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一光:我想写人的小,不是写人的大

作者: 邓一光 张英

“这个故事不是赞美人类的,不是鼓励人们的,它的暖意是黑暗中的点点萤火,不会放大,而且我一直警惕它们被放大……它只想告诉人们,人最可贵的不是英雄品质,不是理性精神,而是具有软弱和恐惧之心。”当邓一光在回望他用了整整5年写出的77万字的长篇小说《人,或所有的士兵》时,他如是说。

太多战争小说聚焦于“决定命运的一战”,聚焦于“关键时刻”,而邓一光却把他的目光投向了一场“几乎谈不上战略意义”的战争——1941年12月8日,在偷袭珍珠港数个小时后,日军攻击了香港,经过18天无望的抵抗,守军不得不掷出白旗向日军投降,等待他们的是漫长的战俘营生活。

在战俘营中,孤独渺小的主角郁漱石,却努力保持着人性中的高贵,不断与周边世界,以及自我内心的暴力、阴暗、恶念搏斗。太多人会问:随着尊严的丧失、自由的限制和生命被吞噬,这种搏斗还有意义吗?

《人,或所有的士兵》是一部至暗时刻的肉身和精神圣史,昭示时代风云在个体内心中的激荡,而人物的每一次坚持虽然柔弱无力,却都有它的光芒——终有一天,这种光芒将带领我们走出暗夜与泥沼,去审判人们对杀戮、苦难、嗜血的渴望。

在《人,或所有的士兵》中,既能读出托尔斯泰式的深沉与真诚,又能看到手术刀般精准的对人性的剖析,更重要的是,它提供了一种可能——在时代的风起云涌面前,个体即使渺小,也不那么容易被征服,我们至少能在抵抗中找到自我救赎之路。对比邓一光以往的创作,《人,或所有的士兵》迥然有异,它明白如话,却更见流转自如、润物细无声的叙事风度。

邓一光在文坛以“硬汉作家”闻名,被文学批评家李敬泽称赞为“中国当代文学中写战争写得最好的作家”,他的中篇小说《父亲是个兵》是他的成名之作,曾荣获首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我是我的神》曾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十强、第二届中国出版政府奖,长篇小说《我是太阳》曾获中宣部第七届“五个一工程”入选作品奖,他还获得过冯牧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杰出短篇小说作家奖、国家图书奖等重要文学奖项。

其实,邓一光的另外一支笔,是写城市生活小说。新闻记者出身的他,写下了关于汉正街生活的《窄街》等多篇中短篇小说。除了十部长篇小说,他出版有二十余部中短篇小说集。

在湖北的时候,邓一光曾任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武汉市文学院院长。2009年,因为要照顾长年患心肺病的母亲,邓一光选择了带母亲到南方海洋地区生活,被深圳市政府以高层次专业人才名义引进到深圳落户。此后,邓一光写下数十篇关于深圳的中篇和短篇小说,极富现代意味,呈现出与以往作品迥异的美学风貌,以开阔的文字、纯熟超逸的叙述,在光鲜的城市外表与平凡生活的张力之间,书写出人性的丰饶,传达出近距离观照生命的挚情,以直面现实、率性、坚韧的写作征服了众多读者,更是获奖无数。

深圳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发源地和经验样板,也是全球化在中国内地的缩影。邓一光从武汉移居深圳,在这十几年里,他书写了五十余篇“深圳系列”小说,改写了深圳文学在人们眼中的成见。2021年,邓一光又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他的最新中短篇小说集《在龙华跳舞的两个原则》。十多年前,龙华还是尘土飞扬、城中村和工厂云集的关外,如今它从“福田后花园”变成“深圳北中心”。而邓一光这部以“龙华”为题的小说集,用12张“深圳切片”展现出这座城市的鲜活风貌。他像波德莱尔漫游巴黎一样观察深圳,在他的笔下,有修车工人、流水线工人、保洁工人,也有问题少女、瑜伽教练、音乐老师、高级技术人才。一个个普通人的真实故事,构成了深圳这座城市的众生浮世绘,细数了深圳改革开放以来的飞速发展与巨大变迁,更书写了在时代进程中的个人故事。

我们总被某种东西囚禁住

张英:您是如何想到写《人,或所有的士兵》这部作品的?

邓一光:写完《我是我的神》后就想写一个角度小点的故事,关注人性中另外一些侧面,比如一些脆弱和隐秘的内容,想知道它们在故事中会呈现出怎样的光芒,当时特别质疑之前那种恣意汪洋的写作。我自己总结,想写人的小,而不是大。随着年龄的增长,生命中的一些在失去,一些潜流是重要的,却因生命在高峰期的轻谩而忽略了,一些微微的生命内容,也被我忽略了,想找回来。后来慢慢地,发现失去的不是真失去,是被限制住了,囚禁住了,想写一个限制者或囚禁者的故事。

张英:为什么是囚禁?这个题材不多见。

邓一光:作为个体生命,特别微弱无力,在他一生中,很多愿景和行动力被囚禁住了。比如我是农民,或是工人,一生在田里干活,在工厂工作,其实我有很多和稼穑、和机器不一样的念头,但我被生计和职业囚禁住了,我的行动不属于我自己,我被囚禁在一个地方。再比如,我有很多愿望想去做,想把自己敞开,去拥抱世界,我对自己的现状不满意,想要改变,成为另外的样子。可我不可能那样做,我被社会角色和人际关系,更主要是主体的格式化,被思想和精神限制住,被无知、文明、秩序……囚禁住,那样的我是分裂的。我为这个题材着迷,我认为人最终是要从人性中找到和自我对话的窗口,当时就想写这么一个故事。

这么大的一场战争,各方却都不愿提起

张英:您选择这个题材,写作之前都做了哪些工作,如何落实您的想法?

邓一光:首先要找形式上的囚禁,比如从原始部落开始,一直到现代社会的各种秩序,比如限制和剥夺人自由、尊严,甚至生命的手段,比如监狱。这个故事的场景也可以放到现代或未来,以日常生活为背景,写进一个大企业,写在一个自由人身上,写现实中不存在的世界,都可以,但我后来觉得,把故事放在非常态环境中,可能更有表现力。

张英:这个非常态环境就是太平洋战争中的香港。

邓一光:故事酝酿阶段,选择过几个历史环境,也考虑过当下,但特别不好找落地点。此前也知道香港在1941年到1945年被日本侵占时的一些情况,那会儿没引起注意,移居深圳后,和香港一河之隔,有时过去走一走,逛逛书店,看几场戏,接触了一些人,很多气息扑面而来,于是开始收集资料,做些田野考察,它们让我渐渐产生出兴趣。

张英:能具体说说是什么让您选择这个写作背景?

邓一光:首先,香港战役在太平洋战争中几乎没什么战略价值,唯一说得上的价值,是日本知识界复兴派鼓吹亚洲论和世界强国论,让日本陆海军出奇地达成一致,选择在占领香港的方式上,用武力打败老牌帝国英国,这让香港成为太平洋战争中第一座被攻打下来的城市。每座城市都有它的光荣史和屈辱史,香港1842年起被英军占领,1941年又成为日本占领地,1945年英国人再回到香港,重新夺得殖民权益,换言之,香港是三度被殖民,而殖民是一种文明改造和囚禁。那个年代香港人口最多时有160万华人,1946年时是60多万华人,这么多华人,在香港却没身份,他们的身份被囚禁在殖民管理机制和占领地文化的浸润中了。而香港战役造成了日后亚太地区政治态势的改变,也在香港的城市屈辱史上抹上了一道战争血痕,形成了香港人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些文化记忆,甚至形成了部分香港的城格和香港人的文化人格。

其次,我去查这段历史资料时,发现可以接触到的非常少,英国政府没对这场战役做出整体交代,日本也没。日本直到1975年,才由防卫厅出了一本很薄的小册子。重点在长沙作战,战略上要打通大陆线,从部署上能看出,打香港只用了一个师团的部分兵力、一支舰队和少量的空军,和长沙作战完全不一样。至于国民政府,留下的只是些行文模糊的总结,我看到了第七战区战役总结,只有几千字,连史料条件都不具备。我很吃惊,太平洋战争第一个被攻下的城市,这么重要的政治意味、战略价值和战争标志,记录怎么会这么少?参战国各方为什么不总结,却都采取了沉默方式?即使在战前和战争中,基于战略考虑撒了很多的谎,战后为什么不反省?这个选择不是随机的,而是具有意识形态考量的。比如为什么日本陆海军高层坚决要先打下香港,而不是先打下新加坡、马来西亚、菲律宾以后,香港不攻自破。攻打香港的日军三十八师团也伤了元气,再战瓜达尔卡纳尔岛,被盟军打废了,以后再没参战能力,最后连建制也被解除了。我问了很多历史学家、政治学家、军事学家,日本陆海军高层为什么要选择攻打香港?没人能清晰地回答。我当时就觉得,这场战争的理由没出处,不是没人知道,是知道的人不说,它被囚禁在什么地方了。

张英:当时有个“文化大营救”,茅盾、邹韬奋、夏衍、梁漱溟、蔡楚生、张友渔、胡绳、戈宝权等文化名人,以及上千名进步学生被营救出香港。其中有些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担任部长级官员,很多人成为了文化、文学艺术、教育、新闻等领域的栋梁。

邓一光:如果这些人没被营救出来,他们的命运会完全不一样,很可能中华文明的进程都会换个面目。这场战争所产生的影响,无论对香港还是对内地都非常大。如今一说张爱玲、萧红大家都知道,她们最好的作品或是在香港写下的,或记录了香港战时生活,可为什么很多人不知道这段历史?这样一步一步走进这段历史,我决定用它做背景写这个故事。

一定要从个人开始,是不是士兵不重要

张英:看完小说后,我觉得特别惊艳。很长一段时期,军事文学是不太允许写个性的,只能写集体,写钢铁意志,个体往往被忽略,成了禁区。但您的《我是太阳》《父亲是个兵》《我是我的神》一系列创作,突破了这个禁区。

邓一光:我写那几部作品的时代,对个体价值凸显这件事,多数中国人感到陌生,但人们已开始关注个体的存在和价值,写作自然要回应自我困境和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困境。对小说家,个体价值最后要具体到形象,转化为文化符号,进入精神价值的塑造和讨论层面上来。开始要写出一个个的个体形象,他们的生命价值,最终才能走到意义彰显这步。

张英:我一直很好奇,像海明威笔下那些硬汉形象,对您的写作产生过影响吗?

邓一光:我早期的阅读史中,不仅海明威、三岛由纪夫、雷蒙德·钱德勒,还有不少作家的作品对我都产生过影响。

张英:我在复旦大学上学时,当时的《上海文学》主编周介人到复旦来讲座,他推荐了几名作家。一个是邱华栋,他写的是“新市民小说”,有新气象;再一个是你,《父亲是个兵》,以一个儿子看父亲的视角展开叙述,包括《我是太阳》对父亲那代人的意义价值,做了全新切入。在大家觉得军事文学已没空间的情况下,您开拓了新的可能。

邓一光:很多作家都在尝试打破题材局限,不一样的是,我从不按军事文学这个概念来界定写作,完全没意义。很少会有作家说,我写的是军事故事,不是人的故事。

张英:看到《人,或所有的士兵》的名字时,我在想,这本书是否把您的文学理念做了个全面总结:首先是人,其次是所有的士兵?

邓一光:说到底,正是因为人对自己肉体生活和精神生活的不确定性困惑、不满足和不放弃的执念,才有了虚构化的文学性表达。书定稿时,有人给我提建议,说书名拗口,应改个容易辨识的,就叫《士兵或所有的人》。我没同意,写这本书时,名字只有一个:人。我要从符号化回到生命本体。先不说主人公,说张爱玲、萧红,这些在故事中出现的人物,当时中国刚刚摆脱帝王统治走向共和,军阀混战,国运坎坷,作为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他们的个体生命在其间不断挣扎,他们都是永恒少年。所以,一定要从个体生命开始,至于他是不是士兵不重要,叫《人,或所有的平民》《人,或所有的工人》《人,或所有的农民》都可以,人不能易位。

因为资料太少,所以独特结构

张英:小说中人物是否有原型?

邓一光:故事中写到200多位历史人物,主要人物是虚构的。

张英:你把整个故事放在法庭庭审和庭外调查这样一个闭环结构中讲述,为什么?

邓一光:法庭结构是一种限制形式,让故事在“囚禁”中讲述。

张英:你又写了一个从开放社会到战俘营的多国人相处的结构,好几个讲述者他们背景不同,什么样的人都有,为什么这样设置?

邓一光:个体与群体既有交互也有冲突,这是人类生活的基本状况,战争是意识形态和文化总和的冲突,在不可调和时导致的结果,囚禁是其中一个环节。太平洋战争前,香港已是重要的东亚港口城市,160万人口主要是两广和福建籍为主的华人,但权力在数千到上万名欧洲和美洲人手上,政治、经济和文化权力由他们体现,冲突的主导也是,后来一些上海和重庆的华人去了,声音多了一些,不过华人仍是利益边缘体。更大范围的冲突,导致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的冲突和交互换了一个场合,换到一个肉身的日常生活被囚禁,尊严、精神和自由被剥夺的战俘营里,主导者成了东亚国家,这个东亚国家不但对西方有复杂的情感和利益诉求,对亚洲,包括同在东亚的中国也有复杂情感和利益诉求,那么多文化观、民族观、历史观在被充分限制的体系里共存。这种异质性的存在,需要一个适合讲述的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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