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肉档,玻璃地
作者: (法国)绿骑士流动的谜
陈树福抵达巴黎第二天,时差的混沌还没过、东南西北还不辨,便摸索到卢浮宫去了。第三天就跑去这如雷贯耳的现代艺术馆。
咦,怎的有个卖肉摊子?走近去细看:烤炉上有根叉子转着烧的是什么?啊,是管男性生殖器。柜台上一叠横切成片片的是……女性的乳房。还有一堆手手脚脚,技巧好极了,可以乱真。这个人肉档,原来是一件大型雕塑。不知艺术家要表达什么?树福千辛万苦来到这遥远的艺术之都寻宝,一下子很迷惘。
人肉档旁有一个高壮的东方人,长头发在颈后束成一条马尾,很艺术家形象。树福则是土头土脑,像个送货工人。两人对着这件艺术品,面面相觑。像是有个奇异暗号显示是同路人,两人交谈起来。
那人叫王子鹏,一对圆而大的眼睛透着直率的孩子气。他是从新加坡来的画家,一知道树福也是画画的,刚抵步,便要请他去喝东西。
在美术馆前的咖啡座,望着不远处的塞纳河,灰悠悠像条流动的谜。树福第一次尝香浓的法国咖啡,子鹏要了杯红酒。
树福说出自己是台山人,在广州念书,然后下了香港,打滚了七年才终于存到钱来法国。子鹏嚷道:“这么巧,我的女友也是在香港长大的台山人。”两人越谈越投机。
当然谈到画画。树福身边常带着一个速写簿子,就打开来。子鹏叹道:“好精准的笔法!”确实,简洁几笔便把一些情景和人物神态捕捉下来了。他很想认识树福的其他作品,树福也很想看看他的画。
然后听树福说在小旅馆落脚,正在找居所。子鹏便说刚巧分租屋子的三人中有一人会离去,邀他来住,但没有房间,只是厅中一角,用布幔遮隔,是个便宜的临时落脚处。树福喜出望外,真是出路遇贵人啊!
第二天黄昏,树福便提着行李按地址找来巴黎东北近郊。地铁终站下车后再走十多分钟,也算方便了。原来是很贫陃的一区,迎面都是黑人和北非人,像是去了非洲。穿过的街道,两旁都是破旧参差的矮楼房,来到了一个仓库改装、黑乎乎,像个巨型鞋盒的平房,不禁有些忐忑。
可是,走近便被菜饭香气引起口涎。一进去,更是眼前一亮。狭窄的厅子中一张小桌上摆满饭菜。除了子鹏,还有一个高瘦个子,是另一个分租房客、念文学的方守潮。他跟着一位女士从厨房那边出来,捧着一碟菜。那女士是子鹏的女友陈英英,亮丽活泼,像盏走马灯。他们知道有个新来的同姓同乡分租客,特意去弄了这桌广东小菜来欢迎他。树福更是喜出望外之望外了。
大家为树福夹得满碗的芝麻鸡、豉汁蒸排骨……好亲切的味道。沉重的乡愁蓦地减轻了一半,像千万里外到了一个新的家。心中热乎乎的,他忍着冒上了眼眶的泪,大口大口地吃。子鹏还特别开了一瓶红酒,不惯喝酒的树福只尝了小半杯便面红耳热了。醺醺然好舒畅,像是百事都不必多忧虑,原来这红宝石溶液似的饮品有此神奇功效。
他发觉大家都唤王子鹏作王子,便也随着这样唤。
他们比树福早一年来,但对初到异乡的酸甜苦辣仍印象新鲜,很明白他的心情。王子和守潮只靠自己有限的积蓄,都需要工作来挣生活费。王子上午去一间餐馆做半工。守潮法语好,在一间中国家私工场做半职文书。英英则是得到家人经济支持,但并不足够,要替人看小孩换来一间住房。她要升法律系二年级了。大家都羡慕那些带着奖学金而来或是家境富裕的留学生。但树福脚踏实地,既然自己没有这些条件,羡慕也没用,只有努力去闯出路来吧。
大家谈得兴起,但英英不断看手表。王子知道她要起行了,他要送英英回到巴黎南边,然后回来,不能错过最后那班车呢。
英英身材高挑,但被魁梧的王子拥着,竟显得娇小了。两人在月光下窄小的街道远去,似一对王子公主。
留下的两人一起洗碗一面继续谈。守潮说:“英英学习十分勤奋。她的英语根底很好,但若要成为律师,法文仍要下苦功。她忙得很,两人见面的时间不多,王子把她送回去也当作亲密时光呢。”
王子公主
深夜的地铁车厢空荡荡,只有三两个疲倦的晚班工人。在一片轰隆声的摇晃中,他俩紧紧依偎,完全不嫌路程长远,心中有好多共享的时光……
夏天黄昏,圣心大教堂前的阔大阶梯上,坐满来自世界各地的年轻人。歌声与吉他声中,鸽子飞翔。他俩俯视全城,灰褐如深沉的大海,可以把人淹没,亦等待人去遨游寻宝。两人都深信,并肩努力,定可把握命运,迈向成功。
秋风飒飒的桥上,两人分吃一包烫热的烤栗子,指尖暖暖,微焦的香,美味从舌头下到心头。
大雪,清晨。两个从南国来的人,都是第一次见到雪,共享惊喜。他在洁白的地上写下两人的名字,转眼便被雪花盖过了,两人相拥哈哈大笑。放眼一遍晶莹,满天飘着瓣瓣半透明的梦想,任人去接。
然后春天带来满城金黄花树。日子像车厢往前冲,在你来不及留神的瞬间越过一站又一站。
在新加坡美术学院那几年,王子的生命中填满了色彩。师友们对他的才气十分赏识,令他更是充满信心。为了走得更远更高,他千辛万苦来到艺术之都,要闯出一条灿烂的路。
她对艺术没什么认识,根本不大明白他要画什么,不过这不要紧,只要是他的心愿,她就会支持到底。她爱他的大眼睛透出的那温和、亳无戒心、像个孩子般的纯真神态。
大厦群兽与春之舞
小屋的外墙黑乌乌,窗子都很细,里面暗昏昏。来自黑龙江的守潮就把它命名为“黑龙精舍”。
王子和守潮各占一房。王子那间较大,一角放着画架。画板上纷杂的颜料间有一堆暖亮的橙黄,像是要在阴沉中挣出来的阳光。
他的作品不拘细节,活气飘跃,从半抽象中看出不同姿态的人体。那张《春之舞》,以简单几笔彩线勾勒出隐约的舞蹈,溢满生的喜悦。王子得意地说:“就是这张画,在青年画家联展中获得了冠军。也是自此,人们都叫我作王子。”原来他在新加坡已渐露头角,俨然有明日之星的气势。只是,来了巴黎整年,却仍没有新的进展。
树福行李中衣物不多,画却有一大叠。油画都是拆掉木框只带来画布。王子看着那些珠江畔的烟雨、流花湖边的柳堤,和维多利亚港旁汹涌向天的大厦群……越看越啧啧赞叹。结构都抓住重点,笔触和用色都细密且层次分明,树福在广州美专练就了坚厚的写实技巧根底。
素描画中常有一张人像,正面的、侧身的,圆圆的脸,浓浓的长发。他说:“是冬丽。”王子明白了,温和地向他笑。树福不用模特儿也能精准地画出冬丽的容貌。他常梦到的是,临别前,平日很沉默的爸爸说:“男儿志在四方。”
他只占用厅子一边的卧铺,仅有一张布幔与厅隔开。但,他已很满足,可以站稳起步了。
两人谈起童年。王子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因为最小,特别受宠爱,家境不宽裕但也不缺衣食,幼时许多快乐时刻,说起来仍无限怀恋。他自幼爱涂涂画画,常受到赞赏,便很愉快地画下去,其实也没有什么大计。来到巴黎后才发现二十世纪俄国画家史达艾[1]。王子非常喜欢他那奔放的线条、大胆的色彩,视他为偶像。
树福则是长子,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在台山乡间长大。他的偶像也是一位俄国画家:十九世纪的大师列宾[2],雄浑又细腻的笔触,捕捉人世间的浓厚情意。
树福很焦急地想去踏遍巴黎这个巨大宝山。摊开博物馆指南的地图来安排“进攻势略”。他更热心要看坊间的画廊,这才可把握到时代脉搏。王子不是不感兴趣,但来了一年都没有怎样积极行动。树福的热心替他打了气。
各个画廊区的大街窄路上,便常见到一个高大潇洒和一个土头土脑的东方人。画廊指南小册子上便有二百多间,还有许多是没有登记上去的。多数是两三个星期便换一个展览,还没看完一遍便有许多新的了。还有各种公私机构主办的群展,其中有些业余画家的水平都挺不错。竟然有这么多人绘画的,不想还可以,一想就叫人倒抽一口凉气。
他俩最爱在塞纳河的左岸漫步,从中心的拉丁区向西走,沿着堤上连接的墨绿色书档,经过美术学院,望到对岸的卢浮宫,然后是和谐广场、大小皇宫。两人谈个没完没了,不知不觉铁塔渐近,踏过古美的艾玛桥到现代美术馆。两人像一起出发长征的兄弟兵,互相鼓励要走在时代的前端。
这天,守潮热心地告诉他俩,遇到一个研究艺术史的评论家于裕。他是个越南华侨,才四十出头,在此间已颇有些地位了,认识不少艺术圈的重要人物。贵人事忙,难得肯接见这两个无名小子。
他俩兴奋地前去。先是看王子的画。于裕淡淡地说:“有些也不错,可以朝这方面努力下去。”然后树福出示作品,一面望着于裕的脸色。只见于裕一张张翻过去,越看越不耐烦,树福的心也一下下沉落了。终于于裕把画夹子合起来,和气地说:“朋友啊,你这些作品的技巧确是不错,但无论表达方式和意念都十分古老。我给你一个忠告,你先弄清楚什么是现代艺术才开始创作吧。”树福心中那把炽热的火,像被一阵冰雨淋熄了,冒起丝丝烟。
“现代,我必得要现代!”这成为了树福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像扑进了“现代”的汪洋中,在沉溺与波涛间挣扎,已不辨方向了。他跟自己说:“要变,主要是变得彻底。”像是誓言。
自从懂得拿起一支笔来涂画时开始,像有一条在心底拉动的绳索,要把炽热的火传到笔尖上,往往不用思索。但是这次,却在许多无眠夜计来量去:怎样才算时尚,怎样才可吸引人打出一条路来?每出外看一圈画展,回来他便试一种风格。首先他试抽象画,跟自己画了一辈子的画极端相反。一会儿模仿夸张变形的表现主义,过两天是噩梦似的超现实派,连野兽、立体、硬边、天真、至简……都试过了。像得了个怪病,抓到什么药都往嘴里塞。起初总有点儿兴奋,似乎终于找到了通向阿里巴巴宝藏洞的密码。可是过了不久,身体内像是有条裂缝,越来越深,无法跨越过去。这批画,他堆在床尾,看见便头痛。
树福虽然省吃俭用,但带来的积蓄像太阳下的雪般融得极快。他到处找工作,子鹏介绍他去餐馆,但实在做不来,幸好守潮介绍他去画半天家私,总可糊口了。
树福考进了美院。其实以他的功力,做导师都游刃有余,不过要靠学生证办居留及获得各种福利。制度很松,根本不必上课,只是有时他也到美院素描室画裸体模特儿,人体的线条确实变化无尽。
实际生活渐有节拍,不过最苦的仍是不知要向哪个方向走。
王子看见他焦头额烂,常开解他。英英专程跑来,带了一大包炒米饼,因为知道他爱吃。她在香港出生,未回过台山的,但常听父母谈起,跟树福感到特别亲切。她虽然不懂画,也劝道:“别钻牛角尖了,会神经错乱的。”
黑龙精舍
屋子虽细小,但前面有块沙石空地,竟成为袖珍乐土。那群穷学生朋友,挤在巴黎城中的顶楼佣人房中,或是在人们家中租个小室,都是限制多多,周末便常爱来此聚会。
守潮认识很多不同学系的朋友。英英穿着入时整齐的服装,与一群吊儿郎当的学生形成强烈对比。但她在大家之间奉茶送水,加上爽朗的谈话声,像一股暖流把人们连起来。
大家天南地北地谈。这晚听见守潮跟工程系的张凡辩论《包法利夫人》,两人都激动得面红耳赤。只听张凡斩钉截铁地说:“罪无可恕,情无可原。”守潮坚持道:“不是这么简单,是深入的人性探讨……”树福和王子都被吸引得竖起耳朵。这鼎鼎大名的文学名著当然有所闻,但老实说没有读过。听着听着,稍为明白头绪,原来是关于十九世纪时一个乡下庸医的妻子的故事。她不满现状,做出墙红杏,终于身败名裂而自杀。只听守潮说:“这书很伟大,是不带批评地探讨人性弱点……”张凡仍然不同意这一说法。英英一面打点饮食,一面也高声同意张凡的观点。
夏天在屋前沙石地上,各种冷饮拌着你言我语,像意见鸡尾酒。冬天,下雪的时候,都爱围炉火锅。随着高谈阔论,肉片蔬菜加进滚熟汤中,似百川合汇。黑龙精舍成为穷学生朋友的中心,承受了无数梦想。
画展
这天,王子兴高采烈地对树福说:“你有机会参加一个群展了!”原来某区的一个中型文化中心会举办一个以“心中风景”为题的展览,每个参展者都要提供一段自我简介,他俩找守潮代笔。
拿张什么画出来呢?他试过许多派别,哪一种会最吸引人注意?心中挣扎了好久,最后仍是选一张自己原本风格的:写实的城市风景。虽然这曾被艺评家于裕宣判死刑,但起码是以真面目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