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风暴

作者: 琳达·侯根(美国)

第十一章

第二天,一团黑云般的蚊子从沼泽中升起。到目前为止,我们都很幸运。布氏伸手到衣服包的底部,拿出四顶白布帽子,不停地抖,直到帽檐打开。我笑了,很感激她带来了这些帽子。“你从哪儿弄来的?”我问。看起来有点像野外旅行帽。布氏忙着在衣服中寻找面纱,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们就像游猎中的新娘。昆虫被我们温暖的呼吸吸引,落在面纱上。它们的嗡嗡声让我焦虑。我们把手遮盖起来。当蚊子靠近我时,它们的高噪音使我紧张。我挥手,但更多的蚊子紧围着我。

“不用管它们,”朵拉茹日说。“这只会浪费你的精力。”然后她说:“我怎么没想起来,我们这几天应该喝沼泽茶的。”

是的,我记得茶。几个世纪以来,北方人把它用作滋补品和驱虫剂。

“我们忘了,”艾格尼丝说,但她没有说布氏因为急于减轻背包重量,把沼泽茶留下了。

布氏生了一堆比平时更大的火,在火上放了点污泥,我们把木头、草和树叶放在火上,直到烟雾把我们包围。

“我们需要弄到茶叶。”朵拉茹日边咳嗽边说。

我的眼睛流着眼泪。

即使那天我们发现了沼泽茶,它也需要在血液里积累几天才会有足够的效果驱走昆虫。这些昆虫折磨我最厉害,它们带着像电一样的响声向我扑来,找到我忘记遮盖的地方:牛仔裤上的洞,脖子和衬衫领子之间的缝隙。裤腿下开口处。“这是因为你吃了太多糖,”艾格尼丝说。

我听到一些关于驯鹿和人被蚊子弄死的故事,他们的血几乎被吸干,他们为了躲避成群结队的小虫子把自己淹没在水中,被淹死了。

到了晚上,蚊子的数量减少了,布氏就出去采集茶叶的茎秆和叶子。她在独木舟上小心翼翼地划向有沼泽茶生长的沼泽区,随身带着一盏灯,不幸的是,这盏灯提前叫醒了许多昆虫。

她在湖面上移动,湖面银白色,像水银一样重。

蚊子是最古老的生命形式之一。当原始人点燃烟火时,蚊子已经存在了。朵拉茹日说。它们的祖先听过我的祖先的歌曲,她说,当法国人经过这片破碎的土地,唱着情歌和悲哀的民歌时,蚊子已经在那里。当毛皮商人在河流中快速划着桨,上上下下,寻找毛皮,寻找愿意与他们交易的黑皮肤的人的那些年代,蚊子也已在那里。蚊子记得所有的血腥事件。它们记得那些沉入地底下的动物。

有时我自己也能听到,这些孤独而悲伤的歌曲穿过树木,从毁灭的河岸上传来。在那些歌声背后,我听到了我们自己低沉的歌声,那是土地的歌声,通过它的守护人诉说着。有时,我也能在狼的歌声中听到祖先的声音。

我们一动不动,让烟雾缭绕着我们。第二天,为了保护我那过于娇嫩的皮肤,也为了消除被咬后的刺痛,我采取了涂泥的办法。傍晚,蚊子和成群的黑苍蝇如阴影,乌云般依附在帐篷上。我感到羞愧,比起熊、狼,甚至狼獾,我更害怕它们。有一天晚上,我们彼此看着,面纱上覆盖着活的、黑色的蚊子,脸上沾着泥浆,手上戴着手套,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很有感染力。艾格尼丝说,“这不好笑,”但她也笑了。

在我们的旅程中,布氏像岛屿上盛开的百合花,一开始试探地,细微地,最后坚定地绽放。她需要这个地方和所有的水,好让她在其中吟唱,好让她有足够的空间伸手。水和天空是她窥视超越这个世界的窗口。它们是一面镜子,她看到自己,崭新的皮肤、手、大腿。她以前被皮肤、房子、岛屿和水束缚。现在没有边界了。在黑暗处,在深深的树林里,她跳慢步舞,与大地交谈。有几个晚上我坐在篝火旁,她背对着更深的晚霞向我们走来,或坐在岩石上,或像动物一样悄悄地向树林移动。时间从她身边流逝。她的眼睛温柔。她想着一生中经历过的事情:背叛,罕娜造成的无法治愈的创伤,还有失去了我,她所需要的,使得她变得坚强、孤独。

我听见艾格尼丝在帐篷里唱歌,用古老的语言喃喃自语。

艾格尼丝现在更强烈地想念着那只熊,即使没穿大衣,她也对它说话。朵拉茹日唱起低沉的歌,听起来像是风。她能读懂流动的水,当陆地和无声的迷雾掠过,她看到了我们看不见的。

我醒悟的时间是在斧头、捕猎器、火石和木匠的钉子出现之前。这是我们进入的时间间隔。这是两个世界之间的一个时空。我被荒野的魔力迷住了,接近了没有人能说出名字的地方。一切都融合在一起。黑暗和光明没有明显的区别。水和空气变成了同样的,正如水和土地在创造的沼泽汤中融为一体。在我们经过的清澈的水中,水底的岩石只有几英寸深。鸟儿游过湖泊。所有这一切都是分不开的。独木舟就是我们的身体,我们的皮肤。我们穿过了绿叶、菰米和灯心草。当我们经过时,在长满睡莲的小湖里,小小的青蛙从叶子上跃入水中。

有眼睛在我们周围,透过树林和雾凝视着我们。也许是陆地和生物的眼睛注视着我们,打量着我们。聆听夜晚,在我们能看到的地平线之外,还有另一条地平线。这都是蕴育着故事的土地,是神行走的土地,是人旅行的土地,他们渴望与无限空间成为一体。

我们充实而有力,带着所经历的,默默漂浮着。朵拉茹日说:“是的,我们一直在迷失中。”我们划过茂密的灯心草和沼泽,水很浅,船桨都触到了水底。

我们变得像动物。我们以部落的方式互相倾听。我立刻明白了,感到很自如。和祖母们在一起没有孤独。以前,我的人生中没有耳朵,没有眼睛,没有对人生的任何认知。现在我们,四人,都有同样的眼睛,朵拉茹日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指说“这边走”,我们本能地顺着她弯曲的手指前进。

途中,我从未感到迷失。我有一种新发现、一种开放的心情,就像我们在池塘里发现的小小的、透明的卵在孵化。我俯身看它们。生命已经在它们体内移动,像眼睛或心在跳动。我们经过崖壁,崖壁上绘有红色的古代驼鹿和熊。这些画不是人,而是神灵,画的。

有一天下雨了,我们在雨中继续前进,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没有被水浸黑的树干,没有闪光的岩石,甚至没有低低的云盘旋,或在湿漉漉的,滴水的树枝间盘旋。我们独木舟下面的水和我们头上方的水没什么区别。

过了一个又一个湖,一个又一个岛。我们静静地沿着一条平静的河漂流。那是个郁郁葱葱的季节。花粉飘过,像黄色的雪落在水面。我微笑着回头看了看布氏和艾格尼丝。“朵拉茹日,”我说。“太美了。”

在河的尽头,水流入一个湖泊,我们来到灰色的石墙旁,墙上有画,有红的,有黑的。是驼鹿和狼獾。“看,”我说。我停止了划桨。一团雨云过去了,我们很幸运,岩石的墙壁湿漉漉的,可以看到狼獾长了翅膀。在干燥的空气中不能看见,这些翅膀等待着水来暴露。还有一只白色的鸟,现在能看见了。“什么样的人,”我大声问道,“有这样的憧憬?”

“你的族人,”朵拉茹日说道。“和我的。”

在水下面有更多的画,能看得见。

“水一定涨了,”朵拉茹日说。

真的。我们的桨碰到了树的顶端。陆地上的许多树木被淹了半截。它们站在水里,生着根,像沿水面生长的灌木。还剩一天的行程,我们决定在岛上的高处扎营,这个被淹没了一半的岛值得好好看看。

我脱下衣服,想顺着画墙游过这片水域。

“小心点,”艾格尼丝说。

进到水中,我冷得喘不过气来。水比以前冷。很清澈。在水里,被淹的土地完全正常,草随水流,而不是随风,摇摆。在淹没的树木间可以看到一条小道。

我游到画壁前,睁着眼睛潜了下去。我从未见过这样清澈而深邃的水。我想起布氏有一天站在水前,用她梦幻般的方式说:“两份氢,一份氧。”当我在水中时,明白了这些简单的元素是如何结合后成为第三种东西的。

鱼画在石墙最深处。在它们上方,几只红色马鹿站在那里,像海底森林中被折断的一根小树枝。它们准备从石头上跑开,淌过水。我忘记了呼吸或游泳,又一次处于出生前的状态,似乎有腮裂。在那一刻,我回想起自己是鱼。我是氧和氢,鸟和狼獾。这一切都涌现在那一刻。从那以后,我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定义那种感受。我和我的许多母亲都迷失在天空、水域和银河系中,我们栖息在一个行星上,它如此小,被其他世界的转动隐没。

我离开水,闻到了烤兔子的味道。艾格尼丝因为晚餐有新鲜的肉而高兴。我站在火边,拧干湿漉漉的头发。“你从哪儿弄来的兔子?”

布氏在用她的头发绑一只苍蝇。“我假装没在打猎,”她说。“注意点,安吉珥。你把我弄湿了。”

“告诉我。你怎么弄到的?”我知道她是怎么捉兔子的。她设一个圈套,用细绳、细树枝和一枚钉子。

“俄克拉荷马州也有这样一个地方。”布氏看了看四周。“石头上画着熊。没有人知道。它们在森林里。”她把头发盘成一个圈。“我叔叔住在那片森林里。有一次,他看见三十只熊一起穿过森林。他说,它们咆哮着,把树都折断了。他吓得要死,想找一个地方躲起来。他想爬到一棵树上。但熊会爬树。他知道有一个山洞,但他能想到的任何地方,熊都能去到。它们如此强大,从森林穿过时,根本没在意人。”

“难以让人相信,”艾格尼丝说。

“我知道。我敢肯定这不是我叔叔编造的。”

艾格尼丝掸去了我腿上的灰尘。“我希望我有我的大衣。”

朵拉茹日私下告诉了我布氏的狩猎技巧。她用一个圈套捉到兔子的。她所需要的只是一根鱼线和一根棍子。

布氏把苍蝇放在一边。它看起来就像一只蚊子。

“我希望这不是一个诱饵,”我说。

那天晚上,艾格尼丝很早就睡觉了。我们其余的人坐到挺晚,聊天。我们把杏干搅进热开水里,艾格尼丝在帐篷里说话。我们关于熊的谈话使得她去寻找她曾经认识的那只熊。现在她正试着和它说话,试着召唤那只从她十二岁起就一直是她盟友的熊。

艾格尼丝没有她的熊皮大衣,就像没有自己的皮肤。她身上剩下的不多的肉看上去有些松弛,似乎随时可能褪去。她每天睡的时间更长了。她说,她被船、睡袋、帐篷,甚至自己的皮肤束缚住了。她累了。我告诉自己这没什么;那是因为她的大衣不在身边。现在她试着用新的方式召唤熊,唱熊歌,跳一种她称之为“熊走路”的隐藏舞蹈,紧闭双眼,虔诚地对熊说话。

看着她,我为她担心。我开始想:如果我们其中一人发生什么事怎么办?没有人帮助我们。这里只有我们自己。

朵拉茹日也在想同样的事,她噘起嘴唇,看着艾格尼丝,她把眼睛挡在阳光下,好看得更清楚些。“也许是神经紧张,”朵拉茹日说,她把我的担忧都说出来了。

“欧洲人称这个世界是危险的,”朵拉茹日说。我想我明白了:他们把自己困在了自我毁灭中,一种最古老的圈套,比绳子和树枝还要古老。他们把精灵从所有的物种、动物、树木、鱼钩和锤子……所有这些都是印第安人的盟友,抹杀掉。以前,一切生物——山猫和女人,捕兽者和海狸——都相处得很好。现在,我们大多数人都有不会表达的灵魂、沉默的精神、绝望的心。

“过去的猎人杀死一只动物时,”朵拉茹日说,“他们把动物的眼弄瞎,不让它看到他们对它的身体做了些什么。他们把被杀的鸟的脚绑在一起,这样鸟的灵魂就不会跟随他们回家。他们砍掉熊的爪子,这样熊的灵魂就不会追逐他们。”

但现在,她告诉我,人们被另一种东西困扰着,一种他们无法忘却的,内在的东西。

“这就是为什么动物和人类不再互相沟通了。”

但在这次旅途中,我听到了世界的声音,听到了我们周围的声音——石头的声音,水流向尽头,鱼鹰抓住鱼,甚至米诺鱼产卵的声音。我听到树根紧紧抓住地面的声音。

“过去,我们可以请其他物种为我们做点事,帮我们找到回家的路,协助我们消除痛苦。它们会帮助我们,”朵拉茹日说。“这是在创世的第十天传授的,”她说。那些对此无知的人是未完成的造物,被永生诅咒,缺乏对生命的了解。他们不具有珍贵而奇特的智慧。

朵拉茹日说,世界的创造是持续不断的。在创世的第八天,人类被赐予了在地球上的位置。她说:“那时,一定有一些人已经漂流了,越过新形成的水域,走向更新的陆地。也许他们记忆力不好,但一定有某种原因使得这些人认为只有六天的创世时间,有一天是休息日,之后创世便停止了。然而,第九天是故事的创作日。故事有很多用途。”故事教导我们应该怎样工作,什么是善良和爱。她告诉我,有的故事专门指引我们如何摆脱痛苦。另外一天创造蜗牛、蛞蝓、夜行动物、蠹虫、蟑螂。还有创造歌曲和唱歌的日子。“如果那些漂流的人留了下来,他们可能学会了战争的解毒剂。”但他们只听到创造战争的第六天。那一天,盗贼也被创造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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