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的菲佣

作者: 杨映川(新加坡)

1

我一共雇过三个菲佣,第三个现在还在用着。

曾经在网上看到消息,中国内地有意引进菲律宾家政服务人员到几个大城市工作,并开出高达13000元的月工资。这个消息出来,香港当地反应挺大,在中国首先引进菲佣的地区就是香港。香港“第一代”菲律宾女佣出现在20世纪70年代,最早一批菲佣主要受聘于居港的英美人士家庭,随着香港经济起飞,20世纪80年代香港妇女纷纷走出家庭就业,不少香港家庭开始雇用菲佣当家佣,直至今天,越来越多的菲佣受雇于香港当地,高达几十万人。香港给菲佣开出的月工资是5000港币左右,内地如果开出高几倍的薪水,港人担心香港会沦落为二级菲佣的市场,揾食自然是钱多多益善,菲佣也有选择权的。有的港人则比较乐观,说菲佣喜欢同乡扎堆,喜欢上脸书喜欢去教堂做礼拜,内地如果不能满足她们的这些需求,她们不一定会选择。能说出这话的真是了解菲佣,菲佣性格大多温顺开朗,甘为人下,但她们对保障自己工作时间之外的权益却一点也不含糊,她们很懂得用假期来享受生活。

我的第二个菲佣叫玛丽,她每个星期都要休息一天,绝不加班,周末她要出去和朋友们打球逛街做礼拜。新加坡政府规定菲佣每个星期有一天假,如果不休假雇主是要另外付菲佣加班费的。别看她们都是因为家境不好出国打工,可很少会为了加班费放弃自己的假日,到了周末绝对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化上妆,穿上时髦衣裙和同乡好友约上,去逛街逛风景区或是去教堂做礼拜,玩到天黑再归家。有一次孩子发烧,我希望玛丽放弃休假留在家中帮忙,她说已经跟同伴们约好打球,少一个人不好,最后她只留下来半天,下午还是出去了。这弄得我挺不高兴的,觉得少休一天假怎么了?太不给雇主面子了。

后来玛丽离开我们家很突然,我刚刚为她重新申请了新的工作准证。新加坡政府规定每两年要换一次工作准证,她拿到新的准证没两天就告诉我她要回菲律宾,她丈夫不让她待在新加坡了。这搞得我很窝火,这花钱费时换准证不说,重新雇人又得到中介所排队挂号,中介费较高,相当于6000元人民币,等待新菲佣的到来至少要有两个月时间。不过也没有办法,我等于是让玛丽炒了。过了大半年我才知道玛丽匆匆离开新加坡的真相,她和一个菲籍同胞小伙谈恋爱,被恋爱冲昏头,勇敢地把自己和男朋友的事情与丈夫坦白,还把自己和男朋友相亲相爱的照片发回去。我到现在还想不明白她是想气她丈夫还是想让她丈夫知难而退?后果是她的丈夫十分生气,限令她在两个月内必须返回菲律宾,也不知怎的,她竟然一点不反抗,顺从地辞工回去了。真是奇怪了,发婚外情照片的勇气到哪里去了?难道就是为了让生活起波澜?

玛丽在准备走的那段时间一直跟我说她会再回新加坡的,我心里想,回来我也不要你了,我这里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她回去后经常发信息过来问候我们家的两个小宝贝,当时我感觉她就是为再次回来铺路。渐渐地信息少了,一年半后她没有再发信息,我们的联系断了。再后来,我们小区原来和玛丽关系较好的一个菲佣把玛丽的近照拿给我看,玛丽回国的原因也是她告诉我的。玛丽又做母亲了,她原来有一个男孩子,现在又生了一个女孩。玛丽抱着婴儿坐在床上,头上裹着毛巾,人胖了些,应该是还在坐月子。屋里光线阴暗,地上斑驳的光影显示光是从窗户进来的。玛丽在菲佣里头算长得好看的,皮肤白皙,鼻子高挺,嘴巴小,眼睛透亮。她的眼睛虽说看的是镜头,但眼睛里倒映着一株株芭蕉树,芭蕉树上挂下来一大串未成熟的果实。玛丽跟我说过她家里种了二三十棵芭蕉树,还养了两头牛。我在玛丽的眼睛里看到黑色的土地,绿色的芭蕉丛掩映着一幢低矮的屋子,芭蕉树下堆着垃圾,几只鸡崽站在垃圾堆上,细腿不停地刨,它们找到食物,欢快地拍打翅膀啄食。

就算是玛丽有了第二个孩子,这也不会成为她永远留在菲律宾的理由,我相信她有重新出国打工的愿望。离开她的母国,她可以看见不一样的风景,而不仅仅是芭蕉林。

在菲律宾没有人会看不起出国打工的劳工,相反,劳工有国民英雄的待遇。半个世纪前,鉴于经济不景气和政治上的种种原因,菲律宾开启国门鼓励本国人民赴海外打工,期许改善国内民生。自那时起,海外菲劳渐渐成了菲律宾社会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菲律宾政府非常重视海外劳工,据说每年圣诞节外劳集中归国探亲时,政府会在首都国际机场为他们铺红地毯,设立特殊快速通道。总统及海外劳工福利署等部门的官员还会专门搞一次接机欢迎式。除了女佣,菲律宾的海外劳工还包括男性技工、海员和建筑工人等。这些海外劳工的汇款是菲律宾重要而稳定的收入。

菲佣成为一个优质品牌已经毋庸置疑。她们能说英文,职业操守强,让她们成为女佣市场上的首选。在新加坡的女佣市场上还有来自于印尼、缅甸和马来西亚的客工,不过菲佣占比是最大的。另外三个国家的女佣英文大体不好,印尼和马来西亚部分女佣会说中文,这成为一个优势,有的家庭就喜欢雇能说中文的女佣。

虽说贫穷是菲律宾妇女出国当佣人的主要原因,但多数菲律宾人包括当女佣的人也一样认为,这个职业没什么不好,更不能说是见不得人的事。相反,很多选择出国当女佣的因为拥有比别人更高的学历反而被周围的人看作是素质较高的人。我们家的玛丽就有相当于国内大专的学历,还获得了教师资格证。她说她当菲佣的收入远远超过本国白领女性的收入,她是欢欢喜喜做女佣的。我想正是由于这样一个背景,菲佣有着非常好的心态,我看到的她们大部分都是敬业的阳光的。

每年总有一些新闻出来,说某某女佣虐待老人或孩子之类的,有一个女佣将雇主小女儿的手放在开水里烫,有一个女佣把自己的粪便混同到食物里让主人吃,还有的女佣偷盗主人家的财物等等。与此相对应的,也有雇主一方的负面报道,某雇主虐待殴打女佣,还有一个雇主控告自家女佣偷盗,把女佣送上法庭,调查过后却有戏剧般的反转,那些财物有些是雇主家丢弃的,有的是他们送给女佣当礼物的,而他们竟然还欠了女佣一笔较大的薪水未付……

随着我对菲佣这个群体的关注,我认为作为弱势群体的女佣更有可能遭遇不公正的对待,她们大部分选择了沉默和忍受。我的三个女佣在宗教信仰这栏都写上她们是天主教徒,据说大部分女佣都信仰天主教,我不知道是不是教义教化的结果,在我看到的那部分,我觉得是天性使然。我的头两个女佣都曾经遭遇过不同程度的虐待,头一个做了三个月被雇主遣退时只拿到了半个月的薪水,后一个竟然一天只能吃两顿饭,而且雇主只给她很少的食物。另外,我有一个认识的朋友,她的婆婆家也是雇有女佣的,她说她吃斋念佛的婆婆经常掌掴女佣,还把女佣关黑房子。各种处罚谩骂包括扇巴掌不敢说是普遍的现象,但不会被看作是件大事,似乎被默认是雇主可以对女佣做的。虽然政府一直有各种行文保护劳工的合法权益,但绝大部分女佣都选择息事宁人,她们在别人的国家没有控告雇主的底气,那些被报道出来的虐待女佣的案例也没听说是女佣自行告发的,不少是医生在给女佣做治疗时发现伤情报告的,有的是邻居检举的。我想象不出她们到底犯了多大的错要遭受这样的对待?这是一个文明的时代,解决问题应该有更文明的办法。有些人在欺凌比自己地位低下的弱小人群中获得自我满足,为自己虚构了一个高尚地位,他们拥有一分生杀予夺的权力,在女佣等下层人身上得以实现。

很多雇有菲佣的人在跟我谈到菲佣时几乎无人是一个正常的态度,他们嘴里的菲佣偷奸耍滑,粗鄙肮脏,有个女士说他们从来不吃菲佣做的饭,不放心,太脏了。我很吃惊,“那你们雇菲佣来干什么?”“我们家养了很多猫,就让她打扫卫生照顾猫啰。”他们还建议我在家里装摄像头,说这是必备的。他们还支招让我防菲佣装病。新加坡政府规定,雇主需要对菲佣的健康负责,如果菲佣生病,雇主要支付所有的医疗费,而雇主能为菲佣买的保险只有生命保险和失踪险,其他的医疗保险是不提供的,费用全部由雇主负责。所有的人都会生病,菲佣也会。有个相识的人跟我说她家的菲佣不想干活就装肚子痛,说痛得起不了床,还要求到医院做检查。他们认定是菲佣使坏,装病就算了,还想让主人家破费,于是,他们跟菲佣说检查可以,检查出来问题他们全部负责费用,但如果检查不出什么,菲佣就要自己付费。女佣一听说检查不出问题就要自己付费,马上不要求做检查了。他们赢了。他们再一次确认菲佣就是偷奸耍滑。

我可能比这些雇主都要幸运,我的女佣没有一个装过病,也没有谁手脚不干净,虐待更谈不上。她们身上确实都有一些小毛病,算不得上完美,但我发现她们比我更豁达,更坚强,更善良。如果有神的国度来挑选合适的人做神,她们应该比我更有机会。我经常也会想,她们来到我家,和我生活在一起,帮助我料理家务,我们必是有缘人,我们来自不同的国度,在某一世产生了交集,在这一世我们仍然有机会相遇,走得这么近,就像一家人。

2

2012年末我到中介所咨询雇佣女佣的事宜,因为我的第二个孩子的预产期是2013年4月。在这之前我还是挺纠结的。因为雇了女佣,意味着家里要住进一个陌生人,这会侵犯到我诸多的自由,衣冠不整的自由,不打扮不梳洗的自由,不雅坐态躺姿的自由,等等。可那段时间我身体不太好,大儿子六岁不到,还没上小学,再来一个孩子没有帮手实在不行。

那家中介所的名字叫诚意女佣,在新加坡有多家分店。中介所里坐满了穿着制服的女佣,就等待着雇主上门挑选。我跟中介方讲明我的家庭情况和诉求,女佣主要的工作是照顾和陪伴孩子。当时我的父母都在新加坡,但他们不是长期居住,他们在的时候可以帮助照顾孩子。后来我才知道菲佣是挺喜欢这种有爷爷奶奶的家庭,因为老人们帮带孩子,她们可省了不少事。中介了解情况后,问我介不介意要“TRANSFER”的女佣。TRANSFER的意味着在我雇佣她们之前,她们在新加坡有过雇主,我不是她们的第一任雇主。她们变成TRANSFER的原因有很多种,比如说前任雇主不满意退货,或者是到期了不再继续聘用。我完全可以不要这些“二手”女佣,想拿一手的在中介所先看女佣档案,选中的人中介会安排办手续从菲佣宾飞来新加坡,整个过程至少要等两个月。很多人就不选TRANSFER的,觉得她们多少有些问题,拿个新人回来更好调教。我倒是觉得这种状态中的女佣会更有紧迫感,就算是犯过错已经有教训,不会傻到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

我说不介意。中介将三名女佣叫到我们面前。他说这三名女佣都生过孩子,有养育孩子的经验,并且年龄都在三十岁上下。三个女佣在我们面前一字排开,规规矩矩地站着。挑人首先看长相,其中有位长得比较清秀,身材苗条,皮肤白净,菲律宾人的特征不是太明显。我妈看我的眼睛落在好看的上头,在一旁提醒,“长得这么瘦,脸色发青,身体肯定不好。”比起另外两位这位好看的是瘦弱了点。中介听见我妈的话,当场用英文跟这位女佣说:“你看,你长得太瘦了,别人都不喜欢要太瘦的。”这个女佣有些失望地低下头。

其他两位肤色偏黑,有着菲律宾人特有的大眼睛双眼皮,圆圆的鼻头和厚厚的嘴唇,说不上好看,但也不丑。要说我特别喜欢哪一位,我没有感觉。我问一同前来的大儿子更喜欢哪一位,把挑选的任务交给他。虽然我们是用中文交谈,但其中一位女佣能猜出内容,她从兜里掏出两颗糖果乐呵呵地递给我儿子。我看得出她在讨好孩子,也看得出她是一个聪明人。另一位呆呆地站着,没有任何表情。儿子当然更喜欢主动向他示好的这一位,手指头指了指这位。我的心里也不愿意去拒绝一位已经主动示好希望能被雇走的人。我把她的资料拿过来看,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离异状态,清洁熨烫做饭这些基本功样样会。我问她为什么只在上一任雇主那儿做了三个月,她说是因为没能正常领到薪水,雇主不满意她的工作克扣她的工钱。中介在一旁做证她说的是事实,同时也告诫她如果到了新的家要更努力地工作,她立马回答“YES SIR”,严肃认真的语调让我想到香港警察。就是她了,我交完中介费回家,女佣还要有两个星期的培训然后才能到家里来。

安迪在半个月后来到我家,满头大汗狼狈地拎着一个行李箱,身上挎着一只大背包。她把行李箱放下,行李箱往一边倒,我发现是箱子的一只轮子没了,失去了平衡。安迪的原名太长了,除了姓名还有一个MIDDLE NAME,以至于我从来没叫过她全名,就跟着孩子叫她安迪,安迪是阿姨的意思,是孩子对女佣的一个普遍称呼。

我先带安迪熟悉家里的情况。她要和大宝住一间房,那间房新置了一张上下铺的架床,大宝睡下铺,她睡上铺。等二宝出生以后,她和二宝住另一间房,那间房现在是我父母住着。其他厨房卫生间的事全交给我妈带她熟悉,不管安迪之前的厨艺如何,最终我聪明能干的老妈都会将她培训成一个好厨师。我妈叭叭叭地跟安迪说中文,安迪很聪明,她虽然听不懂,但能八九不离十地猜出来。后来她还买了一本词典,每天规定自己学几个中文词语,跟我熟悉以后她经常炫技飙上一两句中文,像模像样。

刚进家门,安迪就把手机交给我。我当时还有点莫名其妙,后来才知道这边的雇主很多是要收取女佣手机的,以防她们白日耽于与人聊天影响工作,只有到晚上9点钟以后才把手机交还她们。我没有收安迪的手机,觉得没有必要,也不觉得她会一天到晚用手机。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女佣们对手机的依赖比我们要大得多,因为这是她们与外界沟通的一个最重要的渠道。安迪有一天接一通电话,说话很大声,好像是跟人吵架,我在卧室里听得一清二楚,后来还闻到一股焦煳的气味。我来到厨房,看到安迪脸红脖子粗地在打电话,锅里炸的豆腐早就焦黑,她完全熟视无睹,看到我后她才醒过来,紧张地往锅里加了一勺水,泛起好大的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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