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审视的生活

作者: 彭家河

红星路二段

巴黎香榭丽舍大道太远,纽约第五大道不戴口罩又太危险,逛春熙路才好!同事说完,对着窗外那些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接连打了几个呵欠,仿佛擦玻璃前总要先哈几口气。新冠肺炎疫情两年多来,我一次都没去过那条街。五百米开外的春熙路向四面八方伸展,像棵根系发达、枝繁叶茂的树。熙熙攘攘的街区最红的却是只黑白分明的功夫熊猫,年复一年坚持在IFS七楼外翻墙越壁。我说,逛街到春熙路,转路还得红星路。同事问为啥?逛街帮助消化,转路增长文化,红星路把成都内敛含蓄而又处处暗示的个性表露得淋漓尽致。

乘车从红星路由南往北,红星路四段的路牌在车窗外一闪,接下来就是红星路二段的路牌,如果从北向南,府青路一段的路牌过后还是红星路二段。之前路过成都时,常纳闷红星路一段和三段在哪?到成都后专门去找过这两块路牌,原来红星路三段街面下是下穿隧道,红星路一段街面上是高架天桥,车来车往,不见路标。红星路此起彼伏,隐头匿尾,就是为了强调和突显中间的红星路二段,这是一道长达三千米的伏笔。

红星路二段不长,九百多米,是成都市主城区众多南北走向的街道之一,路边是高下不一、新旧交错的楼房,灰色双向八车道时常挤满大小车辆,与其他街道大同小异。2017年春节,赵雷忧郁的歌声一夜传遍全国,不少人都在有意无意邀约认识不认识的人到成都,“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走到玉林路的尽头,坐在小酒馆的门口……”似乎成都只有玉林路。其实,红星路二段远不是一首歌就能说完道尽。这九百多米的街道时常拥堵,虽然与红星路一段边的春熙路、太古里这两个网红步行街区有关,或许就是想在红星路二段多停留一会儿。大路中间的隔离带更换过多次,如今摆放的水泥花台有半人高,花台壁印有带风迹的五角星图案,看上去极富动感和生机,但也让之前那些时常想抄近道横穿马路的路人原路返回或在栏杆旁等待呼啸的车流经过,如同泅渡失败尴尬的偷渡者。在不久前,隔离带摆放的还是一株株清瘦的竹子,不久又搬走得差不多了,街边小院里的诗人龚学敏写的一首诗《红星路二段八十五号》,便将那些不知所终的竹子永远留在了这条街:

不可居无竹。于是,竹子们被塑料

花台圈养在马路边上,重车过一次

抖擞一阵

写字楼里打卡的人,便看一眼

健康码上,戴口罩的熊猫

我一直怀疑竹子们是市政部门的伪装

像幼年战争片中的草帽

不眨眼,时刻惦记着什么

我在街边,都要把每天报纸上的词

一个个掰开

直到,找不到他们的目标

才让自己下班

但凡喜欢文字的人,只要听到成都红星路二段,都会想到这里或多或少大大小小的故事。琼瑶、刘心武在附近出生,沙汀、艾芜、流沙河等众多文化名人在这工作,周克芹、王火、阿来、柳建伟、麦家等五位茅盾文学奖得主或在此上班或经常出入……看过这些名人笔下文字的,估计没有人不会产生到名人故地寻访的冲动。

那从红星路二段八十五号开始说吧。八十五号是个陈旧的小院,是早年熊克武公馆“息庐”旧址的一部分,楼顶和外墙花花绿绿的广告牌拆除后几年,外墙翻新,小院不再显得市侩破旧。近百年来,从这个门洞经过的全是些声名远播的文化人,写诗作赋、吹拉弹唱、书画摄影……应有尽有。在全国活跃的四川文艺名家,大多是这个小院的常客或就在小院的某间小屋子里抽烟喝茶看报。小院平时停满了车,那些大名鼎鼎的文艺家们不时在这个小院进进出出,不过也没见让这个小院蓬荜生辉。小院北角有棵水杉,碗口粗,不算老树,不时给车顶上撒些尖锐的细针样树枝,仿佛在提示些什么。我时常为这些树叶掉进汽车引擎盖堵塞雨水通道而烦恼。我所在的办公楼不高,八楼。一楼进门就是鲁迅先生的头像,雕像底座有一人多高,我们从先生身边来来往往,从来都接不上他目不斜视的深邃目光,时间久了,甚至忘记了他的存在。如同院子里的名人名刊,时间一久,熟视无睹。当我发现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的疏忽之后,便时刻提醒自己,每天要把自己当作初到这个世界的陌生人,带着好奇来打量这个神秘的世界。我坚持认真看这个院子里同事的书,看那些垂手可得的杂志。我也才发现,诗在远方其实是游玩的托词或懒惰者的借口。

小院有名人,名人办的刊物叫名刊。《四川文学》《星星》《当代文坛》《音乐世界》等,让多少人热爱和仰望。虽然诗歌的盛世已经过去,但每年通过网络、信函来拜访这个杂志的却数以万计,也有各地不少大小诗人和读者来到成都后要专程到这个小院看看。远去的名人们留下的手迹物什叫文物,在这里随处可见。时常听说那些慕名而来的拜访者也无特别要求,就是想到这里的房间坐一会或拍张照,了却一桩心愿。如同人们到了庙宇,不管是不是信众,有事没事都要去磕几个响头。我也曾到过这些房间,狭小、陈旧,四下零乱成山的书散发着传说中的书香,其中不乏名著名刊。唯一不同的是,那些时常在书上看到的名字或者照片,都在这里走下字纸成了鲜活普通的人,他们在你身边抽烟喝茶,说些日常中的鸡毛蒜皮,让人很难与诗文中的他们对等起来。

八十五号院隔壁是八十七号院。我无意中进去过几次,一棵粗大榕树和它五大三粗的枝膊强势生长,几乎占据了小院的整个天空,还伸向红星路,在人行道上空搭起了一道绿色走廊,独木成林啊!墙角有株三角梅,也被榕树挤出了围墙,枝条在路人额边晃来晃去。每年夏天,三角梅把满树紫红繁花堆在墙头,还不停把花枝伸向路人,想把鲜花插在路人头上,不少女子在花下围观拍照,这是红星路二段最美的自然景观。沙汀、艾芜、周克芹等老先生都在这个小院住过,难怪地气如此旺盛,这场景如同早年他们被文学青年追捧一样。周克芹有一男三女,有同事在怀念他的文章中说,周克芹怕女儿带外孙女骑自行车来看他不安全,规定必须坐三轮车,车费他给。周克芹怕女儿省钱,在女儿背孩子下楼后,他就迅即到阳台上观看,直到女儿叫了三轮车离开后才放心。如今周克芹已经去世三十多年了,他的女儿们还在楼下来来去去,只是六楼阳台已经空无一人。我时常到八十七号街对面的“到家张醪糟”小店吃红糖醪糟粉子,小店墙壁上糊着一层发黄的旧报纸。有天在候餐时,发现一张1982年12月7日《北京日报》,上面有则新华社通稿:《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等六部优秀长篇小说荣获首届茅盾文学奖。我一字一句看完这则新闻,感慨良多,人生的长度固然重要,但比起生命的创造来已无足轻重。世间多少事,皆如烟云,世间又有多少人,我们不会忘记。我之前看过周克芹当年领奖的黑白照片,他消瘦的脸上露出清澈的笑容,这个笑容越看越觉得明亮温暖,过目不忘,我想这或许就是文学的光芒。周克芹逝世后,成都已焕然一新,想不到,在周克芹故居的对面,还有这样一段文字记录着他那一刻的荣光,还用这种方式保存着那个载入史册的日子。估计也没有多少食客会把目光从手机转移到墙上,从密密麻麻的陈旧铅字中打捞这样的前尘往事,也没有多少人会想到,小店对面六楼阳台上曾经站着一位文学史上的重量级人物。从那以后,我经过八十七号院外的围墙,都会遥想当年墙内的人物,聆听墙内传来的世纪之声,仿佛又与古人欣然相逢。

红星路二段八十五号的街斜对面是红星路二段七十号,这些门牌号估计没人感兴趣,但只要说到“原上草”“华西特稿”“川观”“封面”这些字眼,肯定又会有不少人会凝神注目,这是四川日报报业集团的门牌号。那些重要的声音、各种娱乐消息或爆炸新闻多是从这栋楼里发出的,或许大家平时都忙着手机刷屏,报纸只是扫两眼大黑标题,如果想想这些全从这栋玻璃包着的十八层大楼里发出来时,一定会觉得这里面肯定神秘莫测。传说楼上有位娱记,号召力无穷,无论何时何地给全国某位明星打电话,都是随打随接,甚至随传随到。与红星路二段七十号一样,在红星路二段八十五号同侧的一百五十九号也类似,是成都传媒集团,“红星新闻”估计不少人看过,看上去很有年代感的一个名字,字面上看只是引用了一个街名。当然,每一栋大楼里面,远远不止这几家媒体。他们集团旗下的报纸、杂志、网站、手机报、APP、微博……百般武艺样样齐全,全方位包围着我们的生活。

红星路二段一百五十九号北边的一百一十九号,看上去也是两个朴素的小院,是四川省新闻出版广电局、广电传媒集团。那些金牌主播、网红、明星、名著等都会在这里汇聚,你说这是两个普通的小院还是万人瞩目的殿堂?不知道这两个门牌号有没有按序排列,想必这也经历过许多不为世人关注的重大变迁。

在红星路二段八十五号南边的八十三号,是原志成法政专门学校的旧址,吴玉章曾在这里开办留法勤工俭学预备学校,1919年陈毅从这里前往法国追寻救国之路。我只要把头从电脑屏幕上微微一侧,窗框里全是春熙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眼下就是那所百年老校,校园外红星路二段上则是永不停歇的喧嚣车流和滚滚红尘。短短九百多米的一段街道,辐射远涉重洋,影响纵贯古今,历史和现实就如此隐现沉浮,哪一刻我们是走在当下,哪一刻我们又融入历史?如何回望这段路上的百年沧桑,如何把握此刻的现实生活,我的坐标点在哪里?大时代、大历史与日常生活如何对接?走在红星路,不得不想起这些话题。

时常在街口或楼下的小食店遇着其貌不扬的人,总有人悄悄指点,那就是某某,原来在业界呼风唤雨的人就是这样。这样的场景在红星路二段时常出现。当然,还得有一个名字不能忽视——《青年作家》。这本刊物几易其主,营寨扎在红星路背后的一条小巷,但并不影响她一天天鹊起的声名,人们都期待着当年的“花旦”荣耀归来。看来,把红星路二段称为成都的文化路是再适当不过了。

红星路二段的人事,远远不只如此简易。每一个巷子、每个门牌、每个房间都是一段幽深历史的线头,把线头一捋,隐藏在时间背后的巴蜀旧事便精彩纷呈。详细盘点一下红星路二段的那些院落:八十五号四川省文联、四川省作协,七十号四川日报报业集团,一百一十九号四川省新闻出版广电局、四川广电传媒集团,一百五十九号成都传媒集团,还有这些院落的金字招牌,《四川文学》《星星》《当代文坛》《青年作家》《草堂》《四川日报》《华西都市报》《天府早报》《四川农村日报》《成都商报》《成都日报》……如果文化也能发出看得见的光,红星路二段一定是人间一道璀璨的银河。与IFS叫金融中心相应,把红星路二段叫文化中心也相当匹配。红星路二段,是巴蜀历史文化最耀眼的珍珠项链,每一个人都在用生命打磨属于自己的那一粒珍珠。

当然,最有味道的还是这段街道的庸常岁月,这也会成为明天的历史。每天早晚,每个门口进进出出的,不用怀疑,他们要么是大名鼎鼎的职场名记,要么是风云一时的文坛宿将,或者是人相追捧的当红主播……每个匆匆而过的路人,都身怀绝技,名声在外。

街边有几家老店,铺盖面、怪味面、肥肠鸡、翘脚牛肉,看上去一家家都简陋低调,不露声色,但进出的多是周围高楼上的风云人物。如果在八十五号约位头发花白的诗人,再叫上七十号或者一百五十九号的名记,在路边的苍蝇馆子讲讲一百一十九号的故事,即便是一碗十块钱的炸酱面也能吃出文化大餐的派头和风味。在这些小饭店里,时常会出现这样的画风:七十号或一百五十九号的问八十五号的,你们院里那些名人又有什么动静呢?八十五号的也会问七十号或一百五十九号的,你摆一下你们那些动静背后的花絮呢?这几栋大楼之间的食物链就在这些有意无意的闲聊中完美成形。

红星路二段有一百多个门牌,不少商铺。红星路二段九号是家银行。我每天早晚都要经过这家银行,从不关心里面存有多少现钞,倒是前两年时常看到九号楼墙外的花台里,一直有几件破衣服和一些编织袋之类。我想那些每天穿着黄褂的清洁工咋没捡走呢?我上班较早,有时下班也很晚,经常会看到一个独自微笑、脸上污秽的中年妇女在花台近一米高的植物里伸出头来或靠着光滑的墙壁自在地滑下去。原来这里是这个女人的家。每天早晚荷枪实弹押送保险箱的、打着领带从门口进进出出的、还有随时清扫街道的、包括在街边盯着手机等公交车的,都习惯了这名妇女,没有去打扰她的都市寄居。我明白,这是一个城市的宽容和恻隐。在九号楼门外的花台边,时常会看到一位七十左右的老人在卖煮花生。一个小背篓,里面装着热水,上面放着几包塑料袋装着的煮花生,还有煮玉米,不知他一天能卖多少袋。后来在一个女诗人的博客中看到,她是这位老人的固定顾客,我顿时对她充满敬意。在八十三号学校后面的小巷里,不时会看到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人搭张小凳,上面放着三五根黄瓜零售,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以此为生。红星路二段的风土人情远不只如此简单,可又有多少人深究。

到成都的街头走一走,在玉林路吃把串串,喝杯小酒,只算是情调。去红星路二段,与古人对话,看天下万象,才为胸怀。当然,不要过红星路三段的下穿隧道,也不要过红星路一段的人行天桥,慢慢踩着一块块刻着“红星巷”“天灯巷”“塘坝街”的水泥方砖,沿着这些已经消失的街道走进历史,再穿过一两条小巷去尝一碗百年老店的华兴煎蛋面,成都的滋味就会开始洇漫开来。

爵版街

我“蓉漂”时已人近中年,是2014年年底。正应了“少不入川,老不出蜀”的古训。

陆游当年到成都是骑的毛驴,他应该是史上最早的名副其实的“驴友”。杜甫在成都也有一套房,虽称草堂,现在可以叫庄园了,我过去时,已方圆三百亩,亭台楼阁、花木掩映,完全是富贵人家。杜家院子房前背后,是一片林木遮掩的别墅区,用“侯门一入深如海,纵是杜郎也路人”来形容是最适当的。杜家院子每天门庭若市,对面左邻右舍门可罗雀,但人们都相信那里戒备森严。世人都讲究择邻而居,当年杜甫时常流连于邻居黄四娘家的花园,如今高高的院墙让杜家与邻相隔,幸好草堂内也有四松、五桃、兰园、梅园,不然杜甫如何面对墙外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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