,谁知道呢,瞧打得多惨呢。”
瞧,多么热闹的一场戏。
我记得后来他们拖着我的脚走过了长长的山路,我的头不断磕着地面上凸起来的石块,世界都昏昏沉沉的了。
那是我记忆里他们唯一一次挨打,父亲母亲震惊、暴怒,那又怎样呢?我老实说我恨他们,是他们一直的纵容、默许、娇惯,让他们的儿子连一点点的慈悲良知都没有,让他们的儿子一个个黑了心,一个个这么狠。
压倒人的从来不是最后一根稻草,是无数次沙砾迷进眼睛、伤口,没有人帮你吹帮你取出来,它们就烂进了骨子里,从内里将人瓦解,轻轻一碰就粉身碎骨。
抱歉啊,我没有反抗的能力和勇气,我最后的为人的尊严早就被磨平了。
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我们村里来了一个很漂亮的女大学生,她来这边采风。我和她大概是算有缘分的,居然意外地聊得来。她教给我很多东西,我知道了外面不只有山、我们不是在地球里面住着……她是学画画的,有空了会教我画几笔,那是我第一次接触绘画,我几乎是带着如拜佛时的虔诚去落每一笔。
先生说看过我的画,很高兴你说我画得很好,那位姐姐也夸我很有天赋。她是一个很温柔很好的人,她不仅教我和其他几个没读书的孩子识字、画画,讲一些新鲜事情,还是第一个在我被辱骂殴打的时候站出来的人。先生,你可能想象不出来在那个孤立无助的时候,满眼的黑暗里泄出一点光明的感觉。她那样文文静静一个人,会站到我面前,推开我的哥哥、父母,大声地为我辩白,会轻轻地扶起我问我疼不疼。
我当然疼。
我也是肉长的,我这么多年好像一直没有从那个泥潭里爬出来,我就那样狼狈地接受着没有理由的嘲笑和侮辱。
可惜她和我永远不会是一个世界的人,她终究还是要离开村子的。她带不走我,无论从什么方面来说都是不可能的,她留给我很多书和纸笔,留给我地址,让我好好学,等走出大山那天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