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结工

作者: 塞壬

一、早上七点,长东路

我在摄影师阿兵的照片中发现了日结工这个群体。他时常在清晨抑或是傍晚一个人骑着单车沿着长东路一路拍下去。彼时的长东路是嘈杂混乱的,人群仿佛从地面上突然长了出来,蘑菇一般,迅速塞满了街边的角角落落。卖早点的不锈钢餐车一字排开,那是一种人工改造过的电动三轮车,车头驾驶室的玻璃上贴着黄色的“早点”二字,下面并排贴着微信和支付宝的收款二维码,掉了漆的破旧煤气罐立在车轮边,后面车托装了一个不锈钢灶台,锃亮的钢板上抠了一个圆洞,炉子就嵌在上面,一口烫面的大铝锅冒着热气,人们排着长长的队。三五成群的人或蹲或站在街边吃着早餐,他们不交谈。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人头攒动着模糊的黑影。巨大的沉默凝在被切断的空间里,那是一种无论怎么喊都喊不破的巨大沉默。画面非常震撼。密密麻麻的人仰着头,捧着白色泡沫碗,他们几乎把脸埋进碗里,看不见表情。更多的人只是等待,有人蹲在路边抽烟,几个人围成一个圈,缩着背,肩胛骨高耸,腰间露出皮带和半截皮肉。黝黑的中年男人穿着条纹T恤,他在人群中四处张望,仿佛是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卷起了裤腿,露出结实的小腿肚。妇女们穿得花花绿绿,她们体态臃肿,姿色褪尽,有着粗壮的短脖子和一张扁平的宽脸。她们拎着筒状的便当布包,腕上戴着黑色泥垢的绞丝银镯,看上去更像是结伴去赶集。文着大花臂,挑染着金发的男孩穿着紧瘦的牛仔裤也站在路边,他们戴着耳机,穿着人字拖鞋,三三两两,眼神散漫而颓落。几辆大巴停在路中间,小货车、小轿车们早已把路面塞死。人群在缝隙里流动。从这些照片里,我感受到某种暗涌的令人不安的焦虑情绪。一种你无法介入,你隔在镜头外,你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疏离感向我挤压过来。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这是早上七点的长东路。日结工。

去年,我在东莞流水线的无尘车间呆了四十天,写下了非虚构《无尘车间》。我素来对写边缘群体有一种天然的警惕。对于写作来说,猎奇和探秘的心态都容易滑向投机的深渊。同时,一种可怕的道德绑架也会无端地伴随而来:关注底层民众的生存状态才是一个作家的良知体现啊。我对铺天盖地的“这样的写作才真正是令人钦佩”这类说辞感到烦不胜烦。这就好比一个演员的台词功底不需要恭维一样,这只是一个作家基本素养的一部分。我更担忧人们对作品的关注仅仅是出于社会意义的层面。在我看来,这些都没有进入文学的内部。诸多的因素在影响着我,此外,一种政治正确的写作意图有意无意地侵扰着我。尽管如此,尽管如此,我还是不顾一切地斩断诸多噪音的纷扰。我依然要写——日结工。

我实在不能接受我被隔离在镜头外的那种疏离感。明明,我们就是活在同一片天地的人。明明,我的堂兄、我的婶娘、我的表弟就身在其中,我在那些照片中看到了相同的脸和相同的表情。明明,我也曾身在其中——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种疏离感?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成为了另一个世界的人?看到这些照片,我忽然发现,这个群体离开我的视线已经很多年了。现在,对于重新成为他们这件事,我丝毫没有思想上的刻意调整。完全不需要过渡。立即,马上,本能的反应。无需心理建设和情感酝酿。这让我有一点惊讶。老实说,骨子里我其实并没有活成让自己讨厌的样子。但我要先把一个问题悬置起来:写作和去做日结工这两者最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先不必带着动机和目的,或者说,在既有的设定下,它会是一种干扰。就这样,我心无挂碍、一身轻松地让阿兵带我入门。微信里,他说,明早六点五十分,长东路见。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在六点半之前起床了。我竟一夜未眠,些微的兴奋,和一种莫名的期待。此时是七月下旬,天亮得早,六点四十分,我打摩托车到了长东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这个时间点,长东路竟然是人声鼎沸。我一路过来,街边静悄悄的,风长了脚,无声卷走路上的细物与轻尘。人和车稀少,白天市井的车水马龙、喧嚣仿佛被空气吸走了似的。商铺、饭馆、茶楼、银行、超市都没有开门,几个清洁工在扫马路,笤帚一下一下划过路面的声音非常清晰。不远的广场上,有晨练的老人在打着太极拳。城市还未真正醒来,几缕朝霞寂寥地悬在天边,太阳还没有露面。风掠过街边大叶榕的树梢,传来阵阵清凉。摩托车突然加大油门,呜的一声,惊起路边一只流浪猫仓皇而过。啊,这净朗、清明的夏日之晨,我是全然辜负了多年。著名的美泰玩具厂也在长东路,美泰依然还有四千人之多。然而,它的打卡时间是七点半,那么眼前这满街的人,将没有一个人是属于美泰的。早起的人,所为何来?

手机响了,阿兵问我人在哪里,我说在美泰的正门。他说看见我了。一抬头,一个骑着自行车,单手举着相机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我面前。这条街,他拍了十几年。

我见识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拍摄方式:把镜头对着人群涌进的闸口,不用对焦,不用构图,入镜的是什么就是什么。他跟我说,不必带着个人的观看方式,不必干扰影像本身,这就是我拍的长东路。

我笑而不语。这跟我先前的想法不谋而合。但我还是反问了一句,这种不动脑子的拍摄,傻子都会,那还需要才华干什么?答曰:那些——都得在真实的表现力面前一一让位。

街边的小贩、工厂岗亭的保安、穿橙色背心的清洁工、士多店的老板娘全都认识阿兵。我惊讶不已。他们微笑着点头相互问着早安。更让我惊讶的是,阿兵跟这些人是一体的,完全没有隔阂感,他并不是成为了他们,而是,他就是他们本身。明明,他跟我一样,在镇文化系统工作。我看了看自己,素颜,马尾,蓝格子短袖衬衫,牛仔裤,运动鞋,这是我最朴素的装扮了,毕竟,我是离了裙子、细高跟鞋、口红、香水就无法出门的女人。可是,我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关于日结工,有一些相关的背景还是需要交代。长东路竟有两千多人撑起了这片日结工的市场。算下来,这个市场也有十来年了。阿兵把自行车支在一排共享单车的旁边,然后带着我去买早餐。他指着一个不锈钢餐车跟我说,那是你家乡的热干面,在别处可是吃不到的。我不屑,在广东,哪里会有真正的武汉热干面?他见我不信,努了努嘴:你试试就知道了。

耳边支付宝、微信付款到账的声音此起彼伏。五块钱。我跟卖热干面的老板娘隔着很大的雾气。雾气中,一只手伸出来把一碗面递给了我。没有桌子,我跟阿兵端着面,边走边吃。他带着我向路边的日结工中介走去。

在广东二十年,多次吃过广东的热干面,一律地,他们用花生酱取代了芝麻酱,萝卜丁有偏甜的口味,光这两点直接让我放弃。此外,他们用炸豌豆取代了碾碎的熟花生米,辣椒酱是一种红色的糊糊,而我们的辣椒籽是油炸过的干籽,极香。我只能说,广东的热干面是另一种面,跟我们湖北的毫不相干。可是,在这匆忙仓促的行程中,我追赶着阿兵的脚步,跌跌撞撞,一口下去,味蕾的深沉记忆被唤醒,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年前。芝麻酱,咸萝卜丁,黄瓜丝,炒香的花生仁碾成碎末,还有深褐色的油炸辣椒籽——每一个细微的元素丝毫不差,包括加了两勺大蒜水和半勺胡椒灰。我必须停下来,蹲在路边,我要用湖北人的方式蹲在路边吃完这碗面。

我竟不知阿兵拍下了这一幕,他嬉笑着说,大作家,这张照片的标题已经想好了,准备发朋友圈。我用眼神示意他不可。他会意,蹲下来跟我说,你在东莞工业区是可以吃到正宗的武汉热干面。柳州螺蛳粉,酸笋的臭味比别处的要浓烈,要冲得多。毕竟这种地方各省份的打工人相对集中。想来,我是第一次在工业区吃早餐吧。一碗面,阿兵用他的深渊巨口,用筷子卷了几卷,四口就吃完了。他告诉我,这条街有四个规模大一点的中介,今天带我去见榜哥,榜哥是一家日结工中介的老板,他们认识多年了。我瞥了一眼他的相机,他把它贴近地面,一堆形态各异的脚进入了视野,各种表情各异的鞋,男人的女人的脏的干净的全都无差别地进入镜头,我从未看到这样的影像,直接,裸呈。密密麻麻的脚在路面上交错,行走,站立,疾奔,流水一样。前面走了一批,接着又有新的一批填进来。它们的表情就是人的表情。我发现,这里面所有的脚,每一只都是平等的。它们奔赴相同的目标。

早上七点。我站起身,街上是密集的人群,黑压压一片,如果航拍,那应该很是壮观。阿兵带着我在人群中艰难地穿行,人声嘈杂,他提高了嗓门大声跟我说,现在是暑期,学生工太多了,平常没有这么多人。他又指着两辆大巴说,这是陈太包的车,每天往深圳的工厂送人。陈太是这条街最大的中介。可是,我踮起脚,伸长脖子依然无法看见陈太,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把她围得严严实实。阿兵说,陈太每天往工厂送四五百人,暑假期间只会更多。她从不缺人,你已中年了,又是新手,她未必肯要你。

这话太残酷了,让我大为受伤。去掉作家的光环,我裸身进入劳务市场,待价而沽,中介眼中的我就是:生手,中年妇女,瘦小、戴着眼镜、没有任何技能还一脸茫然。跟别的普工相比,我毫无竞争力。一丝悲凉掠过心际:这才是最真实的我。我不能一厢情愿地认为作家身份是对一个人价值的加持。如果写不出作品,我跟劳务市场上的普通日结工没有区别。

因为同为女性,我对这位纵横在这条街十几年的老太太充满了好奇和某种莫名的敬意。第一天,虽然带着遗憾从她的身边走过,但我还是频频回头。几天之后,我独自站在她的面前要求一份工作,这位六十好几的老太婆眯着眼睛打量着我,只扫了几眼,然后大手一挥,用不耐烦的声音说道:我这里没有你合适的活,人都满了,你到别处看看吧。说完,立即掉头不再看我。她生得结实健壮,穿一件改良的蓝花旗袍,烫着短发,虽然脸都松弛垮塌了,却文着两道生硬的黑眉,涂着鲜红的嘴唇和指甲,说话有不可一世的气场。果然,在她眼里,我是个废物。我像一粒尘埃那样被她毫不客气地拂落在地。这更加印证了我先前的判断。在我整个日结工的历程中,我跟这位陈太失之交臂,因为我根本无法靠近她。尽管如此,我对她的敬意犹在。她只是遵循了日结工市场的用工逻辑。

阿兵把我带到榜哥面前。榜哥正忙着安排人上车,他也包了两辆大巴前往深圳。这是我的老乡,想在你这里找个活干干。阿兵向榜哥这么介绍我,榜哥把目光投向我,继而又转向阿兵:对不住啊照相佬,这段时间都是暑期工,不要说你老乡了,就是跟了我多年的老员工我都安排不上。他见阿兵面有愠色,于是着急地解释:我没骗你,你看看这满街的人,这么多学生娃,工厂也是有名额的,真塞不进去啦。榜哥挺着硕大的啤酒肚,他只是站在那里,却仿佛后面有一个无形的靠背似的,再加上他那濡湿的厚嘴唇和焦灼的豹环眼,这些表情加重了他的无奈感。阿兵释然地笑了。最终,我加了榜哥的微信。榜哥郑重向我承诺有活第一个通知我。

阿兵说,既然出来了就不能白来,我带你走走长东路吧。

这就是日结工生活的地方。三百米的长街,大大小小的劳务中介店面一家挨着一家,简陋的小旅馆,外面挂着大大的招牌:有空调,Wi-Fi,大床,五十元一晚,普通房,二十元一晚。美乐园成人用品店、情趣生活馆粉红色的招牌,围着一圈蓝紫色的霓虹灯,气息暧昧,大门紧闭。一家很大的网吧,外墙贴满了炫酷的卡通游戏海报。厚厚的棕色皮帘子垂着,上面钉满铆钉。网吧二十四小时营业,本想掀帘子进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在网吧彻夜不归?可一伸出手我却又迟疑了。文身美甲店、洗头坊、按摩沐足、艾灸姜疗、子宫卵巢保养、痔疮专科、性病小诊所充斥在街道里面更为幽深的小巷子里。时间还早,几乎没有人,穿堂风从身后追过来,把我们从这条赶往另一条。我熟悉这样的小巷子,这让我想起二十年前租住的广州石牌村。再往里走,就是本地人的农民房,自盖的两层楼,围起的小院子,外墙的下脚是绿茵茵的苔藓和被雨水侵蚀的黑色霉斑,本地人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就住进了集体盖的小别墅,而这些农民房就出租给外来工。青石板路,清凉的树荫底下,飘来阵阵四季桂的花香。走着走着,忽见一枝开得如烈焰般的三角梅探出头来,又见一株大如伞盖的细叶榕旁边有一口水井,这井,家家有,水泥砌的小池子里放着拖把和塑料桶。屋前屋后的排水沟做得齐整,有污水从沟底的滑苔流过。再往前走,就到了旧祠堂,如今是老人的棋牌室。阿兵说,塞壬,你要想写好日结工,最好也在这里租一间房子跟这些人住在一起。单间房,一个月两百块。

这些房子阴气很重,破旧的深宅大院,屋顶的华丽纹饰油漆斑落,仿古的翘檐,正门是厚重的两扇木门,铜环锁,青石门槛已踩出锃亮的包浆。据说,为了好租,里面的房间都隔成了小间。一种全新的生态彻底替代了原住民的传统景观,说替代不对,应该是一种融合。这旧村,外地人住在这里也有二十多年了吧。阿兵拍这个旧村多年,他熟悉这里的每一条小巷,记录了这个移民群体的生活。这里住着工厂的打工人,快递员,日结工,送外卖的,还有小摊贩,跑货运的司机和一些无业者及身份不明的人。这是全镇最便宜的出租屋,租户舍不得用自来水,大多打井里的水喝。他们没有冰箱,夏天就把西瓜扔进深井里,傍晚再用桶吊上来。很少有人装空调,客厅里都装有一个大大的吊扇。这里的生活还保持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的那个状态,阳台上装有接收信号的卫星电视锅。时光在这里停滞了,它仿佛被一层结界裹住,不再往前走。心里寻思着,我什么时候过来看房子呢?也租一间,最好是邻居住着日结工。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了出来,老芒果树下有一个卖馒头的小摊,竹匾里的馒头用白幔盖着。阿兵上前打招呼,一个秃顶的河南大叔,穿了件白色跨栏背心。他在这里卖了十五年馒头。馒头还是一块钱一个,没有涨过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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