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风暴

作者: 琳达·侯根(美国)

第十三章

我们头顶上方敞开了一大块天空,明亮而宽阔。经过旅途中所有的艰辛,终于登陆了,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件大事。我们穿越时间和空间来到这里,失去了艾格尼丝和能依靠的其他人,我们看见世界秩序颠倒了。现在我们是没有人知道或关心的幸存者,在一个散发着雨水的气味,而没有雨的地方。这个地方的阳光和泥,创造的最初元素,似乎在与自己作对。我们为了什么而经历如此艰难的路程?为了让两个女人死去?为了找到在过去只会伤害我的母亲?为了布氏关于正义的观点,以及她对政府如何对待与大地相依为命的人的愤怒?现在艾格尼丝的空缺我们随时随地都能感觉到。在这里,只要走错一步,泥浆和淤泥就会像吞下驼鹿那样吞噬我们。

我把朵拉茹日抱起来,走到草丛中一个柔软的地方,放到布氏铺好的毛皮上。我抱着她,闻着她年老皮肤的温柔气味,她的头发垂落在我的肩膀上,发丝比以前更白了,皮肤晒黑了,皱纹也更深了。

双镇交易站离我们登陆的地方只有十分钟的路程,是坐落在它两边城镇的聚集点。那里有唯一的公用电话,医生在临时医务室每周给病人做一次检查,学校老师会坐飞机来教为数不多的年轻人阅读和算术。邮件在那里收发,消息在那里交换。那里是从寄宿学校回家过圣诞节的男孩和女孩们调情的地方,也是男人向围着冬季围巾的女人挤眉弄眼的地方,也是老年妇女谴责他们的地方,尽管她们记得自己的青年时代。那里挤满了聚集在一起闲聊的人。但这不是平常时期。镇上的人都聚集在别的地方谈论正在继续修建的大坝。交易站里有大量的干货和食品,但感觉还是空荡荡的,令人不愉快。很久以前,在一个痛苦而饥饿的冬天,那里的早期主人让一群人挨了饿,还把他们锁在外面。

这座阴暗的建筑坐落在几棵看起来细瘦的针叶树旁。它一点也不像亚当肋骨的商店,也不像阴暗潮湿的北屋。双镇交易站建有厚厚的防弹墙。在这里可以买到活诱饵、布、猎枪和枪油、捕猎器和罐头金宝汤。交易站里有一杆坚固的秤,用来称五金,玻璃柜台放着各种刀具,用来剥皮、砍骨头,还有带开瓶器的瑞士军刀。现在双镇交易站的一部分是空的,闻起来有股霉味和烟味,各种各样的鼻烟、杜伦牛、香烟。扁平的棕色威士忌酒瓶,能放进男人的口袋里,上面落满了灰尘,摆在架子上。红色的弹药箱像放了好几年了。但这是假象,弹药和威士忌在这个地区的营业额很高。

此刻,我们听到交易站后面传来了链锯的声音。我们顺着尖锐声,经过拴在链子上狂吠的狗。就像所有的在北方被拴着的狗,它试着挣脱链子。通过遗产继承了商店的主人,奥伦森先生,站在外面两个锯木架中间,他旁边是一堆锯断的木头,空中飘着锯末,像是秋天的暴雨。

他从眼角瞥见了我们,慢慢地挺直身子。他个子高大,瘦削,有一双特别大的手,比汤米的还大。他用手帕擦去眼镜上的锯末,不慌不忙地掸了掸他红衬衫的肩膀处,然后朝布氏和我走过来。在他身后,链锯引擎还发动着。他没料到我们的干扰会持续很长时间。“我能帮你们什么忙?”他和我们一起走到门口,又掸了掸袖子上的黄锯末。

布氏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如果是我,我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的。“我们从南方来,”她说,言语间有些支吾,“划独木舟来的。我们在路上失去了母亲。我们需要人去把她的尸体带来这里。”布氏犹豫了一下,“我们无法抬她。”他说:“等一等,”然后回去把链锯关掉了。这事需要一点时间。

寂静令人感到不安。

布氏和他说话时,我在交易站里走来走去,心不在焉地看着剥皮刀,试图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我知道,我是这趟旅行的原因,我要寻找家,寻找罕娜。更糟糕的是,我辜负了艾格尼丝,在离开蓝色花朵的岛屿去寻找药草的路上睡着了,失去了时间。我泪流满眶。

他对着电话说。“我是奥伦森。”然后盖住话筒对布氏说:“我们有一支志愿搜救队,可能会用到邮政飞机和独木舟。不过,得付费。”

她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警笛声就响起了,接着是令人心碎的沉默,奥伦森清澈的蓝眼睛注视着我们,好像他知道我们与艾格尼丝的死有关,正审判我们。

他对每个人都持怀疑态度,对我们更是如此。女人很少单独去找他;这使他更加肯定我们在撒谎。和其他非印第安人一样,他担心一场新的抗议活动即将开始。“你们从哪里来?”他想知道,双眼直视着我的眼睛。

“亚当肋骨。”我说,好像那地方就在附近。

布氏看了看空空的旧椅子和长凳。她对周围的寂静感到不安。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大声地问,人都到哪儿去了。

那里的人在召开一个会议。这是商店没人的原因。有人担心这里会成为又一个伤膝事件的地方。已经有太多印第安人来这里闹事,白人认为他们很危险。虽没有詹姆斯湾那么多的印第安人,但他们有足够能力与政府、警察和建造大坝的公司对抗。一名法官做出了有利于原住民的裁决;另一个法官又推翻了这一决定,加剧了冲突。

当我们回到朵拉茹日身边时,她正在哭。就像女王坐在熊皮和海狸皮的宝座上,她那样坐着是为了掩饰哭肿的脸和红眼睛。艾格尼丝逝世的伤心一直伴随着她。我们也如此。它以波浪的形式出现,就像水圈从掉落的石头开始扩散。她看着我们说:“这都是我的错。”

布氏说:“不是你的错。是我想出了这个愚蠢的旅途。”

“那我呢?你们是为了帮我找母亲。”

朵拉茹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布氏,然后移开了视线,她说:“你们说的都对,但我是和水做了交易的人。”

“水。”

“什么交易?”我们都盯着她。

她双臂交叉在胸前。没有回答。相反,她改变了话题,告诉我们她不能再指望卢瑟了。他对她反应迟钝。她说,即使在他年轻的时候,他也无法忍受眼泪,他总是让自己远离冲突。他告诉我说:“你做了一个糟糕的交易,埃娜。”我不会再和他交流了,我与水的交易是他生气的原因。

“什么交易?”布氏再次问道。

下午晚些时候,一支由一架飞机和两艘独木舟组成的搜救队返回来了。那些人说,风已经把独木舟吹上了岸,尸体没有了踪影。他们在湖中打捞,但一无所获。

船身有些地方被牙齿咬碎了,就连绳子也被嚼了,可能是熊或喜欢盐的豪猪干的,也可能是知道如何把撒满花瓣的船从水中拉上岸的狼獾。

听到这些,我松了一口气。这正是艾格尼丝的愿望,让自己被狼和鸟吃掉,在春天她的头发将与树枝、鱼线、动物的胸毛一起织进鸟巢。从那后,因为她可能被狼吃掉了,我便把所看见的每一只狼都称为祖母。

“会议在哪开?”布氏想知道。

有着白眉毛、蓝眼睛的奥伦森说:“你为什么想知道?”他从架子上搬下一个箱子。

在双镇交易站唯一的一扇阳光明媚的窗户那儿,一个架子上摆着有明显折叠线条的李维斯牛仔裤,被阳光照射的那面已褪色了。这是奥伦森商店的标志,表明了奥伦森做事的方式。他把牛仔裤放在那,他习惯了每样东西都放在固定的位置,包括人。窗户那儿一直是放牛仔裤的地方,在没有窗户前,牛仔裤也都放在那的。

第二天,我们又去了双镇交易站。朵拉茹日说:“把我和这些东西都留在这儿吧。能不能给我找个轮椅。我需要一些尊严。”她的声音很疲倦,但仍在下令指挥人。她急于要我们离开。她说她需要安静,以便思考。“给哈斯克写封信。告诉他发生的事。”

靠近交易站的一块公告板上有出租房间的告示和广告。布氏在给哈斯克写信和买我们需要的,我看了看广告,有些地方还提供食物,但大多数租房的人都是不喜欢做家务的男人。我记下了一些门牌号,都是在肥食人居住的地方和离这里最近的一个镇,叫“圣线镇”。我看到“公共浴室”指示牌挂在墙上。“布氏,看。有淋浴。”

“淋浴是免费的,”那个人说,“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租几条毛巾给你。每条五十美分。”

布氏从口袋里拿出一些皱巴巴的钞票,给了他一美元。他递给她两条薄薄的白毛巾。“只有一个淋浴能用,”他指给我们看,“第二个被堵住了。”

我扭开水龙头,站在流下来的水中,闭着眼睛。我看到了独木舟、纤细的蜘蛛网、睡莲的叶子,还有沼泽和沼泽地火。我看见了那只花船,系着缆绳,那美丽而痛苦的景象久久缠绕着我。

热水似许多触摸我心灵的手。它穿过河流到达我们去过的地方。它像甘露似的洒了下来。

“嘿,给我留点。”布氏敲了敲门,“热水罐没那么大。”

我的头发湿漉漉的纠结在一起,从后屋飘来的汉堡味像磁铁把我吸引了过去。这是在天堂的安吉珥,我这样称呼着自己。

我们干净清爽地离开了交易站,两个人喝着绿色冰镇瓶里的可口可乐,还为朵拉茹日带了一瓶。

“我们应该找个房间?”我问布氏。“我写下了一些地址。”我急于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睡在真正的床上。我害怕再露营。

“不,我们得马上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走。我太累了。今晚在水边露营,明天找个房间住。”

“朵拉茹日的轮椅呢?”

“明天。”

我奋力追上布氏。

朵拉茹日坐着,靠在大衣上。“你们两个看起来好富有。”她挺起身子,“那可乐是给我的吗?你们带开瓶器了吗?”

我们面面相觑。“对不起。”我说。

朵拉茹日看了看冰镇可乐。“我过去能用牙齿开瓶盖。”

“这就是为什么你现在还会有新牙的原因吧。”布氏说。

圣线镇之所以得了这个名字,是因为那里的建筑物沿路一边排列,就像串在一根线上的念珠。那里有个牧师曾希望并祈祷能使每家人和租房户都改变信仰。在某些情况下,他的愿望和祈祷奏效了,但有些人,仍然听从其他神的话。他们已进入白人世界,就像臀位出生的孩子,他们的脚先踏进那个世界,呆的时间长了,也开始像白人一样穿羊毛袜和系带的牛津鞋,他们腿上穿的是羊毛华达呢或牛仔裤,腰间系着腰带,上身穿着条纹衬衫,但灵魂和思维仍漂浮在出生的水域,仍能听到大地母亲的心跳,仍摄取着它古老的营养。牧师最终放弃了这些人。

现在教会有其他事要考虑。圣线镇已经被来回经过的机器占领了。自卸卡车和装载机隆隆驶过,道路已延伸到受损的森林。树木,主要是针叶树,正在被砍伐。自从这个地方成为计划中要被水淹没的区域,人们就加紧了对土地资源的掠夺。钻井平台被允许通过,设置的路障是为了围困当地土著,也是为了阻止其他印第安人的进入。在这片小小的土地被水淹没前,人们正进行着钻探,看还能掠夺什么。到了晚上,工人们不是喝酒,就是打架。妓女只须对他们勾个手指,或扬扬眉毛,男人们就会跟着去。对教会来说,这是一片新的领域,是一个充满可能性的地方。

对我们来说,这里没什么远景。第二天早上,布氏和我再次离开了朵拉茹日,我们去看两个有房间出租的地方。现在的费用很少,选择很有限。第一个地方的房间室内很暗,房外是个废品堆。屋内散发着没洗过澡的人的气味。

“我们不租给女人。”房主说,好像我们特别想住在那里。

我们往肥食人那走去。到了我们名单上的另一处房子,一个肤色白皙、身材高大的女人走到门口,她嘴唇涂着厚厚的口红,会在咖啡杯上留下印记,就像弗兰琪涂的。这地方不在圣线镇,那里太脏太吵了。

“房间够三个人住吗?”当我环顾四周时,布氏问道。窗外有一个花盒,上面放着塑料天竺葵。

“只有一间房,亲爱的。两张单人床。”她对布氏说,兰皮尔太太是她的名字,“但你可以在里面放张小床。”

我就怕她会这么说。

她带我们走进房间,手里拿着一支香烟,烟从她身后飘向了我们。客厅天花板上挂着一盏小枝形吊灯,它在这陈旧的、正方形的、几乎快要倒塌的房子里显得很不相称,就像一个疲惫不堪的女人手上戴的钻石。

房间的墙壁如兰皮尔太太的皮肤一样粉红,墙上挂着两幅镶了玻璃框的印刷肖像画——《粉色女郎》和《蓝色男孩》,屋里有个五斗柜。我们得和她共用厨房,她有一个小丙烷炉和一台发电机。“八点整停电,”她说,“你知道,发电机会用太多汽油。在这里,油很贵。”她对着我们微笑:“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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