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风暴(长篇小说连载·四)
作者: 琳达·侯根(美国) 周筱静 译第九章
冬天,当生活静止时,人们很容易忘记种子长在地下,在黑暗中,为春天做准备。冬季有一种清新的味道,干净而潮湿,雪飘落在海龟的骨头上,在我们周围旋转。其他的季节可能只是因为需要或渴望而想象出来的,当冬天占据大地时,它便到处扎营。当你走过它的领土时,不可能不知道在这片土地上落下的冰雪比我们的意志更坚强,悲剧有时掌握在它的手中。
那个冬天也不例外。汤米在老鱼钩的表哥乔帕·莱恩,在一次意外中丧生。当时他正用千斤顶换漏气的轮胎,冰太滑,车压到他身上。弗兰琪来访的女儿海伦,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女人,有天晚上喝得醉醺醺地从湖上走过,消失了。她在一层新的积雪上留下的脚印指向了饥饿之口,没有人有足够的勇气去找回她的尸体。谁也不想冒被湖水吞噬的风险。一想到她,我就感到难过,若是有任何治愈能让悲伤的人流泪,那么具有治愈性的流泪在冬天来得很缓慢。亦如其他一切,就像停止在河里的水,眼泪等待着春天的到来。悲伤被迫停止。弗兰琪被掌控在严冬的手中,没有哭。她安静,她抹着胭脂的脸苍白。那时,我已经原谅她问起我的脸。
有好几次,朵拉茹日说她应该是那个去世了的人。她更加坚持要回家等待她的生命结束。
如果眼泪和人的生活都在冻天停止了,狼却没有。它们让人揪心的哀嚎弥补了人类的悲哀。“看,”有一天布氏说。
我走到她站着的窗前向外望去。
“它们每年冬季都这样。它们知道祖先的皮藏在冻天里。”
几只狼,不算一大群,围着存放毛皮和捕猎器的棚子转。它们看着棚子的木头,仿佛能透过墙壁看到捕猎器或闻到它的气味。这让它们焦躁不安,踱步时它们的呼吸依旧平稳。如果我们能听懂它们的语言,它们的哭声可能会告诉我们一切在岛上发生过的事情。
冬天有很多声音,不仅仅是狼和乌鸦的叫声。风吹过遮蔽我们的墙壁,风吟唱着吹过旋转的雪。湖面上的冰从不安静,不停地挤压着自己,发出呼喊声。它断裂,又再次愈合,呻吟着,发出绿光。站在窗前,我想起了在格兰德湖中失去的——珠宝、因受伤害和疏远的情人而扔进去的结婚戒指、船只、暴风雨中的渔民,现在还有海伦。
在毛皮岛,即使寂静也很嘈杂。有无声的脚步。猫头鹰安静地飞翔。往南飞的鸟儿消失的叫声。
当我们缝衣服的时候,树在嘎嘎作响,狂风在我们周围呼啸,布氏从她的牙齿下取出一枚别针,她低声说起我的母亲。火光掠过她的脸庞。“你看,我们面对风时多么无能为力。”从门下偷偷进来一股冷风,布氏拿起一块布,站起来,把门下面的空隙塞了起来。那时,她不用多说,只一句,“罕娜就是那样的,”我便能明白她的意思。冷漠的元素,总是冰冷的。她的意思是,一个人不能因为风怎样吹,而责怪风,罕娜就像风。她想让我知道,支配我母亲的是一种力量,像风一样真实,像冰一样强大,像冬天一样普通。
偶尔我们听到来客的噪声。哈斯克开着他那辆非常大的卡车在冰面上行驶,车上装着杂货、取暖油和发电机用的燃气罐,还有我们最需要的木头。他给我带来了阿克唯牌饼干。当他把脚上的雪跺掉后,我们在屋里有说有笑。汤米在艾格尼丝的催促下过来了。她很担心我。她说,在岛上与世隔绝,对我不好,布氏总是那么漫长地沉思。汤米带来了鹿肉或驼鹿肉。我们一起坐在桌边或穿着手工制作的雪鞋在雪地里行走,我们彼此傻笑。有时我和他一起回大陆。
大多数时候,布氏和我一连几个小时都很安静,有时持续好几天。这是一种充满关怀的寂静,我们就是寂静中的一切。房子深灰色的石头在咆哮中移动,在无边无际的空间里,地球这颗行星围绕着减弱的太阳运行,被风吹的冰怒视着太阳削弱的力量。在那些日子里,连狼都显得疏远,遥远。黑暗来得早,夜晚漫长。我放下针线活,站在窗户前,凝视着荒凉而白茫茫的大地,盖着厚厚雪的树下兔子藏在洞里。
动物的足迹写下的故事我还不能理解,我刚来不久。雪地上有些地方有一组脚印消失在路的中间,在雪地上压出的扇形的翅膀旁边,一只兔子或老鼠被饥饿的神的爪子抓走了。
我几乎忘记了爬进窗户的藤蔓,忘记了这个世界有足够的热量让玉米和青苔成长。
一月的一个下午,透过窗户,我看见一个黑影周围有些比它小的影子。我眯上眼,对着光看去。是一只孤独的母驼鹿,腿很细,长着冬天的皮毛。它又黑又大,被困在光滑的冰面上,一动也不能动,一群狼低着头朝它围攻过来。它们互相交流着,慢慢地绕着驼鹿转。
母驼鹿在冰上毫无防备。它会摔倒。它又老又孤单,没有孩子,没有伴侣,没有保护。
我听到被困的驼鹿的叫声。我转过身去,用手捂住耳朵。
这是一种古老的饥饿仪式,冬天的法则与我的天性格格不入。有时我无法忍受这个世界。有时我后悔去了那里。布氏说,冬天就像伤口愈合,所有的东西都封闭起来,自我覆盖。冬天对我来说太庞大了。
晚上,我喝下朵拉茹日给我做的治失眠的药汤。在黑暗、寒冷的房间里,我脱下衣服,钻进被窝,用毯子盖着脸,感受着自己呼吸的安全和温暖。我无法阻挡脑海中那只驼鹿无助的目光。
布氏有些天也往窗外看。风把雪吹到门底下,敲打着窗户,好像有人想进来。她站在那里,我闻到并感觉到布氏有什么事。她没说出来的与她对我说过的一样冷。冰心。那是罕娜。
我也有我的秘密。最初寻找亲人的时候,我在南达科他州找到了一个妹妹,我的亲妹妹,亨丽埃特,比我小。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是如何偷钱找人追踪她的。一天晚上我走进邻居的房子,趁大家睡觉的时候把钱从床头柜上拿走的。我想,这不像偷东西。这是极其必要的。我花了五十块钱找她,还跟一起偷钱的那个男人上过床。没人能证明是谁偷了钱,尽管大家都怀疑我。当我刚找到妹妹的时候,我抱有很大的希望,就像找到了我真正的名字。我一路搭车穿过平原去寻找她。最后,通过一个卡车司机,我找到了去她那里的路。卡车司机开着一辆银色的卡车,里面充满牲口的味道,载着牲口去饲养场。
亨丽埃特与艾格尼丝没有血缘关系。她与我不是同一个父亲,所以我想,保守关于她的秘密没什么过错。但我没有谈论过她,她的存在既让我感到恐惧,又让我充满了绝望。她很可爱,也很安静,但她一有机会就会割伤自己。她的眼睛天真,充满信赖,她的皮肤布满了伤疤。她用剪刀和剃须刀把自己割伤,她感觉不到疼痛,也许她身上不是伤口,也许是一种语言。她用刀说话,用刀诠释她的生命。我带去一个手镯,想送给她,当我看到手镯锋利的边缘时,我假装自己空手而来,把偷来的一些现金给了她。她什么话也不说。我们相互对视。坐下来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她用手指把烟捏灭。她不会感到疼痛。她内心之外的任何东西都不能伤害她,再也不能了。
晚上,风吹着黑屋,我躺在床上想着罕娜。有些寒冷的夜晚,我觉得自己处于合拢的状态,像冰在水面上凝结,从边缘开始,突然全部冻结,冬天填满了这个世界,像一道伤疤。起初,冰很容易被打破,后来,用斧头才能砸破,最后,它根本不能被打破。水里的东西都被锁住了——船、渔夫、漂浮的木头,都停在原地。寒冷的苍穹,美丽而可怕,坚实而有生气。我听到水族在说话。
冬天是个边界不断变化的地方,我记得、听到、感觉到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我开始明白朵拉茹日的记忆,尤其在我听到湖中有鼓声的夜晚。响声来自结了冰的水。我相信老人们说的,鱼是一种人,像狼一样,它们想生活,跟我们一样,我们这些逃脱死亡命运的人,像小鱼那样通过渔网中的洞,幸存下来。
在漫长的黑夜里,我梦见被抓走的动物,包括貂、海狸、狼獾。我看到它们剥了皮的尸体。我听到它们的哭声,感受到它们的痛苦。它们的影子穿过雪、冰和云。我们印第安人一直靠它们生活,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也是亲戚。我梦见顺河而下的运货独木舟,载着大量的皮毛。穿黑衣服的瘦高男人朝我走来。有些女人长得像我,拿着玛丽和耶稣的照片。她们戴着镜子,似乎是金子,有的把镜子挂在腰带上,有的挂在脖子上,有的别在衣服上。阳光照在镜面,发出刺眼的光。人们穿的衣服破烂。没有衣物可以使他们暖和。混血儿开始与其他人对立,就像狗,为了吃食,为了活着,反抗自己的祖先狼。洛丽塔在疾病中被迫卖淫,罕娜跟着进入了黑暗,进入了黑暗的地方。
在短短的白天,我们忙得不可开交。我和布氏缝裙子。我们把时间花在收集布料上。桌上摆满了报纸、折叠的料子、放着缎带的线轴。
我们被寒冷困在室内,时间消失了。在忙着拼布时,下雪了。风吹开了小棚屋的门,又砰的一声关上。我们一起走到外面,屏住气,一阵寂静,“听。”布氏说,北极光的声音。充满太阳风暴电荷的冰晶闪烁。
在一个零摄氏度以下的夜晚,当光柱穿过天空,太阳风强大到足以吹动雪,我梦见岛上的狼从死亡中挣脱出来,正在四处走动、商议,寻找它们的人类孩子。另一个夜晚,我梦见了一株植物。我把这株植物画在纸上,穿越冰雪来到大陆,带给朵拉茹日看。“哦,我知道这种植物,”她看到我的画时说道,“那是在我们上游生长的植物。”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的那些梦境,如果真实存在的话,曾活在这片土地上。梦是地球的视野,是地球通过我们传递的一种表述,有时为了让自己更伟大,我喜欢认为自己有神示。
“向来都有梦见植物的人。”朵拉茹日说着,从我毛衣上捡了一根线。
夜里躺在床上,我能在黑暗中看清东西。我的手指变得更长,更敏感了。我的眼睛看到了新的东西。我的耳朵能听到墙外的一切动静。我能用我的皮肤看见,用我的眼睛触摸。
我去大陆看望他们,艾格尼丝正在削土豆,哈斯克告诉我和汤米——在他读过的一本杂志里,他了解到我们是如何由星星构成的。他说,幻觉、梦境或记忆之所以存在,正如爱因斯坦认为的,时间不是一条直线。这解释了为什么我能看到祖先闪闪发光的镜子和他们拿着的铁壶。我同时活在不止一段时间里,同时不止以一种方式活在世上。“这也解释了朵拉茹日,”他说,“她怎么能与已去世的卢瑟交谈。”
是的,我想,我明白了。我看到了昨天,有时它看起来和明天一样。这就是为什么布氏梦见向北去的路,梦见一只鸟儿在研究星辰,等待春天的到来,等待某个协议好的时刻,所有的鸟儿一起飞走。那两个北方人的话使布氏产生了一种需要,她应该去那里,到遥远的、肥食者的领地去。那是我们历史中的时刻,当过去变成了现在。还有雷蒙·黄雷的死,这位拉科塔族老人在内布拉斯加州一间海外战争老兵的小屋里被敬畏上帝、热爱上帝的男人和他们的妻子折磨致死。还有美洲印第安人运动的形成。红种女人和男人都开始了新的生活。布氏的决心还取决于其他事情。她是一个有良心,热爱土地的女人。她和世界是一体的。她不允许这个世界更多的部分消失或被夺走。大坝不能修建。一天,她看着北方的地图,大声说:“这条河不能移动。”
春天,路要被设置的路障堵住,她决定划独木舟去那里。人们认为我母亲在那,住在一个叫奥赫特或新哈代的小镇上,我也会跟着去。
当她不为拉鲁缝制或重建一只獾时,布氏就连续几个小时弓着腰看地图。她眯起眼睛望着窗外,仿佛她曾被雪弄瞎了眼,或在黑暗中能看到我们周围一直向北延伸的水道迷宫。她称她的计划为“我们的秘密”。她谈到洋流的流向,琢磨侧洋流可能在哪里。她坐在离火很近的地方,画出一条路线,对照另一条,用数学家的精确测量距离、时间和空间,策划我们该怎样穿过迷宫。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
有时我叫她马可波罗,她会列一张清单,记下明年春天冰雪融化时我们需要带些什么。一把斧子,一把小锯,一个平底锅。得在木舟里带些干木头,带上斯特诺燃料罐做饭用,以防下雨,以防路上烧火的木头被弄湿了。必须找到绕过障碍的路,可能是护林员漂浮的木头,也可能是危险的急流。根据“我们的秘密”,我们会在年初离开,那时鱼还很饿,食物会很充足。
旅途的重量每天都在增加十倍。在深灰色的压舱物做成的房子里,我感到我们在下沉,像一艘沉重的船淹没水里,沉到海底,像落进饥饿之口的开雪地摩托的人,以及安息在其中的尸体和剥了皮的动物。
我担心我们会迷路,无法找到要去的方向。无论她怎么计划,都将进入陌生的水域,时而古怪,时而吓人。
她痴迷于那些代表土地的褪色方块,试图揭开地球上的秘密。她在寻找地图上没有的东西。这些地图就像罗盘在北方有地下铁的地方一样,是不可靠的。
窗外,冰柱像牙齿,似乎我们生活在冬天张开的嘴巴里。这里有动物出没的白色通道,冬天的边界在不断变化。
一天,布氏抬头看了看站在窗户灰蓝色光线前的我。“你看,”她说,她坐在绿色的桌子旁,面前放着一张地图,旁边放着一杯茶,“这些几乎都是相通的。”
这是真的。水像一串珠子被一根线连在一起。她说,所有的河流和小溪都足够宽,可以划独木舟通过。这是一张古代地图的复制品。布氏把蓝色地图翻过来,查看日期。没有找到。“肯定是在1660年到1720年之间的某个时候制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