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

作者: 柘木

父亲微眯着眼沉吟地说:“我死后,烧掉,骨灰抛进大海里。”

小泉只是嗯一声,不搭话,自顾地继续轻轻按摩父亲那几近枯竭的小腿。

“抛得远远的,远到公海去。”父亲过了好一会,强调地补充道。

小泉还是嗯一声,扶着父亲的小腿慢慢地伸屈。中风后,父亲瘫痪在床,已经不似肌肉的肌肉日渐萎缩,而且僵凉。

“把你爷爷的骨灰,你妈妈的骨灰,也一一撒进大海吧。”父亲说完这话,就闭了眼佯装睡觉。小泉没有嗯,他看到父亲眼角处慢慢溢出泪水……

此时回想着,小泉相对平静许多,还有些如释重负。他要出海,去兑现几年前给父亲的承诺,那个人几年前已经想着死了,却苦挨挨地躺在病床上受苦受累,由开始的半自理到不能自理,到大小便失禁,到插尿管、食管,到最后,小泉都不知道父亲究竟是病死还是饿死,他躺在病床上断气时,骨瘦如柴,如一截萧索的芦苇。

父亲的病,让这个家一穷二白,先是积蓄,接着是母亲的死亡赔偿金,再后面靠低保度日。小泉望一眼家徒四壁,对活着的父亲、死去的父亲,有着说不出来的复杂情愫,好多年前开始,他不止一次地想过,父亲就那么一觉睡死过去也好,可是第二天看着父亲茫然若失的神情,又深深地怜悯起他来,一时自怨自艾,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孝顺的孩子。

小泉拿出手机,给丁乙电话。出海,最简便的途径就是搭乘邮轮。他去过旅行社,便宜的船票六千多元,父亲离世后,街道给了抚恤金,居委会给了补助,父亲之前的单位给了安葬费,还有好心人施舍,七七八八,手里结余了一万多元。六千元的费用有点多,但小泉想去看海,广州是个临海的城市,小泉回想着,还真的没有到过海边。他过惯了穷日子,钱多钱少在他那里并没有多少概念,那就买吧。要买票的时候,旅行社那边好心地提醒第二张半价哦。小泉就犹豫了,要是有个人陪着一起旅游也好啊。

六运街上有许多人,在父亲生前、死后帮了忙,小泉感恩,想回报,脑海中浮现一个个和蔼可亲的鲜活面孔,老人、大叔或阿姨,单单给了谁都不好。后来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丁乙,那个人跟他的交际并不深,但有几次邂逅丁乙都给小泉深刻的印象,况且楼上楼下,电梯里两人经常打上照面。当然,另一个原因是,小泉手机里留了丁乙的电话,若干年前,那个人把电话留给小泉,说有困难好联系。

但随后的几年,小泉没有给过电话,即便在电梯里彼此遇到,两个人也说不上几句话,而今小泉却想起丁乙来。长这么大,小泉没有出过远门,有年长几岁的丁乙陪着,也好。

电话通了,对方冷漠里带着惊讶。小泉自报家门,说了是楼下的方小泉,对方才哦了一句,问有什么事。听声音,对方很冷淡,小泉内心瞬时有失望,原来人家根本就没在意过他。但他还是说了用意,问丁乙有没有空,有空就把身份证号码发过来。丁乙一听说出海,迟疑了一下,就说有空,只是他有熟人,船票什么他来搞定,会便宜好多。小泉没有异议,六运街上,如果说有黑社会,那么无疑丁乙和他手下的小混混算一个。而作为“黑社会”小头目,丁乙认识的人应该很多。

六运街上,丁乙是有了名的混混,十岁出头时,就因为有点手脚功夫,在六运街有了名头,早年拉着几个小弟四下收保护费,大小商铺的装修改造也由他们的“装修小队”定向承包。几年后,丁乙与头目“肥龙”发生冲突,两个人约架,丁乙打残了“肥龙”,他成了六运街的第一霸,许多做生意的看到他就头疼。只不过,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还是人良心发现,前几年,收保护费的事儿就消停了。但丁乙毕竟是道上的人,“妖龙丁”随着各种各样的“传说”还臭名远扬,别人看到他,尤其看到他裸露皮肤上的刺青,那还是退避三舍。

虽与丁乙联系不多,却无戒心,小泉把钱直接通过微信转给丁乙,丁乙也没客气就收了一万的款。没多久,回小泉说票订了,就这个周日南沙港出发,六天五晚,途经岛国的某一外岛。小泉不在意去哪里,只要出海就行了。挂了电话,小泉还在想他和丁乙的关系。丁乙一早不是六运街的,只是几年前,他才来六运街跟着爷爷,也是在那时候他辍学了,成了混混。

一开始,丁乙在楼上出现,小泉与他电梯里有碰到,但丁乙每日里脸色阴沉沉的,不苟言笑,小泉自然不曾与他搭腔。再之后,丁乙因为打架在六运街出了名,小泉遇到他本能地有着畏惧,大气不敢出,唯恐招惹到他。

可是,大约是2013年,当丁乙在六运街,单枪匹马,指着另一帮混混的头目,声色俱厉地说:今天起,这个小刺头是我丁乙的人,以后谁再欺负他,那就是不给我丁乙面子。

声音清冷、严厉,霸气十足。那帮小混混的头目认出是妖龙丁,顿时和一般兄弟们屁滚尿流地逃跑了。而小泉,躺在六运街幽暗的巷子里,像死狗一样有气无力,这帮混混为了收编他这个没大人照看的学生,竟然往死里打。丁乙依然是一脸阴沉,走过来。小泉以为他会拉他起来,但丁乙却目不斜视,看也没看他,抬步从小泉身上跨过,朝巷子里去。也就是那一次,这个有着妖龙丁之称的少年深深印入小泉脑海里,尔后的若干年里,小泉遇到更多的困难,一想起丁乙坚毅阴沉的面容,他心里就一暖,咬咬牙就挺了过去。

再早的几年,对于小泉的人生,说不出的苦短。母亲街头等待归来的父亲,却发生车祸不治而亡。祸不单行,父亲在车上目睹车祸,一下子脑出血,最后经过手术保住了命,却成了半身不遂。一个美满的家庭,在一夜之间支离破碎。小泉想着,眼泪又默默地流淌,他心间抑或苦,抑或早已绝望。

离周日还有两天,小泉从柜桶里,拿出妈妈的骨灰罐,拿出爷爷的骨灰盒,和父亲的骨灰罐放在一起。除了爷爷的骨灰盒是镶嵌着瓷质相片的木盒子外,母亲和父亲的骨灰罐一模一样,都是粗陶,两人相隔八九年死去,而火葬场提供的劣质骨灰罐连一点变化也没有。骨灰罐有围棋罐大小,小泉不觉间又想丁乙。那天捧着父亲骨灰罐回来,电梯里遇到丁乙。那家伙危言耸听,说火葬场都会办制砖厂,死人火化了,骨灰很多,只给家属一点,剩下的会送去砖厂做成砖,垒高楼大厦。丁乙不似开玩笑,还一本正经地说某一天城市晚上停电,你就知道许多裸露砖墙的大楼会绿光闪闪,那是磷火。

小泉想着,用湿抹布轻轻拂去妈妈骨灰罐上的浮灰。母亲什么样子呢,小泉一时想不起来,自从家里发生大变故后,他仿若有了脸盲症,每日里浑浑噩噩,看过的人脸都无甚印象,也是在那不久,他原是班级的好学生,成绩开始慢慢跟不上了,后面无论老师怎样关心爱护,他都是班级倒数几名。烂泥扶不上墙,两个多学期后,老师也就放弃了小泉。只不过小泉在学校里安安静静,不惹事。一开始还有学生欺负他家里没大人,更有混混想收编他,但自从妖龙丁宣布他的归属后,再也没人敢招惹他了。

初中毕业后,小泉没有考上高中,况且也没钱去上高中,就不上学了。小泉有段时间想找工作,只是不满十六岁,没有人敢雇他,这样小泉也成了混混,只不过他这个混混不惹事,大多宅在家里,照看父亲,孤独的时候,看家里的藏书,偶尔也与小脑萎缩严重的父亲说一些话,讲六运街,讲左邻右舍,偶尔也会提到丁乙,说楼上有那么一个怪异的少年,独来独往,不搭理人,胳膊上露出一大片刺青,让人敬而远之。那时候,父亲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两眼看着小泉,他还可以讲话,但是却没有回小泉一句话,哪怕小泉说错了道理,或是颠倒了是非,甚至小泉在描述六运街两泼妇骂架时的脏话,曾经高素质的工程师也耷拉着眼睛,没有告诉小泉该怎样不该怎样,或许他内心幽暗得已经没有了所谓向上的见解,抑或脑部的萎缩已经严重影响了他的判断。

归属丁乙后,丁乙似乎忘了小泉的存在,既没有让小泉宣誓效忠,也没有给小泉指派任务。小泉是若干年后,才意识到丁乙根本没在意过他,那次义正词严的宣布,不过是举手之劳地给小泉一个护身符而已。一次电梯里遇到丁乙,丁乙又意外地给了小泉电话,说有困难可以找他。小泉心里一百个愿意找丁乙,但基于妖龙丁在六运街的恶名,小泉无形中和丁乙保持了距离。

经过抚擦,陶罐的白色釉面闪出柔和的橘皮光泽。有相册,小泉起身拿出相册,相册一直在那里,用报纸包着。母亲死后,小泉就没有打开相册,哪怕多么想念母亲,他也没有打开过,后来,也就慢慢地没想过母亲。包相册的报纸是旧报纸,定格在2009年的那一天,上面报道了事故,卡车司机疲劳驾驶,撞到了大雨中在路边等待丈夫归来的女子,女子当场死亡。事故发生时,丈夫恰好归来,目睹事故发生,发现是自己的妻子,当场晕倒在地……

小泉看着报道的一个个关键字眼,出奇地平静。当年,是他用那张报纸包起相册,他怕自己某一天会忘了那些事。若干年后,入狱出来的肇事司机,还找上门,留下五千元钱。父亲那时候已经说话含糊不清,眼神也呆滞。那人来了,深深地对着卧床的父亲鞠躬,随后坐在床沿上拉着病人干枯的手。那人一句话也不说,但小泉懂,后悔、怜悯、对不起,眼睛里说了很多很多愧意的话,这些话也只有孤独惯了的小泉明白。见那人没有介意父亲床上散发的怪味,没有嫌弃父亲干枯的手,他还从钥匙串中挑出指甲刀替病人剪去纤长的指甲,枯坐着近两个小时,小泉意外没有恨那个司机,在一个人慢慢成长的过程中,磨难会化解切齿的恩怨,况且眼前的这个人因事故也要背负一辈子。

相册打开,里面的照片如新。那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年轻、漂亮,她环抱着一束花在笑,长发飘飘。换现在,还是一个美女。随着年岁增长,小泉会审美了,只不过遇到漂亮的女孩子,无缘由地会怯弱,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不知何时,少年的心里埋了自卑。

后面,还是女人的照片,一个正面像,五官精致,瓜子脸庞,端详好一会,小泉有点讶异,原来自己像母亲,双眼皮,挺拔的鼻子,有刻度的人中,略厚的嘴唇。终于,小泉和照片中的人又联系起来,血脉遗传,诉说不清的因果,将一个死去的人和一个活着的人串在一起。

小泉翻得很慢,细细地摩挲每一张照片。有父亲的照片,那个人英俊神武,国字脸,表情坚毅里充满自信。小泉心中又是大悲,他是看着那张脸由英俊潇洒一点点枯萎成最后的干瘪、丑陋,是看着脸色红润变成最终的暗斑烂疮,父亲到后面还有糖尿病,身上的褥疮是好一个又烂一个,永无痊愈。这样的一个神武之人,最终如败絮一般腐烂着。小泉大口大口地呼吸,能够听到心脏跳得有多快,前世该作了多少恶,这一世的幸福竟然在瞬间里支离破碎?小泉把相册合上,他翻不下去了,照片里固化着每一种开心,每一种希望,每一种人间丰盛,却在此时变成反讽的残酷,现实把过往的美景都剪碎,毫无顾忌地践踏。这或许也是他打开始都不愿再翻看相册的原因。

爷爷,他是一个老革命,为革命四处奔波,四十多岁才结婚,但奶奶在“文革”中因迫害自溺,老人也就和儿子相依为命。从爷爷这里说,小泉和丁乙之间的联系还有另一层关系,小泉的爷爷和丁乙的爷爷是战友、同事,爷爷在的时候,两家人应该有过走动。只是在小泉很小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那个老人在革命期间留下了许多隐疾,和平的年代隐疾开始一点点发作,最后老人也是在各种综合征中病去。

骨灰盒上镶嵌黑白瓷质照片,照片里的老人两眼炯炯有神,嘴角带着微笑。不知道是直接拓印老人的遗像,还是制瓷的师傅做了艺术加工,老人显得和蔼可亲,镶嵌在杂木制成的骨灰盒里并不阴沉恐怖。骨灰盒安放在角落,更像是一件精美摆件。至于父亲当年为什么不把爷爷的骨灰安放在公墓,缘由已不可追寻了。但估计是因为奶奶的骨灰早已遗落,父亲不想让爷爷死后还孤零零吧。

小泉把爷爷的骨灰盒细细地抚擦,盒子散发着木头天然的气味,淡淡的。瓷片经过擦拭有了幽光,他随后把三人骨灰并排放着,爷爷的居中,而两个白陶罐放两侧,像是某种仪式一样。人死了,烧了,一部分骨灰装进盒子,由亲属安放,一部分去了制砖厂,做成砖盖高楼大厦。多么奇妙的事情,小泉审视地看着自己摆出的仪式,并未多纠结,也不为骨灰恐惧,相反如此想着,有了释然,人也不过如此,罢了。

周日一早,小泉和丁乙约了时间,在大楼门口见面。两个人短袖、T恤、凉鞋打扮,虽都是无爹无娘的孩子,但不邋遢,衣服干干净净。或者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吧。丁乙剪了新发型,原来的板栗头发型,现把头围的发剪短,只留头顶的头发,做了三七的分头,成了飞机头,看上去脸更长,显得更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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