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桑的岛屿(中篇小说)
作者: 索南才让三场大雪
大雪从早晨下到了晚上,又从晚上下到早晨。大雪一层一层地把大地包裹住了。刚开始的时候,丹增很高兴,每隔一会儿,他跑到外面去踩雪,白晃晃的雪地上踩出的脚印清晰地印出鞋底花纹,一排排别提多好看了。他踩出了一条长长的,弯弯曲曲的小路,踩出了一个家里盛放馍馍的那种圆瓷盘,踩出一个大大的茶壶,踩出了一头大大的犄角的公牛……他玩得不亦乐乎,眼睛被雪光耀得发花,流起眼泪。阿妈几次让他回来,老实在家待着,但他不听,直到脖子上挨了几巴掌才哼哼唧唧地回屋去。
晚上,他们一家三口吃了晚饭,听了收音机里播放的新闻联播,听了天气预报。阿爸说这雪呀,哎呀呀……下得好啊!
过了几天,又下了一场大雪。这次阿爸心情不好了,对老天骂骂咧咧,阿妈也忧心忡忡的。然后是第三场大雪。这下丹增也知道事情不妙了,牛呀,羊呀,马呀要遭殃了。他心里埋怨这雪真不老实,叫它下它不下,叫它别下它却非要下个不停。他觉得阿玛冤枉他了,大雪才是调皮捣蛋鬼,顽固得跟橡皮筋一样。
大雪把草原上的草藏了个严严实实。放眼开去,牧场上连一个杂物都看不见。因为吃不到草,家里的羊群马上就瘦下来了。每天早上,阿爸都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地到房顶上去,站在本来就没有多少捆的燕麦草前,唉声叹气。然后抱上三两捆燕麦草下来,小心翼翼地撒在屋前清理了雪的地面上,去将羊群放出来。
饿坏了的羊群一拥而上,极短的时间里把燕麦草吃得干干净净,连一丁点的残渣都不会留下。一些很聪明的羊开始在屋子周围寻找,到垃圾堆和狗窝那里去寻找,总会找到一些可以吃的东西。有的时候运气好,它们会得到小半盆子狗食,尽管已经冻得硬邦邦,但它们却啃的很高兴。
从下完几场大雪的第三天开始,阿爸每天早出晚归,和其他的几十个叔叔们一起去挖路。从丹增他们家到公路上的这段沙砾路有八九公里,沿路上有几十户人家,这些人都在铲雪挖路。每天都干得热火朝天。丹增跟着阿爸也去了几次,帮忙干活,每次都累的走不动路,要休息好几次才能回到家。他的胳膊和手掌从第一次干活开始就肿胀起来,手掌手背好几处都破皮了,还有几个裂口,那是冻伤。他有手套,但干活的时候碍事的很,他不爱戴,没几天就被冻伤了手。更麻烦是,由于一直被雪光反射,流泪,丹增的眼睛一直以来都是红通通,火辣辣的,回到家,阿妈一边流眼泪一边骂他是犟板筋,活该。隔三岔五的阿妈不让丹增出门去,逼着他好好待在家里,把伤养好。但丹增不想待在家里,哪怕受伤的手流血不止,哪怕晚上眼睛又痒又热,让他睡不着觉,他依然想去帮忙。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几天。
一天,阿爸哭了。丹增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相信阿爸会哭。丹增从来没见过阿爸哭泣,连想都没想过。但现在阿爸哭了,哭得那么伤心,弄的丹增也跟着哭起来。丹增当然知道阿爸为什么哭。因为家里的羊群开始一天比一天减少了。每天早上,羊棚里都会有几只羊硬邦邦地死去。他和阿爸每天都要将死去的羊拖到倒垃圾的坑里,几天工夫,坑里就已经装满了。刚开始的时候,丹增还在计算死羊尸体,两只、五只、九只……后来他就不想算了,甚至连羊棚里都不想去了。
阿爸每天都赶着羊群和十几头牦牛,几匹马走,一条固定的牧道去放牧。路的尽头是一面低缓的阳坡,因为前两场大雪后有大风,所以这面阳坡上的雪是最少的,虽然后来的雪并没有被吹走,但雪后的几次西风还是把一大半的雪吹到阳坡两边的凹地里去了。这样一来总算给他家的羊群留下一点的希望。可怜的羊们,除了那几捆都不够塞牙缝的燕麦草,就是靠着这片阳坡艰难地活着。
每天,丹增都能遇到瘦骨嶙峋的羊走着走着,走不动了,站着站着,站不住了,然后轻轻地卧倒,慢慢地死去。它们好像垃圾一样被扔在路边。后来连野兽都不吃它们了。
每天早上阿爸叫醒丹增,他穿好衣服,迷迷糊糊地跟着阿爸去羊圈里。但到了门口,丹增磨磨蹭蹭,不愿意进去。他不敢看到又有羊死去了。它们睁得大大的,无辜而又渴望的眼睛让他害怕,他仿佛能听到它们在不停地呼喊,为什么要让我们饿死?为什么不管我们……
可这天早上,他听到阿爸惊叫了一声,喊他快进来。丹增走进羊棚,吃惊地看到一只洁白的母羊在角落里卧倒着,后身那里的皮毛湿漉漉的,被羊粪染黑了。它的状态十分不好,一看就知道活不多久了。而在它身旁,露出一个黑色的小羊羔的脑袋。小家伙不停地摇晃脑袋,想从它阿妈的身下出来。它的阿妈费尽最后一丝力气挪动了身子,小羊羔就扑腾着站起来了,是一只全身乌黑,没有一点杂色的小家伙。它颤颤巍巍地站着,但喊出的声音简直洪亮得惊人,在羊棚里产生了回音。它蹭着自己的母亲想要吃奶,但这位可怜的母亲,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小羊羔?”这是好几天来丹增在羊棚里说的第一句话。
“好母羊就是这样。”阿爸握着母羊的犄角,半天没有起来。
小黑羊羔还在跌跌撞撞地寻找。它还什么也不懂,不知道母亲的乳房在什么地方,只是凭着与生俱来的本能寻找着。看着这对母子,丹增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滑下脸颊,心里像是针戳般地痛起来。
“阿爸,母羊死了,小羊羔怎么办?”丹增泪眼婆娑地看着阿爸,希望他能够救下母羊。
“用奶瓶喂活,不能让两个都死了。”阿爸语气坚定地说。
“阿爸,母羊活不了吗?你能把母羊救活吗?”
“它太虚弱了。”阿爸走到母羊身边,摸着羊角的手微微颤抖。“把羊羔抱到家里去吧。”他说。
丹增抱起小黑羊羔,它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看着丹增的眼睛闪着光,像黑宝石一般璀璨。它一点也没有挣扎,乖乖地在丹增怀里待着,轻轻地咩咩叫着。
这时候母羊开始挣扎,也咩咩地呼唤自己的孩子。它想站起来,但再一次失败了。于是它跪着,定定地看着丹增,看着他怀里的它的孩子,一遍一遍地呼唤着。它紧紧地盯着丹增,仿佛在央求丹增一定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孩子,不要让它死掉。
丹增确定自己懂了它的意思,于是庄严地向她点点头,把小黑羊羔抱得更紧了。
丹增哭着,把小黑羊羔抱回屋里。阿妈问怎么回事,丹增哽咽着,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阿妈叹息一声,轻抚着丹增的头发,用她的红头巾给他擦拭泪水。她说以后啊,你就照顾好它,让它好好长大。丹增泣不成声,一个劲儿地点头。丹增让母亲给一些牛奶,他要喂他吃奶。但母亲说家里已经没有奶了。
“你等着。”她说完便提起挤奶桶出门去了。丹增看着阿妈一直朝马厩走去,就知道她去干什么了。她是想从黄牡马那里挤点奶水出来,可黄牡马也快要饿死了,它瘦的吓人,一根根肋骨像弓一样绷紧、弯曲;她的脖子那么细,而头又那么大,她一直垂着头的原因大概就是因为她再也没有力气将头抬起来。她的孩子死了。那匹刚出生不到五十天的可怜的小家伙,并不是饿死的,它本来就有病,它死的时候从鼻孔和嘴唇边都有血流出来。
过不多久,阿妈提着木桶回来了。木桶底部的奶水真是少得可怜,倒入奶瓶里后还不到一半。阿妈说:“这已经很多了,刚喝奶不能太多,而且还要掺些热水。”
“它会喝吗?这不是它阿妈的奶。”
“它就会喝的,我教你怎么做。”
“‘巴勒’怎么样了?”丹增问阿妈,期许能得到一句欣慰的话。
阿妈沉默了片刻,细声说:“放心吧,她还没事,会好起来的,她很坚强。”
“挤奶也没事吗?”
“每次挤一点点,就不会有事。”阿妈转过身说。
给“巴勒”留下的燕麦,不知道能不能坚持一个月?丹增问进来穿大衣的阿爸,他摇头说很难。“就算一天给她吃半捆,那也就够吃半个多月。”
“那然后呢?”
“看她的造化吧。”阿爸说。
“那你的黑枣溜怎么办呀?他一点吃的都没有了。”丹增突然想起好几天都不见踪迹的黑枣溜马,不知道它跑哪里去了。
阿爸的身子一僵,后背忽然变软了,整个人蓦然沉重起来。他摆摆手,无言地出门去了。丹增突然意识到他说到阿爸的痛心处了,黑枣溜是他最心爱的走马,一直以来都陪着他。地位简直和家人没有区别。尽管他已经很老了但如果没有这场几十年难遇的雪灾的话他一定能再活个十年八年的,因为他就是一匹可以长寿的马。但现在,阿爸把活下去的希望留给了“巴勒”。
“‘巴勒’还要活着,还要它的奶灌养羊羔,它活下来还能下马驹。”阿爸说。
阿妈用开水兑了奶,兑了水的奶刚好装满奶瓶。她说小羊羔喝半瓶就够了,太多的话会闹肚子。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小黑羊羔仿佛知道似的在她脚下磨蹭,等阿妈小心翼翼地将奶嘴塞进它嘴里后,它有那么一瞬间不适应,僵硬着舌头和嘴,一动不动。阿妈一只手握着奶瓶,另一只手在它脖子下轻轻地挠着。这个动作让他感到痒了,他的喉咙动了动,接着是舌头。它的舌头一动,便猝不及防地喝进去一口奶,然后它再次动了舌头,并且越来越快,丹增在旁边能清晰地听见他咽奶水的咕嘟声。他吃的欢快极了,一个劲地摇动小尾巴,摇得像风扇一样。
你叫“哈桑”吧
“我叫丹增,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你别伤心。”小黑羊羔喝完奶,丹增擦干净它的嘴,捧着它的小脑瓜,轻声细语地和它说话。小黑羊羔追逐着丹增的手指,只要他把一根指头伸到它的嘴里,它便欢快地吸吮起来,过一会儿,发现没有乳汁流出来,它便闷闷不乐地松开,接着找,碰到另一根指头了,又傻傻地欢快地摇着尾巴吸吮,然后再次松开……
丹增开心地和它玩闹着,突然皱起眉头,该给它起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呢,它不能没有名字呀。嗯,对了,它这么黑,有这么亮,又黑又亮,对了对了,它跟阿妈脖子里的那块黑玉一样……那就叫你“哈桑”吧!多么好听的名字呀。
“哈桑,哈桑。”丹增叫了几遍,没想到它真的转过头,瞪着眼睛看着丹增。仿佛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叫哈桑。丹增的对它亲了又亲。
临近中午,阿妈给阿爸帮忙完了,回来了。她问丹增羊羔怎么样?
“以后他有名字了,你们都要叫他的名字。”丹增高兴地说。
“哦,叫什么呀?”阿妈问。
“哈桑。他以后就叫哈桑了,阿妈,他和你的玉石一样。”
“哈桑?”
“对呀,阿妈你听这个名字好听吗?”丹增伸手去掏阿妈脖子上的那块玉。
“那以后咱家又有一个家人了。”阿妈任由丹增胡闹,宠溺地看着他。
“是啊是啊,哈桑和我一样是个男孩子,以后他就是我弟弟。”
丹增一高兴,就帮着阿妈干活,他扫了地,抹了炕上的被哈桑踩出几个蹄印的桌子,然后把簸箕里的垃圾拿出去倒进专门装垃圾的袋子里。丹增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哈桑一直紧跟着他,挨着他的腿,仿佛在寻找依靠。哈桑的依赖让他欢喜不已,又抱起来亲了亲,直到哈桑咩咩叫地挣扎起来才放开。
这时丹增才想起那只母羊,哈桑的阿妈。丹增向羊棚走去,但马上想到不能让哈桑看见他阿妈,不然他会伤心的。于是就抱着他进屋,从外面把门关上。哈桑在里面一个劲地叫唤。
丹增跑到羊棚,里面什么也没有。他想肯定是母羊死去以后,被阿爸拖到大坑那里去了。
丹增回到屋里,哈桑一下子扑到跟前来,围着他的腿转圈,咿咿呀呀地发出一些和羊不一样的声音,就好像一个刚刚学着发音的小孩子。
丹增打算带着哈桑去看阿爸,但阿妈不让去,说你要是想弄瞎眼睛的话就去吧。
“那为什么那么多人没有眼镜戴,一点也没事,为什么我就不行?”丹增气恼地质问阿妈。
“因为他们都是大人。”阿妈淡然地说:“等以后给你买一副墨镜,戴上就不用害怕雪光了。”
“太好了,什么时候买呢?阿妈,能不能给哈桑也买一个,他的眼睛那么大,肯定会害怕雪光。”
阿妈笑了。“等到秋天了,就给你俩买。”
中午阿妈炒土豆片,蒸了米饭,都是丹增最爱吃的。他帮忙放好筷子,拿来三个碗倒了茶。然后他把哈桑的奶壶中剩下的那点奶用开水热了热,喂给哈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