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自己可见(短篇小说)

作者: 罗门

1

早晨上班前,马浩然说:“你得找个工作了。”

朱李叶正在洗碗,自来水声音很大,但她听清楚了,他每次盘算着抛妻弃子的时候,就对她提这个要求。

自从怀孕生子以来,朱李叶已经八年没有工作了,她把所有精力都用于培养儿子马猿,现在要把她赶出家门自食其力,她顿时感到浑身虚弱。

她冲到玄关,对正在换鞋的马浩然说:“等马猿上初中后再离吧?”

三年前她就是这么挽留住他的。可是这次不行了,马浩然低头系着鞋带说:“为了孩子维持婚姻,对孩子也不公平。”

“你不想让孩子生活在一个正常的家庭环境中吗?”朱李叶皱紧眉头咧着嘴,把一张苦脸准备好,等他抬头时正好能看到。

马浩然系好鞋带直起身,并没有看向她的方向,整个早上,他都忙于躲避她的眼睛。

他对着晾衣架说:“什么叫正常?一夫一妻合作育儿是近百年才流行的制度。人类的家庭形态本来就可以各种各样,何必怕不一样呢。我从小父母就离婚,被姥姥带大,我也没觉得反常。你父母重男轻女,把你当外姓人,你也没落下心理阴影。马猿缺了我照常能活——谁离了谁都能活,也必须能活。”

“你现在说的这些话,每句话,都像个混蛋。”朱李叶说。

可惜马浩然不是个混蛋,她反而希望他是。

马浩然出门后,随着关门声,屋里瞬间变成一个巨大虚空冰冷的气场把她全身罩住了,为了逃避这种恐惧的感觉,朱李叶给家朵打了电话。

家朵是她姨家的表姐,认识人多,见识面广,朱李叶让她帮忙找个工作。家朵说:“在家呆够了,想出去挣钱啦?”

“是马浩然要离婚,我不得不——”朱李叶说。

“你说什么?”家朵的尖叫顿时填满了早上的虚空,“老马要跟你离婚?哎呀我去,就他那样,一个民工,外面还能有女人?”

“他外面没有女人。”朱李叶说。

“没有别的女人离什么婚?他当然不承认了,这事不堵被窝里谁也不能承认,他要是外面没有人,我的脸明天就塌!”家朵的脸里注射了进口玻尿酸,除非受到强刺激,否则不会拿自己脸发诅咒。

“我告诉你叶叶,千万别去干那抓‘小三儿’的事,咱丢不起那个人!像马浩然这种民工,能有人接手是你的福利!我早就看他不惯了,一个月挣那一脚踢不倒的钱就知足了,你姐夫让他跟着去工地当销售他硬是不去。跟他离!我手里有好几个有钱的男人,你随便挑!”

关掉电话,朱李叶无奈地呆坐着,她拿什么谴责马浩然呢?道德、情怀、情操、感情、良心?在离婚事件里常用的谴责武器在马浩然这都用不上。

窗外传来卡车发动机的轰隆声,朱李叶起身,戴上口罩、耳塞和墨镜,她每天在家里都全副武装。这间被她称为“六大居”的临街房,噪音大,灰尘大,下水道气味大,汽车尾气大,楼下饭店的油烟大,对面新楼玻璃墙的光污染大,她不得不如临大敌地保护自己。

她羡慕医院病床上插管的患者,他们因器官衰弱,不得不外挂各种管子加强功能,她则相反,由于过分敏感不得不靠设备减弱感官功能。

她内分泌失调,肠胃功能失调,植物神经失调,她时刻小心地调节着那些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生理运作系统,提心吊胆地感受着激素分泌的细微变化。

细看朱李叶,她算得上貌美,但紧张和神经质使她的脸失去了光彩,焦虑愁苦的表情让她的美都废了。她体重不过百,却自我感觉有一千斤,走路像是在拖动身体。现在让她出去工作见人,她想对着马浩然哭喊“臣妾做不到啊”。

2

马浩然用铁钩子把橡胶制品从高压模具里钩出来,扔在工作台上,等待修剪。车间里充满了熟橡胶的臭气,气温四十多度,工人们只穿着大裤头,都赤着上身,因此车间大门上挂有“美女止步”的提示牌。

车间主任巡岗到马浩然面前,说:“小马,今天加个班啊,别总完成任务就收工,一方面耽误你挣奖金,另一方面,你收工后空出来的模具,其他人分抢的时候让我脑瓜子疼,这帮家伙,就为一个模具都能打出狗脑袋。”

“主任,我已经跟人事科提辞职了,就干到下个月底。”马浩然快速地用剪子修剪着橡胶制品的毛边,同时甩了一下脑袋,头上的汗水哗地一下,像大雨一样淋了主任一脸。

主任说:“哎哟,现在这什么经济形势啊,你怎么敢辞工啊?你找到更好的工作啦?”

“城市套路深,我要回农村。”马浩然呵呵笑。

“老婆孩儿咋整?他们在大山里能干什么呀?”

“媳妇养鸡喂鹅,儿子赶羊放牛。山里清静,媳妇嫌弃城市有噪音。”马浩然大笑着说,难以分辨是玩笑还是当真。

晚上下班回到家,朱李叶没有做饭,说她也刚进屋,她出去给马猿报补习班了。

“刘思怡她妈早就给刘思怡报了,我这都报晚了。”朱李叶说。

“有那个必要吗?杨子轩还报作文班了呢,你也跟着报?”马浩然说。

“报哇!必须的。”朱李叶让马浩然看手机里的班级微信群,“马猿的期中考试成绩今天出来了,全班第三。这样下去不行,他要考不了第一就上不了重点中学,上不了重点中学就上不了重点高中,上不了重点高中就上不了重点大学,我的孩子必须进入各级重点领域,必须成为少数精英分子。”

“他才三年级,你别这么焦虑吧。而且第三名已经够好的了,你一天到晚让他刷各个区的卷子,容易败坏他的学习兴趣,会适得其反,你可千万别给他这个压力了,我求求你了行不?”马浩然对朱李叶抱了一下拳。

“离都要离了,你还管这个干啥呀。”朱李叶讥讽道。

马浩然不说话了,屋里静下来后,听到楼上传来的脚步声,还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朱李叶看了看天花板,问:“你说,我每天用那么大的念力诅咒他们,他们为什么感应不到呢,还天天使劲踏地板走路。这声音无法预料、随时响起,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制止不了楼上的活动,就像制止不了地球转动。我明天一定要买个帐篷,就搭在床上,我要与——世——隔——绝。”

“床上搭帐篷这种情景会对马猿的心理造成不良影响,我看他现在跟你学得也有点敏感了,对一个孩子来说,成绩不是最重要的,身心健康才是。你得调整你自己了,你的神经要粗大得像个下水管子。”马浩然指了指厨房里的碗口粗的下水管子。然后坐下来,与朱李叶形成促膝谈心之势,“心静自然凉,心远地自偏,你要内心强大得,在心里修行出一个海景房来。”

“我需要一个墓景房!”朱李叶说。

“叔本华,康德,卡夫卡——”马浩然的声音突然变了,变成了标准的普通话,而不是他平时跟外人说话时用的重口音方言,“他们都对噪音极其难忍。叔本华甚至说,人忍受噪音的能力与智商成反比。”

“是,我现在就靠不能忍受噪音来证明智商呢。”朱李叶自嘲。她对他偶尔出现的普通话已经习惯了。

马浩然的普通话是跟网络课堂学的,有点播音腔且富于磁性:“忽略噪音是一种学习能力,这种能力会对反复发生的噪音不再做任何无谓的反应,以节省身体的能量。学习适应环境,这叫惯化学习,连蜘蛛都会,作为人类更应该会。”

“当年,你和我结婚,是因为我的房子吧?”朱李叶突然问,想结束他的教诲和普通话模式。

“你这么说有点亏心吧?”马浩然一惊,恢复了方言。

“当然,你不是为了这个老破房子本身,而是因为这房子建在了市图书馆附近,你借书方便。”

3

朱李叶在结婚以后才发现,马浩然竟然是读书人、思考者,用他的话,叫“爱智求真”,而且他会说标准的普通话――这简直就是一个令人难过的笑话。

白天在工厂里,马浩然操作着压力机生产着铁路用的轨枕垫,与工友们一起说粗话开俗玩笑。下了班,他看亚里士多德,休谟,马克思,陀斯妥耶夫斯基,哈耶克,爱因斯坦,总之他什么书都看,什么知识都想探索。他并没有一个展示他兴趣和爱好的书架,从前他从图书馆借,后来手机里装载了读书APP,他的阅读就变得更方便和隐秘了。他对知识的饥渴和对思考的上瘾,挤压得他对物质一无所求。

然而读书会使他举止失当,因为他的工人身份与读书思考的爱好不相匹配,尤其那些哲学和文学类的无用之书。更年轻的时候,他在家乡因为沉迷读书被众嘲,所以进城之后,他就只能偷偷摸摸地进行文化生活了。普通话更不能说了,听的人会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他,认为他在装腔作势。

曾经,一个跟他关系很好的朋友在他说普通话的时候,对他叫停,说:“你等等,我穿件衣服你再说话,我肉麻得直起鸡皮疙瘩。”

为了不令人反感,他再也不在人前说普通话了,包括在朱李叶面前也很少说,因为她也总想笑,觉得他在说普通话的时候完全变了一个人,那个人不真实,似乎不具有正当性,从而显得尴尬。

他会在家里没有人的时候,对着录音机说。朱李叶和马猿在家,如果他特别想说,就到卫生间里关上门坐在马桶上说,内容大多是书籍朗读,也有他自己对书的解读和见解,因为微博不支持发音频,他就把录好的音频变成黑屏视频的模式发到微博上,发布的时候,选择“仅自己可见”,因此他的微博没有关注者,他只是在自娱自乐。

他要求朱李叶替他保守秘密,所以连与朱李叶关系最密切的家朵也不知道民工马浩然博览群书,会说一口很有腔调的普通话,否则更得嘲笑他。

这个被朱李叶视为人间炼狱的噪音房,却是马浩然的心灵乐土,他在此沉迷于读书,忙于思考,寻求知识。他信奉“会做的不如会饿的”,以至于宁可一天不吃不喝,也不愿用太多的时间去工作加班。他天生不喜欢钱,他工作只是为了养家糊口。

他不跟朱李叶说他的快乐,不敢说他享受这个她活遭罪的世界。他只能窃喜,他恐怕被这个娱乐至上的消费时代所不容,他不能与时代公开对抗。

与朱李叶对所有外界声音都难以忍受相反,马浩然唯一感到不适的,是自己说话的声音,那种类似争吵的方言口音是他命定的声音,常常像是脱离他的身体,不由他控制发出来的,令他倍感陌生与奇怪。从他生下来到如今,经过漫长的三十六年,那是一种对说者和熟悉的听者都难以更改的习惯。

口音是环境的产物,是天生的无意识默化,说普通话越早越自然,越晚越难以改变,人是习惯的奴隶,在三十多年的习惯面前,人就是俘虏。

4

新生活从玻尿酸开始。以前朱李叶拒绝玻尿酸,家朵也不勉强,说:“也对,打完了给谁看呢,你家老马不配你打玻尿酸。”

但是现在,朱李叶要走出家门,要工作面试和相亲约会了,家朵指出,朱李叶的每一条焦虑造成的表情纹里都需要一针玻尿酸。

马浩然对女人的外貌从来不予评论,他只能对此保持沉默,但他发现打过玻尿酸的朱李叶跟家朵越来越像了。家朵生命力旺盛,气焰嚣张,如果朱李叶能渐渐活成家朵的样子,也许是件好事。生活在关键之处,挺得过去的,还得是那种不纠缠细节的彪悍人生。

星期天早上,马浩然去商场买了一件休闲西服和白衬衫,一双崭新的皮鞋,戴上平时不敢戴的黑框眼镜,又到发廊吹了一个卷发,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知识分子老油条。他要去会见袁大先。

他是通过袁大先公开的工作邮箱约到他的,马浩然冒充一家知名网站的节目制作人,要采访他。

袁大先是本市著名画家、民办先锋艺术学校的校长,今年五十岁,油画作品《漫长的未来》获过国际奖。他办学近二十年,全市共有四所分校,可以说是个成功的艺术家加商人,马浩然在邮件里赞誉他是这个时代真正的、少有的“儒商”。

袁大先披着一头长卷发来了,他的西装与马浩然撞了款,这也难怪,都是知识分子嘛,又都是男性,很容易品位趋同。

他们握手,落座,袁大先用眼睛四处寻找其他工作人员,没有,他只看见在这个私密的茶馆包房的地中央竖着一个架子,上面插着一只已经开始录像的手机。

“这么简单?”袁大先摊开手臂,环指房间,对马浩然的工作性质有所怀疑。

马浩然用他的普通话说:“现在网站的访谈节目都是这种形式,那些花哩胡哨的都是综艺节目,我们这是高端文化访谈,主要靠的是谈话内容和后期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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