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文学教育,会让作家的写作更加持久

作者: 王安忆 张英

“做讲座可以,正式授课不合适!”

1994年9月,王安忆应陈思和的邀请,来复旦大学中文系开了一门“小说研究课程”,讲授她对《悲惨世界》等世界文学经典名著的研读心得。台下听课的有中文系的本科生、研究生,也有作家班的学生。

当时,复旦中文系给王安忆办了一个仪式。中文系主任陈允吉郑重地把聘书交给了王安忆,聘书上的名称是“小说研究课程专任教授”。那个学期,王安忆每周来一次复旦,给学生们上课。后来,这十三堂课的内容结集为《心灵世界》出版,后以《小说家的十三堂课》为名再版。

“当时王安忆来复旦讲课,引起了系里一些老师的反对,觉得作家可以来大学开讲座,但开一门正式的课则不行。但是王安忆这门课上得非常棒,不仅选修者很多,而且课堂讲义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后也大受欢迎。事实证明,作家上大学讲台是完全可能的,当然也要看上什么课。”陈思和回忆说。

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复旦中文系以经史子集教育见长,主要偏重于国学研究、古籍整理、音韵文字以及古代文学研究,不大看得起现当代文学研究和文艺理论研究。

“在那个时候,现当代文学研究和文艺理论研究这两门学科都低人一等,文学写作的地位就更低。大学里的写作课是什么人都可以去上的,复旦大学有一度写作教研室没有固定教师,由新进的青年教师轮流上这门课。”陈思和回忆说。

现当代文学的地位提高是从1985年的“重写文学史”讨论开始的。当时,北京大学的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在《文学评论》上发表了《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一文,提出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概念,将当时存在的“近代文学”“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这样的研究格局加以“打通”,从整体上加以把握。

这篇文章的刊出,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研究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引发了陈思和、王晓明等一批中青年学者的回应,从而兴起了“重写中国文学史”的浪潮。

1988-1989年,陈思和、王晓明应《上海文论》之邀,主持了系列“重写文学史”笔谈,其初衷是“开拓性地研究传统文学史所疏漏和遮蔽的大量文学现象,对传统文学史在过于政治化的学术框架下形成的既定结论重新评价”。

他们明确提出“重写文学史”的主张,即“改变这门学科原有的性质,使之从属于整个革命史传统教育的状态下摆脱出来,成为一门独立的审美的文学史”。由此,“重写文学史”成为学界的热门话题,促进了中国文学史的研究和重构。

随着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等人合作撰写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洪子诚著《中国当代文学史》,程光炜等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等著作的出版,现当代文学与文学理论两门学科的势力在中文系里逐渐强大,打破了原来古代文学一股独大的局面。

多年后,陈思和回忆说:“那场文学领域的‘革命’确实把学科意识强化了,慢慢地显示了独立的学术研究的自觉。现在综合性大学越来越普及,中文系现当代文学专业承担了很重要的责任,表面上看,古代文学学科对现当代文学学科的歧视已经不存在了。”

虽然不再写小说,但陈思和一直在坚持写小说评论。这些年里,通过文学评论写作和主编《上海文学》,参加上海中长篇小说奖评奖和“火凤凰文丛”图书策划出版,陈思和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创作和研究发挥了巨大的影响和作用。

“我觉得,学术教育、知识教育是大学教育的主要任务,但中文教育一定要包含文学教育而不是排斥,80%的学生考入中文系,都有一点文学梦、作家梦,老师不要轻易把学生的梦想扑灭,学生有一点文学兴趣和创作才华,绝不是坏事。”

现当代文学研究学科的地位高了,恢复文学创作的机会也来了。

复旦一直对文学教育情有独钟,早在1972年就设立了文艺创作本科专业,培养了梁晓声、卢新华等几代作家;20世纪80年代后期,武汉大学、北京大学、南京大学、西北大学中文系纷纷创办作家班,开创培养作家模式。一直在复旦闷头教书写小说的梁永安,也想把这个模式搬到复旦大学。

“复旦雄踞上海,中国现代文学的大本营,树大根深,更有这个资格。但在1989年之后,作家班被严格限制,已有的都被停办,复旦申办几无希望。我往北京教育部跑了四五趟,折腾了几乎两年,最后彻底断念。”梁永安回忆说。

发文凭的作家班没批下来,复旦却低调办了三届两年制作家班、一届一年制作家班:不发文凭,只发结业证。“这些同学里头,出了不少人,如今最有名的是写了小说《饥饿的女儿》的虹影和写了《寻枪》《理发师》的凡一平。”

“大学只培养学者,不培养作家!”

1977年,卢新华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成为“文革”结束后的第一届大学生。当时,复旦中文系有文学创作和文学评论两个专业,进校时不分家,学习一个阶段后分流到两个专业。卢新华和同学胡平、李辉、张胜友、张锐、梁永安一样,想读文学创作专业。

复旦素有作家教书的传统。“比如当时新月派的散文家余上沅、诗人方令孺、戏剧家洪深、《收获》主编靳以、作家贾植芳,都在复旦,一边教书一边写作,这是一个传统,从而影响到了邹荻帆、绿原、曾卓、王火,对学生的写作产生了影响。”陈思和回忆说。

当他们进复旦后才发现,文学创作专业被取消了。这个创作专业始于“文革”时期,1972年创办,面向社会招生,前后招了四届工农兵大学生。在几届毕业生里,最有名的是后来成为“知青文学”代表作家的梁晓声。

但陈思和没料到,他和同学们刚踏入复旦,中文系就对学科和专业进行了调整,把原有的创作和评论专业改成了汉语言文学专业,创作专业被取消,文学评论被归到现代文学专业里头。

在进复旦的第一次学生欢迎会上,“系领导知道我们班上很多同学是为了考创作专业才来的,系主任朱东润就直截了当地告诉大家:中文系不是培养创作人才的,是培养文学研究人才,你们以后可以在生活实践中去学习创作,然后就讲很多读书的道理。”陈思和回忆说。

这让一心想当作家的卢新华很失望。卢新华是在山东曲阜当兵期间开始写作的,“我当时写的诗被当地的《曲阜文艺》选用了,当地还有一份《工农兵诗画专刊》,也常刊登我的诗,这对我是很大的鼓舞。”

和现在不同,那个时期的老师不支持学生搞文学创作。“有时候,老师看到学生在报纸上发表散文和评论,还会在课堂上公开揶揄,认为学生为了混稿费而浪费学习时间。”从此,陈思和不再从事小说写作,转向学术研究。

卢新华的创作热情并没有被老师们泼的冷水浇灭。完成白天的学业后,他还是大量读小说,偷偷坚持写作。《伤痕》是他刚进大学后不久完成的短篇小说,写完后给班上几个要好的同学和老师看,“结果他们看完都不以为然,反应一点也不热烈。”

卢新华失望地把手稿搁到了抽屉里。没过几天,负责班级墙报的同学倪镳约卢新华写篇稿子,他当时没空,顺手把《伤痕》手稿给了同学。三天后,《伤痕》作为头条贴在了《百花》墙报最醒目的位置。

“一连好几天,墙报前总是挤满了人,唏嘘声响成一片——大家都在看《伤痕》,还有的同学拿笔来抄,泪水不断地掉落在笔记本上。”卢新华回忆说。

《伤痕》一出现,就伴随着争议。墙报上出现批评《伤痕》的漫画,也有支持《伤痕》的小字报。因为反响热烈,中文系还组织了一场有关《伤痕》的讨论会,结果还是有不同意见。

文汇报记者钟锡知听说此事,托人找卢新华要去了《伤痕》。三个月快过去了,始终没有回音。卢新华把小说转投《人民文学》,结果是退稿。正当他郁闷的时候,文汇报给了回音,提出了十六条意见,要求他做些修改后发表。

1978年8月11日,《伤痕》正式在《文汇报》发表,在全国范围内引发了巨大反响,那期《文汇报》紧急加印,销量高达一百五十万份。雪片一样的读者信件,从全国四面八方飞到复旦,卢新华收到了三千多封信,“根本没时间看。”

《伤痕》发表当年,卢新华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伤痕》获得“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成为“文革”后首批加入中国作协的作家,随后又被推举为上海市青联常委,作为代表出席了第四次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

这样巨大的光环,掩盖了其他人的荣耀。陈思和、李辉在大学时期,就合作撰写了《巴金研究论稿》,梁永安也在文学杂志上发表了描述云南知青生活的小说,张胜友写了弟弟在“文革”中饿死的文章。

1982年,陈思和、梁永安大学毕业,留在了复旦任教,卢新华放弃了去人民日报当团委书记的职务,到文汇报当了文化记者,张胜友成为光明日报记者,后来成了著名的报告文学作家。

《伤痕》发表之后,卢新华又陆续发表十几篇短篇小说,出版了中篇小说《魔》,写出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森林之梦》。但这些作品的反响都没有《伤痕》那样大,“可能都被《伤痕》的光芒掩盖了,后来我就去了美国。”

“作家能不能不写学术论文?”

2006年,复旦大学引进王安忆执教,全国独创文学写作硕士,培养了甫跃辉、张怡微等青年作家;2009年,复旦在全国率先设立创意写作硕士(MFA),准备成批培养学院派作家。

“王老师第一次见面就对我说:‘你不要想着我帮你发表文章。’”

甫跃辉是王安忆带的第一个“文学写作硕士”,如今在《上海文学》一边当编辑,一边写小说。第一次拜师见到王安忆时,“王老师吓了我一跳,后来才知道,她就是直来直去的人。”

王安忆是2004年2月正式调到复旦。和许多作家的兼职、挂职不同,王安忆的编制正式调到了复旦大学,担任中文系现当代文学方向的二级教授和硕士研究生导师。

“1983年我和母亲参加爱荷华国际写作营。当时我就有两个梦想,一是写作班,二是写作计划。想不到我现在,也从事这样的教学。”王安忆对我说。

复旦给王安忆特别的待遇:她不用像一般教师那样有量化的教学任务,主要工作是指导研究生和为本科生开设文学讲座;作为教师考核,她也不用写论文,她发表的文学作品都可以作为工作量计算。

但王安忆不愿意享受特殊待遇。她迅速地融入了现行的教育体制。这些年里,她每年都有万字以上的学术文章,发表在国家承认的学术核心期刊上。王安忆出任主任的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研究中心,先后为宗璞、贾平凹、张炜、余华、苏童、莫言、阎连科等举办研讨会,活跃丰富复旦的校园文化。

王安忆的到来,受到了复旦文学青年的欢迎,也给中文系的传统教学带来了冲击:作家进入中文系执教,是应该植入原有的学术平台,还是另辟天地,建立新型的学科空间?

当时的复旦中文系主任陈思和有了新想法:有没有可能在文学创作本科专业和作家班的基础上往前走,在国内大学中率先建设一个文学写作的专业硕士点?后来,这个任务交给了梁永安。

在目前的教育体制下,大学设立新的专业方向硕士点,必须经过国家学位办同意,并在教育部“备案”通过。梁永安写了详细的申报材料,花了两年时间,反反复复和教育部、国家学位办沟通,最终复旦的“文学写作硕士”专业顺利备案,大学多了一门崭新的学科。

2007年,复旦“文学写作硕士”对外招生3名,王安忆、梁永安、王宏图、龚静、李祥年五位有创作背景的教师成为该硕士点的导师,“复旦培养作家”一时间成为社会热点话题。

对自己招收的“文学写作硕士”,王安忆非常慎重。此前,王安忆在现当代文学领域,先后招收了三位女硕士研究生。她们学的都是学术,但毕业后,一个去了酒店工作,一个去了时尚杂志,另一个攻读博士学位。

按照复旦的要求,报考者要有良好的外语基础、丰富的写作经验,对中国文学史非常了解。此外,考生必须拥有本科学历,通过国家统一的外语、政治和专业考试。

当时,报考复旦文学写作硕士的人多达五百人,其中不乏走上文坛的知名中青年作家。但大多数人在外语和政治考试中落马。通过考试的学生,不是缺乏对经典作品的阅读,就是对中国文学史不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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