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溪白瓷
作者: 陈梓推荐语:黄丝雨(广西财经学院)
我是广西财经学院新闻与文化传播学院一名教师。关注《作品》杂志已久,知悉本刊的网生代@栏目正征集大学生优秀作品,遂推荐本校新闻专业优秀学子陈梓同学的作品《深溪白瓷》,愿得各位读者朋友们青眼。
三年前,我在讲授《基础写作》课程期间,偶然在作业中发现该同学文笔老到,已会熟练构织小说,文法纯熟度远高于其他同学,遂加以鼓励指导。几年来,陈梓同学已陆续在《作品》以及《贺州文学》《南宁晚报》《桂林日报》《红豆》《太湖》《鹿鸣》等刊物发表多篇小说。
此次发表的文章《深溪白瓷》,与作者2015年在《作品》杂志发表的旧文《故事》,形成了一个前后勾连的系列。讲述者均以医生身份介入故事,如同一把手术刀剖开历史时弊、直视病源。《故事》包括两个小节,第一小节中,安史之乱带来的兵祸创伤触目惊心,第二小节里曹操已是战场创伤后应激障碍重度患者,《深溪白瓷》聚焦的则是辛亥革命前后革命党人与封建旧制的博弈。
《深溪白瓷》故事构架更为成熟。表层结构中,作为医者的“我”需要去救助杨氏小姐的相思之病,而深层结构里,重要人物“深溪先生”针对杨氏父女的革命行为才是小说的实质核心。从治病、疗心到除恶、反叛,小说的前期布局滴水不漏,以极强的悬念感吸引读者逐渐入局,阅文至尾才发现,深渊之后另有深渊,惊觉作者用意。将精神分析手法融入角色塑造,是这一系列作品的又一特征。《深溪白瓷》中的“我”在剖解患者心结时也在审视自己,叙事角度由外聚焦到内,形成镜像关系,竟不知镜里镜外,谁是观众谁是主角。
从巨大的铁皮箱子中走出,脚尖碰到了坚硬的石砖,毫无亲切感,我闷得发慌,无论是在箱子中还是箱子外,密集的人流都使我喘不过气来。
时隔五年,我再次来到了这座名为“阳城”的城市,杨柄荣——杨大人从边陲小城找到了我,声称有要事相求。
“连小姐,往这边走。”杨府的总管是个姓金的胖男人,他笑盈盈地冲我说,“哎哟,您瞧我这记性,忘了和您说了,这是洋人玩意儿,唤作‘火车’,您说新奇不?”
“的确新奇,但景物如过眼云烟……”我感到一阵目眩,回想起这趟旅途,着实称不上愉快。
“出站口在那边,请随我来。”金总管也许是觉得我有些不解风情,只好赔着笑脸招呼道。
我跟着他肥胖的身子在人群中磕磕碰碰,攒动的人头仿佛遮天蔽日一般,即便跟前有三个持枪的军警开路,我们仍像是逆流而上的小船般迟缓地前行。终于,视野在前方逐渐开阔,我隐约嗅到了秋的清香,于是我绕到金总管身前,本以为终于能畅快地呼吸了,然而迎接我的却是更加密集的人潮。
阳城——沿海的繁华城市,骑楼林立与天齐高。五年前我来到这里时,它还是一个破落的小村庄,自大兴洋务以来,由于与洋人接触频繁,原来的居民们纷纷弃农从商,大多发家致富,杨柄荣便是成功者中的一位。
接着,我们上了一辆涂着黑色油漆的“汽车”,我只在富裕的城镇里见过此物,今天初次乘坐,没想到车内竟如此狭窄闷热。车水马龙间,金总管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起了此行的目的地——杨氏府邸的历史:这所住宅原本属于一位在阳城颐养天年的八旗后人,后来,杨大人根据朝廷的条令“汉军有职无职人员愿在关厢居住者,听其居住;满洲、蒙古内年老有意休致官员,愿在关厢居住者,亦听其居住”,从这位后人的手中买下了这座宅邸,而原来的屋主——也许是因为太平天国运动,抑或是出于对洋人的惧怕,而逃离了阳城。
恍惚之间,车停了,杨柄荣先生已在门前等候,甫一下车,他便迎了上来:“连小姐,你总算来了!车马劳累,真是辛苦您了。”
我笑道:“让您久等,不必客气,此次前来是为了救人于水火,不如进入正题。”
我放下茶杯,陷入了沉思。
据杨先生所说,他有一位爱女,唤作杨汝芹,近日其茶饭不思、日夜憔悴,不论是谁和她说话,都不作应答,只是双目无神、唇齿紧闭,若有所思。
“曾找过本地大夫,大多说是无病无患,精心调养即可,也有些神婆道士,说是孤魂野鬼上身,让我去河神庙每日上香、求神拜佛,然而纵使百般尝试,小女依旧不见好转。”杨先生叹了口气,“有找过洋人‘医生’之流,开过几粒药丸,小女服用后虽然夜中能寐,第二日又目光呆滞,失神落魄,不见根治。”
“您曾说过,世间无鬼无神,只是人凭空臆想,可现在小女受此等苦难,又怎能让我不信那鬼神之说?”
说罢,杨大人便用袖子拂泪。
五年前,我曾遇上了因经商劳累而倒在半途中高烧不止的杨先生,他出现了幻觉、满口胡话的病状,声称看见了夺命的鬼魂,所幸我当时采药而归,便立即给他喂食了降火退烧的草药,随后带往村里医治,这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了。
“我会尽力,但不能担保。”我从回忆中抽出身来,回答道。
杨先生破涕为笑:“只要您答应,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端起茶杯,浅饮一口,说:“可否拜见令爱?我好对症下药。”
“我领您去。”金总管招呼一声,三个小厮连忙跟上前来。我放下茶杯起身同去,杨先生对我一笑,而我却心中忐忑。根据他的描述,我已经能大致判断出大小姐所患疾病,若我猜测正确,则杨汝芹无药可医,但愿不是如此。
“大小姐现在犹如惊弓之鸟,敲响房门反而会使她惊溃,直接进去即可。”金总管对我说。
“我自己进去吧。”我放下正要敲门的手,“放心吧,我一会儿就出来。”说完,向身后的众人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便轻轻推开了房门,踏过了门槛。
屋内很暗,阳光透过油纸散乱地落在各个角落,使地面反射出慵懒的光。
杨大小姐呆滞地坐在床上,瞳孔中毫无光彩,眼角有风干的泪痕。她衣衫不整,目光死死地盯着地板。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地上散落着杯具碎片模样的物件。
我捡起几片杯具底座的碎片,能大约拼凑出康熙时官窑所具有的蓝印,字体工整。
“恐怕不能交流。”不知怎的,在我行医诊断时,耳畔就会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他会给予我提示,甚至和我对话,甚是奇怪。曾经,我还对此感到十分惊恐,自从接触了西洋精神学中关于“潜意识”的理论,加上日积月累,便慢慢习惯了。
“叶枯果苦,必病其根。”男人的声音沉吟道。
环视四周,我发现了床头悬挂着的、一个用红绳捆成的蝴蝶形状的绳结。
这种绳结唤作红尘结,多是情侣间的情物,用来表达“红尘做伴,生死不渝”之意。
抬头看去,每间隔间上的油纸看起来泛黄,杨氏宅邸有一定年头了,结构、房式都很老旧,看来这宅邸并非八旗后人新建,而是有一定年头的房屋,这样一来,若非破损,很少会更换装潢。而我注意到,有一面向着后院的隔板上,铺着的油纸比其他隔板上的油纸更洁白,显然是更换过的。
一块屏风挡住了这面隔板,像是不想让人察觉秘密一般。
是谁捅破了窗户纸,从后院进入大小姐的房间呢?是贼吗?为何杨府的人要刻意隐瞒它?
我叹了口气,推开门走了出去。
“如何?”杨大人迎了上来。
“可否带我去府上放置杯器的地方?”
“请问连小姐这是何故?”金总管问道。
“杨府的杯具器物皆是咸丰、道光年或是近年所置。”他补充道。
“暂且不谈这个,”我发问,“大小姐床前的杯具碎渣,和府上任何一套杯具不相符合,莫不是他人赠予大小姐的?”
“啊……您这样说,可有根据?”杨大人惊慌地说。
“对于各朝各代瓷器杯具,我有过一些研究。”我又发问,“为何不清理那些碎渣?”
“仆人们一靠近,大小姐便拳打脚踢……”金总管忙接话,却被杨大人打断了。
“连小姐,请别再说了……”杨柄荣的脸充斥着痛苦和绝望,“我跟您说实话吧,一切从那个叫顾国海的小卒说起……”
“本以为能得出另一种诊断结果,没想到依然如此。”杨大人失望地摇摇头。
“没错!就是你的错!”我的心里暗自大骂道——平生最厌恶向大夫隐瞒病情之人,身为达官贵人的杨柄荣不擅长撒谎,不然病情难料,人命关天,若有闲人统计天下因亲属谎报病情导致的死亡数量,想必能挤满一座城池吧。
“没错!就是你的错!”
我能感受到一个洪亮的男声扑面而来,就好似京剧中男武生出场前的大笑。
“第一错,是你私为女儿定婚姻,不曾让女儿见未婚夫一面!这叫‘乱人情源断人缘’!”
“第二错,是你知晓女儿情有所属,却利用权势拆散有情人,这就叫‘迫使牛郎离织女,狠心毁坏喜鹊桥’!”
“第三错,是你为了彻底了断,将女儿的情人调往混战之地,为的是让他丧生于此!这便是‘杀人断缘实造孽,终日寡欢属必然’!”
杨老爷含怒于口,正将要喷涌而出,只听那男人铿锵地接道:“不过,还能挽回!”
杨大人听罢,盛怒消退而余焰犹存:“好一个‘深溪先生’!依你之高见,该如何挽回?”
“杨汝芹之病,叫作‘相思’,世间万种疾病,唯独相思不能医治,何况情人死于他乡,死不见尸?”那男人大踏步地从幕后走到台前站定,模样倒是斯文,可气魄体态中尽是武生之风,奇怪!
“所谓相思,不过是一人对另一人的想念,通过想念,人的内心得到满足,对明日充满希冀,若相思成疾,成为一人终日的所思所想,被束缚得无法自拔,则遥遥无期,永不停止。大小姐的情人已经死于谭城,我有一计,能改变这个结局。”
“他是远近闻名的作家,自号‘深溪’,以前常来这儿与老爷和大小姐讲论文义。”金总管在我耳边说道,“关于大小姐一事,他也打听得不少。”
我轻声笑道:“文笔强劲倒是不出所料,这份骨气我服他几分。”
“我敬你三分,但若要你充当大夫,我看不妥,俗话说‘派定路数,各司其职’,这事儿可关乎我的心头肉,不放心!”
深溪先生看了看杨大人,又看了看我,笑道:“听闻大人您请了一位奇医来,鄙人请求与他共事,相为辅佐。”
“小女子怎敢自称奇医,实在过誉。”我站起身来,“想必先生您或许清楚,自古以来,相思之疾,能让人肝肠寸断、魂飞魄散,此病与患者的情丝如铁索连环一般钩连,若要医治,恐怕只有觅来解锁之人方可……”
“那我便是第一人。”深溪先生笑道,“四日之内,必定治好大小姐!”
听罢他如此夸下海口,我一时兴起,便答应道:“好,既然先生如此踌躇满志,我必将配合到底。”
杨大人眼中放出光彩。听完我们唱词一般的对话,他一时间接不上来,只是缓缓发问:“若是失败……”
“神仙难救。”深溪先生笑道。
第一日清晨,我与深溪先生相约茶馆。
此时,茶馆里坐着的大多是车夫、伙夫,他们趁太阳未醒,于开工前偷饮几杯,将一天中所有空闲提早喝去,然后便痛快地迈向辛勤。
店内忙作一团,我们俩显得非常清闲,安然地坐在角落的位置上。
“相思连着绳结的两端,”深溪先生悠然自得地看着眼前人来人往的景象,嘴边飘出一句话,“如果只扯其中的一段,只会越拖越远。”
“我认得一人,他是城中一个不大不小的军官,外号‘金麻子’,他有一些关于顾国海的信息,也就是……大小姐的情人。”
“杨柄荣大人可是城中权贵,他命人将顾国海派往谭城送死,若被曝出,恐怕会引起不满吧?”我想起了在车站时开路的三个军警。
“没事,他信任我——准确来说,是你,正因为你救了他的命,他十分信任你,不然怎么会千里迢迢把你接来呢?”深溪先生意味深长地笑了,看来他知道得不少。
我笑而不语,深溪先生又问道:“姑娘没有饮茶的习惯?”
我回答:“在南方居住很久,当地人不在早晨饮茶,我也就习惯了,况且,小女子认为在早晨喝茶,嘴中的苦涩会在舌尖久久徘徊,以至整日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