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特费罗(短篇小说)
作者: 安东尼奥·阿尔博斯(西班牙) 赵超 译我们到达小镇的老城区后,来来回回兜了好几个圈子,直到塞莉亚说了一句“就是这里了”。我将车停在一幢单层的连体别墅前,别墅装修得和周围的房子几乎没什么两样。门和百叶窗都漆成了绿色,门口摆着一盆天竺葵。我们走了进去,屋子里很黑,我将拉杆箱放到了地上,塞莉亚竖起一根手指摁在嘴唇上示意我不要出声。很快,她和她的拉杆箱就消失不见了。
“我妈妈在午睡。”她压低了声音和我说。
没多久她又出现了。她把我领到了一扇门跟前,点头示意我让我把门打开。我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房间很小,只容得下一张床和一把椅子。我将手提箱放到椅子上,回到客厅,塞莉亚这时又不见了。我一时间傻傻地站在那儿不知道做什么好。我环顾四周,看到碎花布蒙着的沙发一侧摆着一张扶手椅,沙发前有一台电视机,窗帘很厚,光线很难透进来,让我看不清墙上照片上的人。靠墙的折叠式桌上有一幅刺绣作品,刺绣上的人物看起来像是站着的使徒圣地亚哥,除此之外就几乎没有其他摆设了。我不知道这么小的客厅他们是怎么围着桌子坐下来的。厨房同样光线昏暗,但能依稀看清日历上的字,我还听到冰箱在“咕噜咕噜”运转的声音。七个小时的车程让我疲惫不堪,我很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但我没有,因为这里的一切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塞莉亚又出现了,她的裤子已经换成了一条短裙,头发也放下来了。
“我们走吧。”她说。
我很想洗个澡,觉得自己一身恶臭,而塞莉亚看上去已焕然一新了——我觉得是因为她没开车的缘故,她从没主动提出过要帮我开车(鬼知道她是否有驾照)。我想换件衣服,但这时她已经走到街上了。我只好顶着大太阳跟上她。我们启动了那辆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汽车,穿过一座桥时她告诉我:“这是米尼尔河。”
我屁股疼得要命,还困得不行,光线太强,我不得不闭上眼睛。兜了一圈后,车子终于停下来了。我发现自己现在连下车都困难了,因为两腿发硬。
“这里就是巴约纳。”她说。
我们沿着一条小路向人山人海的海滩走过去。塞莉亚似乎并不怕热,我却额头直冒汗,被汗水打湿了的T恤衫贴在身上让人很不舒服。
我们在港口休闲区的一个露台边上坐了下来,时不时地有车子从我们身边穿梭而过,但在遮阳篷的遮挡下我有一种难得的解脱感。我们面对面坐着,我似乎第一次看到塞莉亚,因为直到今天早上之前我们都是晚上见的面。
她皮肤很白,比我还要白,脸上布满了雀斑,胳膊上敷着一层略微发红的绒毛,在太阳底下她的鼻子看上去比夜晚时要大。服务员端来了饮料,我看了看表——四点三十分。我饿得不行,自从中午十二点停下来吃过一串烤肉后我们就再没有吃过任何东西。拜塞莉亚的不懈所赐,我们总算提前到达了。我们每人点了一个三明治。塞莉亚说得由我来付钱,因为她把包落在家里了。我记得之前除了油费,十二点钟吃的那顿烤肉也是我付的账。
“你睡觉的房间是塞萨尔的。”她说。
“塞萨尔?”
“我弟弟。”
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她有个弟弟。
“胡安晚上八点钟的火车到。”她说,“我们去接他吧?”
“当然!”我说。
胡安是塞莉亚的男友,一路上她一直在跟我说胡安的事。现在我明白她为什么要快马加鞭赶来这里了。胡安在圣地亚哥大学医学系念书,据塞莉亚描述,胡安父亲很有钱,一家人住在维戈,但夏天会去巴约纳海边的一栋别墅度假。
塞莉亚在安东·马丁附近的一家名为“月亮”的酒吧做服务员。酒吧在一个地下室里,得往下走好几级又窄又小的台阶才能到。每周四到周日,酒吧会有现场音乐表演,我第一次去就是因为一个朋友的弟弟在那里演出。几天后我又回到了酒吧,因为我觉得酒吧老板很有意思,我们俩似乎很聊得来。老板喜欢摄影,我建议他去我们几天前看过的马丁·查比的摄影展,我非常喜欢摄影展上那些人像作品(我对那些其主人不久就会死去的老照片和匿名肖像很着迷)。
查比摄影展结束之后,我又连着几个晚上去那家酒吧,但老板经常不在那儿,每次都是我一边和塞莉亚聊天一边等他出现。
塞莉亚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对她的老板感兴趣。她说他的脸长得很奇怪,他比我们俩都年长,而塞莉亚和我同龄。对我来说这个男人长得英俊还是丑陋(这个都是相对的)、年长还是年轻无关紧要,喜欢一个人不需要有太多的理由,尽管摄影展结束后我连着三四个晚上去找他,他都没搭理我。我不知道是因为他是同性恋(我并不这么认为),还是他对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好感。
一天晚上,在百无聊赖中我跟乐队的贝斯手福斯蒂诺发生了一夜情,福斯蒂诺在音乐学院学过大提琴。我们上完床后福斯蒂诺开始变得很烦人了,我告诉他我真正喜欢的人是酒吧老板,跟他发生关系纯粹是因为我窝了一肚子火,而在这之后我与他不会再有第二次,但福斯蒂诺对我满怀希望,他告诉我他不在乎,他会坚持下去,一旦他想要得到某种东西他就不会松手。他认为我们已是男女朋友了。对他来说,这不是单纯的性。我不能理解他,对我来说与男孩滚个床单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凌晨时分我将塞莉亚捎回了家,她问车子是不是我的,我说是的,然后她就邀请我去班洪海边她妈妈的家了。我因为已经有点烦福斯蒂诺了,再加上酒吧老板对我的视而不见,很爽快地就接受了她的邀请。对我来说这场邀约简直是一场及时雨。
第二天我们提前到了车站。等火车时,塞莉亚一直不停地看着手表和站台墙壁上的挂钟。我试着东拉西扯找话题,跟她讲烦人的福斯蒂诺,但她只是一个劲地看着手表。
火车终于进站了。胡安从车厢下来,但他没有吻塞莉亚,而是直愣愣地站在我们跟前,眼睛一直盯着我而没有看塞莉亚。他指着随行的朋友向我们介绍他——福斯蒂诺——我简直不敢相信!塞莉亚也把我介绍给了胡安和福斯蒂诺。我看到胡安和塞莉亚相互间流露出的尴尬表情。一路上只有胡安和我聊天,他问我此行的情况以及我的一些日常生活,他还给我讲了他大学里好玩的一些事儿,他告诉我福斯蒂诺是他在圣地亚哥读书期间的室友,法律系的,家在卢戈的一个小镇上,跟着他来这里只是玩几天。胡安不叫他“福斯蒂诺”,而是称他为“浮士德”,因为他是一个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魔鬼的人。
“那他换来了什么?”我问胡安。
“什么都没有。这不过是一个悲剧。”
他讲的这些东西和他讲述的方式里有某种轻浮的意味,他以贬低他朋友的方式让他自己显得重要,从玻璃反光镜中我看到浮士德和塞莉亚坐在我们后面一声都没吭。
“浮士德就是一个悲剧。”胡安继续说道。
他在抖机灵,这让我有点不舒服。他的夸夸其谈让人有一种就像是过去的骑士用剑术来证明他们的英勇的感觉。但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确长得很帅。
我们花了半个小时才到达巴约纳。一路上尽管大家话不多,但开着车窗涌进来的新鲜空气让经历了炎热的一天的我们感到很惬意。
“还有多远?”胡安问我。
“不知道。”我说。
“明天你在的吧?”
“在。”
“明天我们坐船去出海你们来吗?”
“当然!”塞莉亚抢在我面前回答他。
我疲惫不堪,迎面驶来的汽车的大灯更是让我睁不开眼睛。我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路面上的那几道白线上。
“你晕船吗?”胡安拍了拍我的肩膀问我。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自己晕不晕船?”
“不知道。”
“那你有没有出过海?”
“没有。”
送他们到巴约纳别墅后,我们就回去了。到家已是十点。我累得骨头都散架了。
“我妈妈已经睡下了,我也要去睡了。”塞莉亚走进了浴室,而我则坐在扶手椅上听着厨房里嘀嗒作响的钟声等她。
半夜我被一个老妇人“哎呀……哎呀……哎呀……”的叫声吵醒了,那声音凄惨得好像有人要杀了她似的。该不会是塞莉亚的母亲吧。我跳着从床上爬起来,来到了客厅。声音不在这里,是从与我一墙之隔的另一个房间里传来的。我热得大汗淋漓,因为房间里没有窗户。我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叫声还在继续。我有点饿了,于是去厨房的面包篮里取了一些面包,倒了满满一杯牛奶,我还想弄点果酱来着,但只找到一些橄榄油。厨房里的钟正指向三点,在老女人的呻吟声中我回到了客厅。卧室仍旧热得像个烤箱。我于是又折回客厅斜歪在沙发上,看是否还能再睡一会儿。
游艇有三十米长——或者可能更长——里面挤满了胡安父母的朋友。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个个看上去精力旺盛,嬉闹声时不时地传到我们耳朵里。离开港口后,船就一直向北往海湾入口处的谢斯群岛驶去。
我们在船头找到了一个立足之处,因为甲板上其他空地都被人占了,只有这儿没什么人。船开得很快,不一会就驶入了水面宽阔的海域。一群海鸥在我们周围飞来飞去,一会儿逼近我们的游艇,一会儿又振翅远去,时不时地还会倏地钻入水中,随我们游艇漾起的波涛跟着一路漂浮过去。天空万里无云,海面深蓝里带点灰,随着船行的速度海浪越来越大了,塞莉亚脸色苍白,浮士德也好不到哪里去。浮士德建议我们找一个晃得不那么厉害的地方待着去。
“我留在这儿。”我说。他们走了后我继续盯着大海和越来越迫近的谢斯群岛。我脸朝下趴着躺在一张休闲椅上,头探出去,以便看船是如何迎风破浪的。就这样待了一会儿,直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是胡安,我赶紧起身坐了起来。
“很美吧?”他凑近我的耳边喃喃说道。
“美极了。”我说。
“那里就是蒙特费罗。”
他指了指一个长满松林向大海伸过去的海岬。
“那儿又是什么?”
“埃斯特拉斯群岛,外面和里面的那一圈都是。”只要对着海风直吹,我的眼睛就会流泪。
“我昨天说的不是真的。”我用一根皮筋扎着头发一边和他说话。
“你昨天说了什么?”
“我说我父亲有一艘三桅帆船。”他被我的谎话逗乐了,朝我眨了眨眼睛。
“在哪儿?”
“在伊比萨。”
一只鸬鹚从我们身边飞过,我们盯着它,直到它越来越小。
“我宁愿塞莉亚不知道这事儿。”我说。他用手捂住了嘴示意表示赞同。
船绕过谢斯群岛继续向西北方向驶去。天空被云压得很低,渐渐地,一团混沌的薄雾出现在了我们跟前,大海也由深蓝变回了浅绿色。
我们驶入了一片平静的海域。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很奇特:我们远离海岸,航行在一片一望无际的海域上,海面却风平浪静,只有一层发白的雾霭笼罩着我们,海水的颜色则又苍白又污秽。
水手们在船尾的甲板上摆放了一张很大的桌子,桌上挤满了盛着食物的盘碟,船上的乘客可用一次性餐盘随意取用。胡安和浮士德给我们端来了啤酒,塞莉亚这会看上去气色好多了,当我还在一口一口啜饮时她已经一口气将她的那杯啤酒喝空了。
“这里天气变化太奇怪了。”我说。
“人们将这类地方称作‘浅滩’,因为它下面是一个浅沙高原,来自海底的冷流差不多可以升到海面上,所以尽管这里风平浪静但经常会有雾。”胡安显得很了解这一带的样子。
水手们取出渔竿和鱼饵分给那些有需求的人,其余的人则聚在一旁看热闹或进入船舱内继续聊天。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钓到了第一条鲨鱼,鱼被渔竿甩上甲板后,我看清了那是一条身体细长的小鲨鱼,嘴巴还在翕动着,尾鳍不停地拍打着甲板。一名水手见状赶紧用狼牙棒击打它的头部。小鲨鱼体形优美,腹部呈亮白色,有两片蓝色的鳍和光滑的背脊。
塞莉亚和胡安走开后,只剩下了我和浮士德。我问浮士德悲剧一说是否属实。他说他不知道该如何定义悲剧。
“我觉得是我们有时候把事情看得太过了。”我说。
“什么?”
“爱情……命运……死亡……”
“那你会拿死亡开玩笑吗?”
“有时候会。”
“可死亡就是一个最大的悲剧,你不觉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