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的石头(散文)
作者: 十渡大建筑
凡间的石头屋弥漫着的烟火,熏染了石头,神也有了人间的样子。它们化为简陋的石头房子。房子里住着的是终生与石头为伍的人。眼睛稍稍往上,就能看到石头屋写着的神界与永恒。那些大建筑,尽管在人间,却是神的下凡。
听人介绍石头被塑造的历史,这只是它的微不足道的部分。它被任意地塑造,并不改变自己的本性。或者说,所有的塑造,都是依着它的肌理的描摹。在石头上适合刻画伟大的心灵。石头说话的时候,喧哗的众生、琳琅的万物都闭上了嘴巴。用石头建造大屋者,内心是宏大的,他们也是有野心的。他们把自己的梦想筑进石头,他们想表达不朽,或者幻想自己永生不灭。他们也成了石头,或者说他们在坚实的石头里长久地思想着。
石头墙被摸得光滑。凉凉的石头墙给人舒适的感觉。巨大、沉重的石头给人踏实的感觉。走过的人们无不用手去摸一下石头,摸它的纹理,摸它的体温,摸它的孤独,摸它的历史,摸它的广度,摸它的硬度。厚厚的石头,没人看得出它的历史。它的历史,不是人需要知道的,犹如神的历史,只是人的想象与猜测。石头作为建筑,是人对神的具象,或者接引。石头建的大屋,坐落凡间而超越凡间。它是永恒的另一种写法,尽管它一次次被毁掉或者倒塌,也没人在历史记载中找到过它的永恒印记,但人们依旧相信它的永恒。
石头的建筑是尊贵的,我说的是教堂。教堂里供奉上帝,属于神话,是人的精神的部分。冰冷的石头,简洁、克制,适合表达高高在上的神。教堂里的神,也如石头,是冰冷的,可远观,可仰视,可膜拜。见到石头的神,就如见到真神,内心会有莫名的战栗。石头的教堂里,威严、高大的石头神俯视渺小的信众。信众们仰望石头,他们并不以为这是冰凉的石头。这是神,是上帝,他们有思想,有一颗宽博、仁爱的心。我们抬头就能看到他们。但他们并不近在我们面前,他们在天上,在神界;而我们在地上,在尘世。这看不见的距离,却能感受得到。会想到巴黎圣母院,这座石头的圣殿里,光洁的石头上泛着神的光芒,每一块大石头都是神的存在。圣母院的内部并排着两列长柱子,柱子高达二十四米,直通屋顶。两列柱子距离不到十六米,而屋顶却高达三十五米。在狭窄的空间里,目光顺着高耸的石柱仰望上去,方觉得一个人那么小,小得自卑到极点,抑或忘掉自己;又感觉自己如婴儿,被圣母的巨大怀抱包裹着。主殿四周,连拱廊上方是一带双层窗户的走廊,在它之上是大窗子。透过这些大窗子,一束束阳光宁静地射进堂内,看到这阳光,就能感受到圣母的手的爱抚。进入这宏大的石头房子,没人敢乱说话。在神的住所里,内心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外貌肃穆、安宁。静默下来,让自己也有神的样子,就如圣殿里一直默然的大石头。
教堂里,大石头无时无刻不在聆听上帝布道。这是最忠实的教众,它们谦虚的样子令人感动。日夜浸染,它们也有了神的样子。上帝谕旨的时候,石头全神贯注。信众离去,唯有石头还在陪伴上帝。无声的教诲,只有石头听到。上帝是耶稣,圣母是玛利亚,他们都是神。然而这只是基督,或者天主。我们对神有着矛盾的理解,偏狭而宽泛,源于神就是内心的种子,我们敬仰什么,什么就是内心的神。教堂里,高高在上的神,或肃穆,或和蔼,信众们或敬仰或亲近。高高在上的,从不曾落入凡间;和蔼的,是尘世的父亲,或母亲。父亲、母亲的伦理,也是神的部分。教堂里,唱诗班诵经的声音一次次打在石头上,唱给信众,也唱给石头,但最久的听众唯有石头。听久了,石头也成了神。静默的石头白天里听信众诵经,黑夜里自己诵经。一块块石头有母亲的安详,因为它们天天仰望圣母。这就是我们见到的教堂里石头的样子。
对于石头,我们都有无须解释的理由将其视为高贵之物。它冷的一面,只是它保持沉默与高贵的证据。石头早就在那里了,所有的巧夺天工只是把它里面藏着的东西找出来而已。在印度北部亚穆纳河转弯处的大花园里,工匠们在一块块的石头里寻找爱情。一块块无语的石头被释放出藏于其身的爱情。沙·贾汗像个幸福而又疯狂的傻瓜,他调来本国的大理石,又购买中国的宝石、水晶、玉和绿宝石,巴格达和也门的玛瑙,斯里兰卡的宝石,阿拉伯的珊瑚等,动用了印度以及波斯、土耳其、巴格达的建筑师、镶嵌师、书法师、雕刻师、泥瓦工共计两万多人为死去的泰姬·玛哈尔建造一座陵墓。这个爱情的疯子把每一块石头都想象成他的泰姬·玛哈尔,并给石头配上宝石、水晶、玉、绿宝石、玛瑙、珊瑚等。事实上,石头里就有泰姬·玛哈尔的影子、气息。每个去泰姬陵的人都会在石头里看到她的影子,也会感觉到她的气息。在光滑的石头上,人们看到圣洁。光洁的石面上,人们看到泰姬隐约的面影。
从印度回来的朋友说到泰姬陵,就像与泰姬陵的石头一样已经深深被浸染,神往之余,则是对沙·贾汗、泰姬·玛哈尔的爱情的震惊。他脸上肃穆的表情,又让我回到那些石头。他说,他看到的不是石头,而是触手可及的爱情。那么奇怪,面对巨大、圣洁的白石头,他第一次相信爱情。每一块石头上都有泰姬·玛哈尔的影子,而他就像沙·贾汗。白色的大理石,是对爱情最好的表白。石头也能写出爱情,这是石头的传奇。泰姬陵里住着的是爱情,而不是死亡。洁白的石头,一直吟诵着爱情的歌。千百年来,凡是风吹过来的时候,在有人的地方,就能听到这哀伤的歌的声音,凄美、动人、不绝。
沙·贾汗把他与泰姬·玛哈尔的故事写在这些爱情的石头上,他们的爱情与这些石头一起成了永恒。泰姬陵不是他们爱情的埋葬,而仅仅是起点,或者开始。这些石头听惯了沙·贾汗与泰姬·玛哈尔在虚空中的爱情密语,见久了沙·贾汗与泰姬·玛哈尔在幻境里的眉目传情,它们也就成了爱情的样子。有人说,想起爱情,就会想起这些高贵的石头。没有哪里的石头,比泰姬陵的石头更符合爱情的样子。伟大的爱情永久驻进石头里。那些石头经常代表爱情与沙·贾汗、泰姬·玛哈尔说话。石头不只是爱情的工具,也是爱情本身。伟大的爱情永久在这石头上唱歌。
终于,石头成为陵墓,仅仅作为亡者的住所。伊姆荷太普医生一改用泥砖砌坟的方法,将石头作为为死者建筑坟墓的材料。这是他为国王左塞在建造坟墓。他先用石块砌成高约八米、边长63米的坟堆。以后他又不断改变计划,将坟堆设计成重叠式的,即一层接一层地往上加建,逐层缩小,一直加至第六层。之后,他又把这个庞然大物用精致的白色石灰包起来。它是埃及最早的六级梯形金字塔。这是古埃及第三王朝时期,距今约五千年。
终于,石头成为埃及国王们坟墓的主要材料。“天空把自己的光芒伸向你,以便你可以去到天上,犹如拉的眼睛一样。”石头代表法老们宣布自己的理想。一块块巨大的石头为墓穴中的主人遮风避雨,也让他们与外世隔绝,成为神秘的独处一隅者。他们正好在安静中沉思。石头的沉思,也是他们的沉思。墓穴中的人静下来,仿佛没有逝去,他们都藏进了石头。他们借用石头延续和永固自己的灵魂。
走近,强烈感到巨石的威压。这笨重的石头,巨人一样,携带着五千年的思想,风雨、星月都对它敬仰有加。远视,巨石沉寂,就像里面的主人逝去已久,但人们从来没有看到逝者,只看到石头。人们感受到的是法老,并不是石头。“为他(法老)建造起上天的天梯,以便他可由此上到天上。”这些通天的石头让法老成神、永生。历经数千年,后来者越发能够看到,抑或想象他们不改神的姿态,以石头的样子在人间静修。他们修成永恒的石头。而这些幸运的石头,也在时间中修成深邃的思想,因而也成为灵魂的石头。
见到金字塔的大石头者,都没有笨重的概念,只是为想到技巧一词而羞愧。这一块块灵魂与不朽的负载物就像时间的同义词,尽管它们无法解释时间,但却让模糊的时间具象;也让灵魂有了重量,尽管我们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天平,但巨大的石头上的灵魂,就像来自石头年轮的深处。每一颗沉甸甸的灵魂,唯有最古老、最安静的石头才可以衡量,才与之匹配。
在石头里寻找安静,就如在灵魂里觅知音。金字塔里古老的灵魂们都不足以抵达我在石头里看到的影子。那个并不肤浅的、曾经在埃及金字塔前沉默许久的人说:“有时候,一块石头真的比一颗灵魂重太多。”那里的石头与灵魂是等重的。隔着几千年、几万里,仅仅是只听说过金字塔的人们,依然能感受到那些灵魂的石头的重量。
石像
万物都在石头里,这是物的荣耀。总有一双手,可以在里面找到早就存在的物的形象。物在石头里蠢蠢欲动,或做展翅欲飞状。静下来,物成为物本身,沉淀为时间的形式。比如那座被丢弃于废院子杂物中的石狮子。
安静中的石狮子对周边不闻不问。一切都与它无关。周边杂草丛生,有高有低。破烂物什横七竖八。它身上尽管落满灰尘,有的地方还挂着蛛网,但落寞依然难掩其高贵。已经很少有人知晓它的来历了。这个院子的主人不知去了何方。附近老人说,自石狮子蹲在这家门口,这家就噩运连连,家道如秋风落叶般败亡。有风水先生言,这家配不上这大狮子。不久,院子唯一的主人请人拆石狮子放到后院,其间有一头神秘地丢失,剩下的这头静默至今。后来,郁郁的主人也神秘得不知所终。狮子好像成了不祥之物。狮子无辜,不祥的是人事,或者人心。石狮子在杂乱之中,依然保持着王者的定力与不朽。它只知道,自己不过是一块石头。它被赋形的时候,就感觉到自己内心里有一头高贵的狮子,如阿斯兰王一样。
没人理睬它,它也不在意众人的无视。伟大的匠人赋予它狮子的形貌,它就只安心做一头狮子。它想到了草原。在故乡的草原,作为王者,它安宁、悠游,它捕食猎物,哺育幼狮。这丛林法则的王者,它不是制定者,而只是遵从者。它驰骋的草原,辽阔,深厚,走不出,也走不尽。它从没有想过要走出草原。它知道,只有在草原上,它才是狮子。狮子有狮子的梦想,这是它的秘密。即便身不由己落入草莽,它也始终保持沉默,坚持自己的孤独,这是它的高贵。
离开草原,它成为一块石头。它竭力保持大山的品格与草原的胸怀。它感激石头,它给它恒久的生命与坚硬的思想。它在安静中修炼自己。尘埃、杂物加诸它的沧桑,让它含有了历史的意味;于诸多杂物中静修、默想,让它有了圣哲的样子。有了年龄,又有了睿智,这是它当初没有想到的。它想,它只是一头简单的狮子,石头的。前世是一块巨大的石头,还是一头草原雄狮?它时常进入这样的幻境。对于前世的探究,让它笃信:伟大的事物都有一颗平常的内心。
这一头被时间凝固的狮子,已经不在意被淹没。周边的事物在损坏,或者消失。唯有它,拂去尘土依然是本来面目。它想,它也是时间的形式。它从大山来,也是草原的部分。若干年后,它也不会消失,它已经以恒久时间的形式留在尘世之中。作为曾经尘世中的狮子与当下传说中的狮子,它想,自己既是一种形式的存在,而精神的意味则又常常令它陷入深思。形而上的存在令它感到了自我的飞升,它不再有石头的形体之累。思想清楚自己的来处与归去,也不再有命运之累。
它忘记了自己是一头狮子,石头的。它陷入与日月长久的深思,它真的只是一块大石头。
基于石头的使命,米开朗基罗说:“没有一种心灵的意境为杰出的艺术家不能在白石中表白的。”一想到大题材的雕塑,就会想起人类赋予石头的伟大使命。它的每一次诞生,都肩负着代替上帝来人间弘道的使命。我固执地相信,雕塑家不仅塑造了石头的形体,也给了石头思想。他用他的思想来为上帝弘道。尽管这是我看到菩萨时候的突然之想,但是我觉得这念头一直在我心里牢固地生长着,甚至是与生俱来的。
菩萨微笑的样子让人心也软下来,因为她心里装着众生,怀着善念。看到菩萨对我微笑的样子,想起乡下的老太太们,有和奶奶、玉柱奶奶、丫头大娘、西圣干娘,这些小脚老太太,就如这些菩萨。菩萨的心里软软的,是奶奶的心。村子里曾经有小菩萨像供在神龛里,孩子们都去看过,然后都远离,不再靠近。好像有暗示一样,孩子们认定这就是神。神的事物不能轻易接近,也不远离。孩子们接受她的冥冥之中的烛照。菩萨的心轻轻的,轻得就如她们的小脚踩在地上那样无声无息。石头的菩萨有着最柔软的心,这也是奇迹。这石头的菩萨,有坚硬事物的属性,也是最柔软的事物。
她微笑着看着每一个人。每一个经过她的人,都接受了她微笑的洗礼。每个人的心都接受着她微笑的爱抚。她的心也是微笑的。她报人以微笑,因为她是菩萨。每个路过的人都看着她。她自度,她微笑了。她用微笑度人。她在世间,属于美好的部分。她的笑浅而暖,细微、安静,如细流沁入每一颗心。
我们去青州,当地人自豪地说到青州微笑。在光线暗淡的室内,我用充满爱意的想象之手摸着冰凉、光洁如水的石像,内心惊叹着: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石头更适合表达菩萨。菩萨因为微笑获得了人间,也更加神圣了。菩萨注视着一个个来来往往的游客脸上或平静或高兴或惊异或专注或游离的目光,她想她能够做的就是竭力让他们的内心趋向她这边,与她保持一致。她反感那些拍照者,闪光灯让她感到刺眼与不安。她唯一可以与他们对抗的只有安静的微笑。她也在捕捉那能读懂她的少有的目光。那稀有的目光是这个世界尚美好的象征,或者说罕见的证据。她明显察觉,这目光越来越稀有,也愈加远去。她自觉悲壮,她也自觉保持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