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缨在手(长篇军旅小说)
作者: 阮德胜第一章
“如果真有人天生就是带兵打仗的料,那么华强军数得上!”第二炮兵东方基地司令员戴雷少将从核一旅一营“当兵”回来,下车直接快步走进政委程厚德少将办公室不无激动地说。压着身高线入伍的小个子戴雷,什么时候都有着像原子以随时裂变的饱和状态,但他又是位不将话在肚子里化铁为钢再铸造为犁方才出语如出令的人。而那次的感慨实在有些“失态”,少有甚至仅有。五年后,他又补上了一句,“向爱莲也算一个!”这次是在对第二炮兵副司令向天鼎中将作汇报时说的,他字字铿锵,像在队列里报数。
华强军是谁?
戴雷由衷地赞扬华强军的时候,华强军才是素有“东风第一枝”的东方基地核一旅一营第一发射连上尉连长。小伙子高高大大的,尺子量不到一米八但怎么看都够数的那种,一身军装无论是礼服、常服,还是迷彩作训服都被他穿得要多笔挺有多笔挺、要多帅气有多帅气。他的一双大眼似乎不用瞄准镜也能看清导弹在任何气象条件下的发射窗口,它的每一道眼光出来都是柱状的。两道浓眉的左边,卧着一颗不打灯光很难看得到的红痣,仿佛在这张有棱有角的面庞里暗示着什么内在。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嗓门,带队出操喊的口号“一——二——三——四”,一个连队也盖不过他,那声音不是用力气吼出来的,而是虎啸山林,音中挟着响,响中带着威。戴雷蹲点的第一个早操,仿佛营区操场上只能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它纯粹地出腔之后,见人粘人,见物裹物,能跳动、能起飞,跳就跳得地动,飞就飞上云霄。戴雷凡是有烦恼,哪怕天那么大的,只要听到官兵喊口号便顿时消失,他如何受得了这种声音的吸引?在得知它出自于华强军之口时,他毅然决然地将铺盖从营部卷到一连,当上了华强军的“兵”,也正式开始对这个早被褒扬之词胀满耳鼓的人物进行着面对面的关注。
华强军,陕北志丹人,十八岁以全县理科第一的成绩考入第二炮兵工程学院,七年后又以全科第一名硕士毕业,到基地大学生集训还是以理论、军事双第一下到连队……他的同学和战友经常没办法不酸溜溜地说,“只要与他在一起,我们只能去争第二。”他最爱唱的军歌恰恰是《爱军习武歌》,早上刷牙时哼的也是“战场无亚军”的旋律。
华强军仅用了不到五年时间,在众目聚焦中,成长为手握大国利器的核一旅一营营长,两杠一星的肩章平如镜、硬如钢。
向爱莲又是谁?
在东方基地,对向爱莲知根知底的,起先恐怕只有戴雷。她是向天鼎唯一的千金。当然不止这些,还有关于她的母亲、关于她的父母爱情,甚至她的姓名来历,戴雷都一清二楚。向天鼎典型的吃着大葱长着冲天个,自从当兵被班长剃了板寸,从此头发根根站,基本少了军人的隐蔽性,他在得知妻子王丽娟怀孕后,在第二炮兵指挥学院导弹模拟室里拍着胸脯对戴雷说,“我想好了,儿子就叫‘向爱连’!你不要反问我……我老向是在铁岩中摸爬出来的,子弹好,枪法准,只可能生儿子!”可有些事仅仅仰仗战斗精神是不够的,王丽娟给他生了个“小丫头”,于是“向爱连”变成了“向爱莲”,还有了个小号“莲丫头”。以他俩当兵同在工程团一个排,同打四年坑道为导弹筑巢,又同到指挥学院学指挥的情分,戴雷会笑话他的,然而见他半个多月“后继无人”地黑着脸,几次都将笑吃进了肚子。直至看到孩子百天的可爱照片,向天鼎方才开了脸,有了笑容。
戴雷在北京授完少将的当天晚上,向天鼎将他请到家中小聚。这两位尽管是上下级,但关起门来没有了大小。
“老向,你有些醉翁之意啊?!你中将快跑到树杈上了,我的少将还在树蔸子上缠着,有什么好庆贺的?”
“少来这套,你这颗金星的饭在当司令员时就吃过了噢,想哪里了?我告诉你个‘戴大炮’,我们家‘莲丫头’向老子点名要去你们东方基地。他是我女儿,也是你女儿,马上是你的兵了,也就是说,她日后成龙也好,成凤也罢,都交给你了!”早在工程团向天鼎说他叫什么“雷”字干脆叫“戴大炮”得了,这一叫快三十年了。向天鼎也得“向刺猬”的外号,戴雷过去几乎不叫,现在更不会叫。
“你都当这么大首长了,还讲不讲一点理呀?!都交给我,你当甩手掌柜?……”话是这么说,可戴雷心里有明镜,这是老战友在抚慰他的失子之痛呢,他用一杯酒做了掩盖,有些拙笨。
“当然啰,老战友还是老战友,我能不偏向你吗?这次我一下给你拨拉四个研究生,个顶个的人才,你可要给我全用在刀尖上。人才就是战斗力啊!”
“首长,这话我爱听!”
“你个大炮筒子也不是好惹的,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惹不好你是要爆炸的。”
王丽娟做好饭,坐在一旁抿着嘴微笑。她最喜欢听这老哥儿俩斗嘴,句句不饶人,又句句挠心窝。
“嫂子,你放一百二十个心,‘莲丫头’到我那里等于到了家,他老向说了这么多全是废话,是我家小雷福分不到,否则‘莲丫头’……”戴雷说的是他们当年准备结儿女亲家的事,待两家大人准备说事时,他儿子戴小雷在军校已认识并暗恋上了通信系的系花夏雪。
“小雷是好孩子,是英雄!”向天鼎动了情,“我们都为有这样的孩子感到骄傲和自豪!!”
“反正没有给老子丢脸,尽管只是颗小雷管,但也有了响声!”戴雷倒在椅子背上说,“我已经接受了现实,他妈妈还没有走出来……‘莲丫头’去,她一定开心!她最喜欢‘莲丫头’。后来小雷出事了,她多次跟我说,幸好没有早把他与莲丫头的事说开,否则会伤了‘莲丫头’……”
“弟妹那个心眼哟,好得一丝丝凉风都吹不进去。”
“戴雷同志啊!给你说正事,这顿饭是‘莲丫头’让我请的。他让我转告你这个首长叔叔一定要替她保密,不要让基地任何人知道她是我的女儿。这个你是懂的,她要凭她的能力干,不想沾老子的光,这个我同意。当兵嘛,最好的检验是战场……小丫头的脾气还是那么坏,不过现在倒是讲些理了。”
“服从命令!”
……
向爱莲,第二炮兵工程学院研究生,大学生集训后选拔进了东方基地司令部作训处任作训参谋。报到那天,她恰巧与集合到“八一”礼堂听时势报告的机关干部迎面相遇,为此生了一股小旋风。她属于乍一眼看上去一般化、细看越看越有味的那种女孩。号型最宜的大檐帽完整地盖起了一把揪在脑后的短发,将一张五官端正得跟军姿一样的脸庞顶在初冬的阳光下,该吸光的地方吸着光,该反光的地方反着光,白净得连右睑下的两颗调皮的雀斑都一清二楚。最令人难忘的是那张嘴,大小、厚度和色彩都如一朵莲花的花蕊一样形色兼备,当然很快就有人领教到这张作训参谋的嘴又是何等的铁齿铜牙。打小在部队大院与一群小子一起野大的,父亲也一直把她当着男孩子养,她直到高中才意识到什么是男女有别。可很快进入军校,那点女孩的小心思又被军装裹得严严实实。那天,无意中的一袭军呢大衣正是将她原本就不错的身条勾勒得熟而不透。这些在军级机关也算是见过不少世面的校尉们,还真没有见过如此青春女性之美与军人之美的完美结合。从此,机关的那些单身汉们生造并流转着一句歇后语:向参谋上战场——美死敌人!!
戴雷很快还知道,向爱莲与同时分配来的三位男学员中的华强军已经确立了恋爱关系。这是向爱莲第一次到他家,亲口对他和他夫人童欣说的。随后,他们按部就班、有节有奏地在两年时间里完成了结婚、生子。戴雷是见证者也是参与者,他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在抚爱,更当作这支部队的利剑在锻造。
东方基地坐落着巍巍红山主峰之下,龙安江规规矩矩地流淌着历史与现实,它的春天比山外要迟到十天半个月,但习习东风绵长而有力。这年,向爱莲记得牢固是十一天半,因为在三月十六日接近上午下班的时候,她一下暖了,脸热、手热、脚热、心热、血热、骨热……只要属于她身上的每块皮肉都在热,当天夜里她梦见自己的灵魂在烈火熊熊。
一上班,向爱莲到四楼作训值班室,说是抽查,其实她是查遍了全基地所有旅团年度开训准备情况,她有意抽点了核一旅,军校老同学、核一旅司令部作训参谋盛国富上尉在训练团东风IV导弹训练大厅现场向她做了全面报告,背景是几百人“号手就位”的口令,她清晰地听到了华强军的声音。在抽查快结束的时候,她又将监测画面定格到了常三旅三营,全体女兵都在体能训练场热火朝天地操练着既定的科目,声声呐喊中明显透着女性的气息,但她听进的全是血气方刚。她出值班室时,脑子里打了个转,如何向分管训练的副参谋长汇报抽查情况已有了条条框框。进电梯,显示屏的箭头朝上,她按了九楼办公所在层的数字。电梯门“噌”地打开时,她一脚已经迈开朝外走,差点撞上了瘦小的政治部干部处左处长,他抱着一摞文件夹要进来。
“六楼!这是六楼。”左处长故意将小眼用力地睁大看着向爱莲,三两秒之后,眼皮子像电梯门一样“呼”地关上了,“恭喜向参谋……”政治部有两个处的人说话多时只有半句,一个是组织处,另一个是干部处。左处长只有在念干部命令时,才会十分得全乎,恨不得连标点都在语气中识别开来。
向爱莲到基地向当年才是左干事的左处长报的到,他那小眼被大鼻梁挤得好比断了的破折号,可大果豆般的眼球子很毒,看人一看一个准,私下里有人开玩笑说他是马贩子投胎的。三年前,军委首长高瞻远瞩、审时度势,决定在第二炮兵组建常规导弹旅的任务下到东方基地时,八个旅近千名干部全是这对小眼睛在沙里淘金淘出来的。
“谢谢处长!”向爱莲不像很多干部怕左处长的眼光,但她从不轻慢。
“谢我什么?这是党委的决定!”左处长的两眼开始盯着电梯在跳的红数字,他在八楼下了电梯。
向爱莲没有回办公室,而是出电梯又顺楼梯一口气跑下去,又从大楼后门绕过基地通信团的体育场,直到停在后院最北边的“军史长廊”,她感到双腿有些发颤。“完蛋玩意儿!”她在骂自己,“这点小风小浪就要崴脚脖子,要是被他们仨看到,还不笑到死啊?!”
“他们仨”,当然指的是同出师门的自己丈夫华强军、核一旅司令部作训参谋盛国富,还有现任后勤部战勤参谋贺民义。这仨人在读研时,都对她或明或暗地表示过爱意,后来的后来他们将自己命名为“三追者”组合。她与演小生都不用化装的贺民义走得最近,他出生于湖南郴州,那数学天才的脑袋能将生活指挥得针尖是针尖、麦芒是麦芒。她差点选择了来自安徽池州的盛国富,不仅仅他是在分到基地后最先捅破窗户纸的,而且他的形象除比华强军个头低几厘米外二人不分上下,特别是他老虎来了还要看看是公是母的遇事不惊、处起事来绝对快刀斩乱麻的作风,在年轻人中不多见,可能正是因为这种缜密到纳米级的要求,令她却了步。华强军当然是大哥级的,也是她有事没事都要去“欺负”的首选,当然这指的是日常,在学业和军事上,天王老子来了他也要争个高低,他最令人“烦人”的是满脑子里都是“战争”,任何时候他都在问“这要是打仗呢?”大一时他制定了一个《第三次世界大战中国之作战想定》,成了“笑话”,但学院战略系主任带着四位教授却认真“学习”和“研究”了一周。他最出风头的是大三那年,闷了一个暑假搞出了“战略导弹打击坐标法”理论,被直接送到第二炮兵首长的办公桌。到了部队集训时,向爱莲亲眼看到他作为队长的责任与担当,尤其他在大集体中像一块磁铁一样走到哪里都会生出一片磁场的魅力。这样的男人不嫁,还能嫁谁?!于是,在结束集训的那天晚上,她对着“他们仨”清晰地表达了自己对华强军的爱。盛国富和贺民义默默地走开了,她接受了华强军的热吻。
向爱莲扭头看见哪来的两只天牛正趴在《冰血长津湖》浮雕中一支静卧在雪坑的枪管上决斗,十几个回合不分胜负,东边触角短些的那只掉头“回撤”,西边体格明显大的紧追不舍,“触角短”突然飞将起来,迅速转身落到了“体格大”的左后方,说时迟那时快,还未等“体格大”反应过来,它以全身之力顶了过去,“体格大”被掀翻在“雪地”里……“好!”她情不自禁地为“触角短”鼓起了掌。两只天牛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吓得团团转,定下神来看了看她,“呜”地飞走了,整个“长津湖”又静穆下来。抗美援朝中的这节军史,她读过,也沉思过,她对“军人”这两个字的理解从此有了深沉与厚重。她顺着长廊往前走,下一版块是关于战斗英雄杨根思的,她默诵了他的“不相信有完成不了的任务,不相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不相信有战胜不了的敌人”的“三不相信”精神。她想,“这种精神永远不会过时,我们要结合军事斗争准备任务,发扬光大!”最后,她停在了《戈壁惊雷》前,这里刻画了新中国第一枚导弹成功发射的壮举……她的心神开始凝聚,防化连官兵列队去午餐路过她敬礼时,她的还礼有些不从容。
向爱莲清楚她这一步迈出去是跨越式的,对部队、对家庭、对自己都是。如果成功实现,她那神秘的面纱因为她的所往之地将是第二炮兵乃至全军的聚焦点,也会像这支战略导弹部队一样在绝对安全系数下渐渐清晰……果然,从决定参加选拔到今天基地常委会正式批准这三个多月来,她一直在琢磨怎么向远在百里之外大山深处的华强军来说此事,毕竟她当年红口白牙坚持巩固大后方支持丈夫在作战一线建功立业,如今人家在军委战略值班旅向王牌营进军“最后一公里”的路上,她却要乘风直追。别的都好说,最愁的是家里那个有梯子能上天的“后备军”、四岁的儿子华向党将如何妥善安排?在选拔进入五晋一的白炽化阶段,她甚至希望自己被刷下来,可一旦进入对决时分,她越战越勇。最让她没有想到的事是戴雷还拔了一次她的气门芯——那天晚上,华向党吵到要去看“戴奶奶”童欣,在将军楼里戴雷对她说,“你有个弱项,没有在基层带过兵!”那一刻她真想就坡下驴,可她又分明从戴雷口气中听出一些惋惜,于是硬起性子“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