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风暴(长篇小说连载·三)
作者: 琳达·侯根(美国) 周筱静 译第五章
当我看到风暴来袭时,我想知道罕娜是如何从风暴和汹涌的水中幸存下来的。有时,我想知道我的母亲对这个世界,那里的蜘蛛岛,从湖里跃出来的鱼,还有潜鸟和狼的哀嚎,有什么看法。她在水面和陆地的低空中看到了什么?她对来得如此迅猛,又回到了水里的风暴有什么感受?我也想知道这个世界对她的看法。老人们说,鸟儿、蜻蜓、树木和蜘蛛见证了我们的生活。我们被监视着,我们被衡量着,不仅被动物和蜘蛛观察,甚至被深空中活着的星系和北方的冰观察着,那被风吹着,即将落在我们身上的冰雪。
第六章
亚当肋骨的人相信一切都是有生命的,而且我们周围有众神的面孔和慈爱。这个世界,正如朵拉茹日所描述的,是爱的浓汤,我们周围遍布创造,充实而睿智。甚至光线投下的阴影也有意义,有故事,有深度。阴影落到大地各个角落,被任何走过的一切,动物或人填满,被空中的飞鸟填满。
或者,正如哈斯克所说的:“总有一天这将被证明是真的。你等着瞧吧。”就连工具和渔钩都是活的,他坚持说,还有圆头锤。
起初,当朵拉茹日和哈斯克说这些话时,我把地球看作一颗种子,里面孕育着伟大的生命,等待着,就像卵里的血点等待着下一次细胞分裂一样。逐渐地,我把这个世界看成是孕育了鱼的世界,它巨大的出生水分开时,就像鸟儿离开大海,在空中张开翅膀一样。
石头也是活的,就像刺人的荨麻,毛皮岛的蜗牛,还有被人用手触摸后折叠起叶子的树。我在岛上散步时想到这些,我感受到了它的生命。我记得并且喜欢这样的感受。我为这个世界被砍伐而痛苦,为那些永远不会回来的人和物而痛苦。
不仅如此,人类和动物之间的区分是错误的。过去,甚至不久前,人与动物曾经说同一种语言,动物回应朵拉茹日的歌。布氏说:“当人类忘记尊重这种纽带时,狼獾就会夺走他们打猎的运气。这就是为什么拉鲁从来捕不到猎物,或捉不到活动物的原因。”
我没有再问狼獾是什么。我已经开始认为这是一种没有真实描述的动物。这次我只是听着。
布氏对拉鲁的看法是正确的,他是买卖兽骨、兽皮和被保存的胎儿的商人。一天,雨后,他敲我的窗槛来引起我的注意。我过去往外看。“玻璃呢?”他问道。窗子是完全敞开的。
“到门口去。”我对他说。这似乎更合适。
他是来带我去钓鱼,他很久以前许诺过。他个子很高,必须弯下腰才能穿过布氏的房门。“你准备好了吗?外面还挺湿的。这是钓鱼的最佳时机。”他说。
“真的吗?你来晚了。”很明显,我感到不高兴。我并不遮掩我的情绪。不只是我的声音能听出来,我用不满的眼光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我烦他到我窗前来找我。
“嘿,是明天去,不是吗?”他耸了耸肩,几乎没有歉意。甚至他的帽子也是迷彩色的。他不想让鱼看到他。
最后,我同意去了。钓鱼是我在这里可能需要的一种技能。我可能还会用我钓到的鱼打动布氏。
“等一下,”我说,“我得告诉布氏。”他跟着我来到菜园。
“我要去钓鱼。”我朝她喊了一声,准备走开,拉鲁一看到布氏,就笑了,向她抛了个媚眼,接着撞到树干上。布氏似乎一点也没注意到。她好像根本没看见他。拉鲁一点也不觉得丢脸。如果是我,我肯定会感到被羞辱了。
他把独木舟划到不远处的一个小湖湾,那是一个宁静的地方,那里的水,看上去不像拉鲁,很深。我们在长满草的岸边站了一会儿。“给,”他说,递给我一根钓鱼竿,“当你感到鱼咬线,就往上提。”他示范我如何猛拉钓鱼竿。
“好吧。”我说。我练习了几次。“嘿,小心那个钩子。”
“抱歉。”
我决定走一段距离,离他远点。我看到了一个鱼会喜欢的地方。
“别动!”他大声悄悄说,“光凭你走路,它们就能听到你的脚步声。”
“嗯,我想去阴凉处。”
“嘘,不要说话,它们能听到你的声音。”
“你的红色T恤太显眼了。”
“它们能看到你。”他说。而且,它们能感觉到我们在。
“给,用这个。”他又递给我一个垂钓,教我怎样把它扔到水里,并轻轻地移动它,“你不够稳。哦,糟糕,你有鱼咬了。猛拉!糟了,鱼跑了。”
我再次试图找到我自己的位置。
“安静点。”
“为什么只有我能钓到鱼呢?”我说,同时把刚钓到的那条鱼大秀一番,竭力装出不激动的样子。
我这个大声嚷嚷,显眼,脚步太响的人,钓到了鱼。
而且不是以他坚持让我用的任何方式、风格或技巧,也不像他教的那么猛地用力拉。我感到挺得意。
当我们离开的时候,拉鲁把我钓到的两条北方梭子鱼系在绳子上,沿着船拖着它们在水中挣扎。“你不应该先杀死它们吗?”我问。我非常不自在,并为那些挣扎着,想获得自由的鱼感到难过。
“这样可以保持新鲜。”
我不喜欢他这样做。鱼想活下去。我们终于在布氏家附近停了下来,他说,“过来,”然后把鱼放在石头上,趁它们还活着的时候把它们的皮割下来,他没有杀死它们,也没有切除它们的器官。
“杀了它们!”我坚持道。
“它们太难杀了。”他被激怒了,“它们没有任何感觉,它们没有神经系统。你怎么回事,有小鹿斑比神经质还是别的什么心理问题?”
“那它们怎么能感觉到你在场呢?杀了它们,”我坚持道。他是一个可悲的印第安人。
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知道各种关于鱼的事情,我甚至没有和其他原住民在一起生活过。我从心底里知道。他冒犯了鱼的精灵,我现在彻底地懂得了。鱼死后不久,突然来了一场风暴,一片乌云从地平线飘过来,一下子笼罩在我们的头顶上。刮起了风,接着雨倾盆而下,一半是冰。当我们朝房子走去时,我感到有雷电穿过我的身体,我的头发竖起来,我的脊椎一阵战栗。
“糟了!好险啊!”拉鲁说,“快点!”
我知道雷电是冲他来的。我离开他一段距离。当然,他会说这只是巧合。
又一个雷劈了下来。
当我们到达房子时,布氏站在门口,担心我。我看得出,她并不想邀请拉鲁进屋,由于暴风雨,她别无选择。他走后,我告诉她鱼的事。她说,“人的罪恶是要承担后果的,有人说,狼獾是一个变野的人。这就是它为什么会知道怎样躲藏和逃避被捕捉的原因。它知道如何跟踪其他动物的足迹,尤其是人的足迹,就像影子跟着他们一样。这就是狼獾如何观察人,如何对待动物的方式。你永远不知道狼獾在哪里。它可能在你家门外的灌木丛里。你永远见不到它。它是一种黑色的动物,大下颚,有很坚实的牙齿和难闻的气味。人们谈论动物时一定要小心。它们有另一种听力。它们甚至能听到你的想法。”
“有接近动物和鱼类的适当方法,就像接近女人要有合适的方法一样。”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在组装一只海狸。她喂它一撮碎树皮。“拉鲁从来不知道这些。”她慢慢地工作。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拉鲁是如何把没有皮的鱼放在一块石头上的。它们还活着,鳃缝在动。只不过是一种反射动态,拉鲁说。我讨厌他。我敢肯定狼獾跟在拉鲁的大脚后面,绕了一大圈去跟他碰头,想夺走他的好运和吉祥,他的这两样东西已经大大减少了。我发誓再也不钓鱼了。但我现在认为,他说的一部分是对的,关于鱼会知道或听到什么。
……
有时,布氏的话使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安慰,生活在这个岛上给我一种安慰感,我看到从四面八方的水面上朝我们过来的一切,闻到生火时烟囱里冒出的烟,我感到一种平静。在其他时候,即使天气温暖,我也会感到阵阵寒意,我心里也有一种警惕——我留意着狼獾或其他鬼鬼祟祟的动物。我会忙着整理我的房间,清洗我的梳子和刷子,看着琥珀,看着我放在钱包里那面脏兮兮的小镜子里自己的脸。这是房子里唯一的一面镜子,有时我会独自在月光下审视自己。我注意到我的眼睛很悲伤,并在心里提醒自己要显得高兴一些。我试着想象没有伤疤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有一天我把镜子掉在地上摔成了许多碎片。有一段时间,我留着这些碎片,每次只看我的脸的一部分。然后,我别无选择,只能想象自己和故事的片段,仿佛这一切都是一个巨大的破碎的一部分,移动着,试图向完整移动——一条腿,一只胳膊,一个拼凑,就像布氏把动物的骨头拼在一起那样。
最后,我放弃了镜子的碎片。我放弃了所有的表面,甚至湖水紧绷的皮面。我知道它容纳着什么,能容纳什么。至于人,我开始读他们的眼睛,看他们有什么样的灵魂。这样,我能看得更深。例如,布氏有一颗像硬木一样坚强的灵魂,她深受这片土地的爱戴。大自然关爱她。弗兰琪是一个悲伤的,戴着面具的灵魂。
我开始看进水里,直到有一天我的视力改变了,我甚至可以看到水底的鱼,似乎我是一只苍鹭,站在浅滩上,有着敏锐、饥饿的眼睛。
终究,我又钓鱼了,和布氏一起,我用眼睛找到鱼。
“你怎么做到的?”布氏想知道。
我为我的新天赋感到骄傲。“我只是看。”我说。
我们把鱼处理得很好。我们尊重它们的生命和死亡。它们一被抓到,我们就把它们从痛苦中解救出来。
我是我所知道的唯一能看到深水里有什么的人。没有其他人能做到这一点,即使是布氏。她赞赏我的天赋。她说我能看穿一切。她擅长钓鱼,而我是幸运的。
一天晚上,我梦见一个女人在一面白色墙的洞穴里把人类的碎片缝在一起,把胳膊缝在树干上,把脚缝在腿上。
当我告诉布氏我的梦时,她说:“如果我们能拼凑出一个新的人类,一种新的男人和女人,那该多好啊!是的,我们应该创造一些新人。从骨头开始,放一点肉、皮,让他们呼吸。这次我们会做对。他们会充满爱,就像我们本来命中注定的那样。”
我在想,岛上的一切都像我的镜子一样支离破碎,甚至那里的土地也破碎了。也许这就是我去那里的目的,把我和母亲生活中所有的历史碎片拼凑在一起,让一切变得完整。
一天晚上,我听到岛上传来了音乐,仿佛这片土地本身在歌唱。那是一种怪异的声音,就像风吹过笛子。这是我第一次在布氏的房子后面听到风琴管的声音。这些风琴管离老房子的废墟不远,也离存放多年前布氏从入侵者那里拿走的兽皮毛的棚屋不远。
那些移民相信荒野充满了恶魔,只有他们的教堂和他们的神才能赶走恶魔。他们害怕夜里动物唱歌的声音。他们已经忘记了荒野。荒野已经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了,失去了荒野之后,朵拉茹日说,他们的世界再也没有能力自我创新了。
布氏称他们为倒退的人。往后倒退。即使现在,他们摧毁了所有能拯救他们的东西,包括植物、水。朵拉茹日说:“是他们发明了地狱。”
对我们来说,地狱就是砍伐光森林和残杀动物的地方。但对他们来说,地狱是这个广大、丰富多彩世界的全部。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在大陆上为了建造教堂砍伐了一片森林,并派人去找风琴管,仿佛教堂能把这个世界变成一个他们拥有地契和黄金的地方。
就在风琴管被运往亚当肋骨的时候,发生了一场大屠杀。这是土著人第一次向新来的人宣战。这是误会的结果。仅仅一年前,在南方,殖民者把大炮和枪支运进了内地,而那时,那些已经因疾病和饥饿而衰减和绝望的贫穷部落认为运来的烟囱是新的武器。随后的起义是由恐惧造成的,导致二百名殖民者死亡。消息传开后,主教下令把所有的风琴管都藏在湖边的一个岛上,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并误解它们是什么。这些管子被留在了毛皮岛,它们周围遍布陈旧的海狸牙齿、破罐子、成堆的鱼骨头、天鹅骨头和几块铜片。
把风琴管运走的那些人以为是上帝指引他们去找铜矿的。他们推断,上帝一定是想让他们找到铜矿,得到铜矿,否则他就不会安排这场针对殖民者的战争了。
我们坐在窗前,在最后一束秋光中。布氏说:“其中一个岛上的一位老人骗了那些想要得到铜的人。他们去问他是否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铜。‘在那边,在一个遥远的岛上。’老人说。他画了一张地图,指引他们往西边去。‘你们必须穿过最深的湖。’他告诉他们。如果你们马上去,就能赶在冰冻之前。如果你们再等,一切都会被雪覆盖。那你们就只能等到春天解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