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二题

作者: 陶纯

鲁宗先

天刚放亮,鲁宗先一身运动装出了家门,沿着小区一侧的道路,不紧不慢走向南门口。每天到小区对面的公园晨练一小时,是他多年保持不变的固定节目,雷打不动。这个小区有几栋楼是厅里统一买下的,都是熟人,一路上得不停地点头打招呼。他一般六点半出门,七点半回家用早餐,饭后看一会电视新闻,八点半离家去单位。单位就在附近,步行十分钟,八点四十分左右就能准时踏进办公室。

刚出南门,不期然就迎面遇到一个人,这人显然已经晨练完毕往回走,能感觉到他浑身热烘烘的。眼见着碰了面,不打招呼说不过去,鲁宗先硬着头皮迎上小两步,像以前那样恭恭敬敬点头道:“厅长早。您起得好早啊……”对方笑眯眯的,态度和蔼,哈哈一笑,高门大嗓道:“啊!小鲁啊!你也出来走走?”边说边用力地挥一下手。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像要砍人。鲁宗先再次点头应答,同时退让到一旁,望着这人庞大的身躯进入小区——他都退下来了,气场还是那么强大,那是长期坐主席台积下的威势,权力能给人胆气。

后来鲁宗先这个时间段又在南门口碰到这人两次,他实在不愿意和他打照面,以后晨练,宁愿多绕点路,从小东门拐出去。东门外有一个垃圾站,味道不佳,却也是顾不上了。

这位他不愿意碰面的人,是前厅长李宏安,退下来半年多了。李宏安主政本厅十年多,说好听点是德高望重,说难听点是一手遮天,那些年,厅里大小事都是他说了算,功劳苦劳都少不了,好事坏事都没少干。前两年传说他要升,当副省长,不知为啥,很快没了动静。不久,党的十八大召开,八项规定出台,反腐提速,老虎苍蝇一起打,四下开花,到处有人落网,人们都异常兴奋,天天跟过年似的。这当口,李厅长到点退休了。

自打他退下来,有关他的传言就没断过,今天说他要出事,明天又说他没事了,后天又传说他还是要坏事,过几天又没动静了。他们这个厅是省政府下面最有实权的部门,厅长位置炙手可热,多少人盯着呢!姓李的竟然一占十年不挪窝,工程、人事,基本他一人做主,三个副厅长只能管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说他干净,鬼都不信!人民群众的眼睛还是雪亮的嘛,厅里干部及家属们哪个都不傻,总体感觉他出事是必然的。当然,他提起来的那些人肯定不希望有事,因为会拔出萝卜带出泥,那些被他打压的人,自然是另一种心情啦。

显然,鲁宗先属于后者。后头的这些年,他和夫人董翠莲饭桌上、床上、散步路上,议论最多最频繁的话题,无疑就是李宏安会不会出事、什么时候出事、会出多大的事、能带出谁,等等。这已成为他们百说不厌的话题,似乎没有一天间断过,久而久之,已成为他们生命中的一个组成部分,须臾不可少——若少了,生活似乎便没有了意义。

鲁宗先悄悄跑到城郊集市上买来几挂鞭炮,存放在楼底下的储物间,一旦李宏安出事,他就在院子里大张旗鼓燃放它!心想,老子怎么也得扬眉吐气一回!

可是这么一晃,两年过去了,那人还是一点事情没有!鲁宗先相当不满意厅里的广大干部群众,难道你们一点血性都没有吗?为什么就没有人举报他呢?省委派出的巡视组都来过两轮了,认认真真提了不少整改意见,就是没见办人。不办人,要巡视组干什么?要纪委干什么?当然,纪委的人不是神,不可能什么都知道,如果无人举报,搞不到线索,又没有其他案子带出来,他当然就万事大吉,毫发无损!

鲁宗先琢磨来琢磨去,决定亲自写举报信。有好几次,他都坐到电脑跟前了,手痒得厉害,真动手写了……写了开头……写到了一半……然而,又泄了气。唉!说来说去,他并不了解情况,关于李宏安的大量问题,全都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手头并没有此人违法乱纪腐化堕落的真凭实据。再说,尽管他写匿名信,可是人家仍然有可能查出是谁写的,现在的手段真是多,你举报的线索如果查无实据,搞不好构成诬陷,那也不得了,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况且他还在职,还有一线进步的希望,不能被一封信给搞砸吧?打不上狐狸,再搞一身臊,怎么能冒这个傻气呢?

春天到了,省委再次向厅里派出了巡视组,巡视组长据说是个厉害角色,去年曾经一举把某市的市委书记拿下马,轰动一时。这一回,陡然感觉厅里的气氛立马不一样,无论班上班下,总有人凑一块咬耳朵,单等着地雷爆响看热闹。当然,这些都是当年被李厅长打压而不得志的人,那些沾了光的家伙,个个装作无事的样子,心里面还不知道怎样七上八下打鼓呢!

鲁宗先的顶头上司王友文,情绪明显地有变化,整天心事重重的样子,大脸灰蒙蒙的。他当处长,完全靠李宏安,他是半路上杀出的程咬金,生生把别人的位置夺过来。一旦李出事,还能有他的好果子吃?

果然,风声越来越紧。不久,就传出巡视组专门喊李宏安去谈话。得到小道消息的人乐坏了,像地下党秘密接头,你传我我传你,半天工夫便传到鲁宗先耳朵里。他兴奋得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按点起床,这回没走小东门,而是刻意走南门到公园去。

一连几天,他都慢腾腾走南门。

确实,并没有“碰”到那人。

莫不是他——真被“规”了?

他暗自兴奋。

上了班私下打听,无人说得清。倒是见那王友文,坐立不安,小眼睛红彤彤。他本来不抽烟,却伸手向鲁宗先要一支,满脸堆笑,少见的谦卑,仿佛鲁宗先忽然成了他的上司。这似乎又给了鲁宗先一个信号:姓李的怕是不妙,不然的话,你姓王的紧张啥?

那几天,鲁宗先既兴奋又忐忑,期待一声惊雷平地起。他特意钻进地下储物间,弄了一身灰,翻出那几挂鞭炮,发现都受潮了。抠出一个拿到门口试放,仅仅像放个屁一样发出“扑哧”一声,根本不响。仗着心情好,他马上开车赶到城郊集市上,买来三挂新的,放在门口鞋架上,随时准备放!

这天傍晚,他下班回家早,钻进厨房做饭。董翠莲进门,顾不上换鞋,一阵风飘到厨房,神秘兮兮道:“哎,我看到一辆警车停在李厅长家门口……”

“来抓人的?”他一愣,“还是来家搜查的?”

“搞不清。”

他让女人再返回去看看,抵近观察一下。如果是来搜查的,会有人往外抬东西。媒体上经常透露,很多贪官喜欢在家囤放现金,北京有个家伙家里现金巨多,办案人员点钞时竟然用坏了三台点钞机!董翠莲不想去,说天太热,让他去。他立马火了:“这时候我怎么好露面?你目标小,赶紧去!”

她只好下楼了。他心里惴惴不安,仿佛是他出了事似的,一走神,把一个菜烧煳了。半小时后,女人进门,他急忙迎上去。她讪讪地说:“是赵副厅长家出事了。”

“他家出什么事?”

厅长们都住在小区西北角的那几排连排别墅,俗称厅长楼,李、赵两家住邻居。原来是赵家儿子儿媳动手打架,儿媳一气之下报了警。其实鲁宗先刚才已经意识到自己神经过敏,因为纪委办案一般不动用警车,纪委也没有警车,都是先留置、再双规、后移送。

可他还是不死心,又问:“你还听到啥了?”

“我一个外人,能听到啥?”

“看到李家人了吗?”

“没。”

吃罢晚饭,天已黑透。他借口散步,出了门,特意转悠到厅长楼那一片,看到李家灯火通明的,不像是出事的样子。

这一夜,他没有睡好,感到焦躁难耐,血压又上来了。第二天早上在南门遇见外出买早点的小于,小于虽不和鲁宗先一个处,但平素来往较多,都属于“受害者”。小于一直想解决个副处,头些年没少往李家跑,据他七零八碎透露,先后送过名人字画古玩玉器等,或许还有别的。到最后愿望没达成,东西也没退,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小于往鲁宗先跟前凑了凑,伸出一只巴掌说:“五天了。”怕他不明白,又补充道,“至少五天没露面了……”

其实他全懂。

“你说他能去哪?”小于问。

“能去哪?外出旅游?在家养病?或者是……给留置了?”

“外出不可能。你想,刚谈过话,这时候外出,给人的感觉就是跑路,有点智商的人不会这么干。他身体像牛一样,以前很少生病,在家养病可能性也不大。”

“你的意思,留置的可能性较大?”

小于庄重地点点头:“等等看吧,真要那样,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就会传开。”

上午在办公室,鲁宗先看到处长王友文的大脸更灰暗了,眉头皱成一个疙瘩,平时对几个年轻人颐指气使的,这会儿态度出奇的和蔼,仿佛变了个人。鲁宗先一下子想明白了——他不就是李宏安出事与否的晴雨表嘛!以后不用到处打听,看王友文脸色就行了!

他焦躁的心情顿时平复了许多。

午饭,鲁宗先一般选择在厅食堂吃,食堂的伙食非常好,自助餐随便造,只收一元钱,在整个省政府机关都有名。实事求是说,这要归功于前厅长李宏安,他在位时常说,一个单位工作好不好,看伙食,卫生好不好,看厕所。为了办好伙食,厅机关食堂挖来了五星级酒店的厨师,到现在他退下来好几年了,伙食标准水平一直没降,这一点大伙是感激的。

鲁宗先端着餐盘排队取餐,然后找个座位坐下来。刚拿起筷子,就见胡厅长等几个厅领导陪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来——天哪!这不是……这不是……这不是李厅长吗?

只见他笑呵呵同靠近他的人打招呼、问候,满面春风,气定神闲。拿餐盘取过餐,胡厅长大概想引领他到厅领导吃饭的小房间,他示意就在外面,几个领导就近找了张桌子,坐下边吃边聊。

这边,鲁宗先感觉他仿佛从天而降似的,辣眼。断断续续想,他过关了?……还是压根没事?……他来这里亮相,决不是偶然的,而是有意为之,是想告诉别人,他啥事没有!

这顿饭,鲁宗先吃得直反胃,平时自己喜欢吃的那道红烧排骨,今天做得真他妈难吃!他胡乱扒拉几口,推开餐盘就走开了。下午,他听到王友文神采飞扬高门大嗓打电话约人吃饭,末了还没忘邀请他一块去。他觉得对方看透了他心思,有意给他添堵,便推托说晚上有事,真诚道了谢。

巡视组又提了一大堆整改意见,偃旗息鼓撤出了,生活恢复了原样。后来有传言说,李宏安退了两千万元,也有说三千万元的,过关了。一般情况下,退了钱,也就不再追究,除非另有重大线索牵扯出来。当然退钱的事都是传言,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或者说,可信可不信。总之,好长一段时间,李宏安平安无事,鲁宗先偶尔能够遇见他,大多数情况下,他选择远远地避开,力求不打照面。

后来,又传出过几次不利于李宏安的风声,人民群众都感到疲沓了,不怎么关心了,爱咋咋的吧!鲁宗先不一样,他始终是关心的。他发现,每次风声一紧,李宏安就有意抛个头露个面,要么到厅机关转一圈,要么到院里篮球场上和几个年轻人打打球,他打篮球的水平还不低呢,三分线外投篮挺准的,常常引来一阵小欢呼。鲁宗先和小于他们都相信,他这是刷存在感,平息舆论。

似乎是眨巴眼睛的工夫,鲁宗先到龄退了。不久,小于也到了退休年龄。退了休没事干,几个“死党”到一块,难免不议论李宏安。李宏安成了他们共同的心病。小于讲过一件事,说他有一天晚上到李家去,李宏安刚洗过澡,保姆把他领到书房,他看到李宏安就着一盘青萝卜喝茅台酒,喝一杯,嚼几口,有滋有味的。李宏安还热情地给他倒上一小杯,拿给他一截萝卜。他当时心想,李厅长生活真够简单的,忙了一天,想喝杯酒解解乏,连个菜都不炒,像他这样的领导干部,说起来就算廉洁了。鲁宗先不同意,和小于辩论,说:“如果你想说他是个好官,那么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一套;但你仔细想想,他吃根青萝卜也要喝茅台,给他炒几个好菜,他得喝三十年茅台,对不对?”

有一回,鲁宗先被人拉去参加一个同学会,有个在省纪委工作的学弟也到场了,这位学弟比鲁宗先晚几届,彼此不熟悉。如今坐到一块,鲁宗先仗着酒劲说:“怎么我们厅的老厅长李宏安还安然无恙?”

学弟反问:“凭什么不让人家安然无恙?”

“他的问题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

“老兄,你说话得有证据。你今天拿证据来,明天我们就办他。”

他哑口无言。

学弟换了副口气说,据他们了解,李宏安同志是个能力强、有作为、敢担当的领导干部,他干了十年厅长,按说应该给人家解决个副省级,当年省委主要领导同志都答应他了,不知为啥没有办成。说起来,还真有点对不住人家呢!

学弟最后说:“老兄,你放心,组织上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这是我们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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