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凶(短篇小说)
作者: 刘庆邦程本田家有一只狗,是黄狗。狗就是狗,狗不是人,程本田没有给他家的狗起名字,也从没有产生过给黄狗起一个名字的念头。每个人都有名字,狗不必有名字。人两条腿,狗四条腿;人直立行走,狗站不起来;人要上学,狗不用进学堂;人会迈四方步,狗一走动就颠颠的。人与狗有着本质性的区别,何必拿畜生当人,给狗起名字呢!
如果给狗起一个名字,也许叫起来方便些。眼看狗在野地里跑远了,人一叫狗的名字,狗就会折返回来,在人面前摇尾巴。程本田没有给他家的狗起名字,直接把黄狗叫狗。程本田全家人跟程本田的叫法一样,也都是直接把黄狗叫狗:狗,狗,你过来!狗,狗,你滚蛋!好在程家的人每次叫狗,黄狗都懂得是叫它,叫它过来就过来,叫它滚蛋就滚蛋,表现得很是听话。
吃过早饭,程本田的老婆杨三妮在灶屋门口喂猪。她喂猪的家伙是一个用生铁铸成的铁盆,这样的铁盆坚硬结实得很,不怕猪的长嘴拱,也不怕猪用白牙啃。她给猪喂的东西是一瓢刷锅水,还有两把碎红薯叶末子。这些东西连残渣剩饭都谈不上,没什么营养价值,可那头猪提前在铁盆那里转来转去,哼哼嚷嚷,似乎早已饿得迫不及待。杨三妮刚把刷锅水和红薯叶末子对进盆子里,拿起搅食棍还未及搅拌,紧嘴的猪已经把嘴伸进盆子里,吞吞地吃起来。别以为猪不会看日出日落,没有时间概念,猪的肚子就是时间,猪对吃食的记忆就是时间,一到吃食的时间,它就会提前来到食盆子旁边守候。如果不按时给它喂食,它就会用叫唤表示催促或抗议。季节到了春天,地上发潮,气候变暖。院子里有一棵杏树,杏树枝条上的花苞已鼓胀得像豌豆子儿那么大,似乎随时都会打开,一打开就笑得合不拢。等满树的杏花谢幕,枝叶间会结出一丸丸青杏。那些青杏丸丸又酸又涩,别说尝了,看一眼就差不多能把人的牙倒掉。过一段时间,随着麦子的成熟,杏子就会变黄。摘一枚麦黄杏来吃,那可是满口留香。杨三妮喂的猪是一头半大的猪,她把猪喂够一春一夏一秋又一冬,猪就会长大长肥,过年的时候就可以杀掉吃肉。
在猪吃食的时候,狗也凑了过去,看样子它也想趁机吃一口。狗看见了,猪食稀汤寡水,里面没什么像样的货色,吃到嘴里恐怕一点儿香味儿都不会有。可是呢,猪食再糟糕也是食,吃了哄不住嘴也能哄哄肚子,总比什么都不吃强一些。再说了,猪是程家的一个成员,它也是程家的成员之一,女主人只给猪喂食,不给它喂食,是明显的偏心行为,这让它心里很不平衡。想吃归想吃,有意见归有意见,它可不敢贸然行事,得先看一看女主人的眼色才行。它一看就看出来了,女主人杨三妮对它的态度很不友好,杨三妮举起搅食的棍子呵斥它说:狗,狗,你想干什么?你要是敢跟猪争食吃,看我不抽死你!把猪喂肥了可以杀掉吃肉,养你有啥用,我看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自尊的狗当然不会让杨三妮手中的棍子抽在它身上,杨三妮一骂它,它就有些抱歉似的低下了头,并塌下了眼皮,仿佛在说:对不起,我不是人,我肯吃嘴,我没脸没皮,行了吧!
杨三妮仍对狗不依不饶,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快给我滚开,滚得越远越好!
狗已经多次听到杨三妮对它的不良评价,并多次听到杨三妮让它滚开,这使它在程家的地位显得十分尴尬。它也多次问过自己,生为一只狗,它在程家到底有什么用呢?问的结果,它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没什么用。一般的说法是,养狗是为了看家护院。可是在目前情况下,一个壮男劳力一天挣的十个工分还不合两毛钱,所分到的口粮都少之又少,金贵得待好能穿到肋巴骨上,哪里用得着它看护呢!还有一条不得不说的是,它们狗身上也长肉,也有人吃狗肉,但由于由来已久的狗肉上不了席面的说法,人们很少把狗肉和肉联系起来,对狗肉一点儿都不稀罕。悲哀袭上心头,狗有一点儿想哭。但狗不敢哭,倘若杨三妮看见它掉眼泪,又不知道对它骂出多少难听话呢。它只好转过身子,悻悻地向院子外面走去。
那么,狗吃什么呢?它靠什么活命呢?反正程家的饭锅里从没有为狗多添过一口水,有它跟没它一样,它想喝风就喝风,想吃泥就吃泥,全靠自己养活自己。它成天处在饥饿状态,一出门就张着鼻子在地上闻,能逮住什么就吃什么。它从来没有什么讲卫生的观念,有些东西肮脏得见不得字面,它照样吃得呱叽呱叽的。赶巧了,它在荒草地里会捉到一只栗色的蟋蟀或一只绿色的蚰子,这等于它吃到了肉,改善了生活,顿时吃得津津有味,阿弥陀佛。
眼下还不到夏天,地里所有的昆虫都还没有生长出来。狗从村子里出来,从村西的麦子地里走到坟地里,它连一口吃的东西都没找到。地里的麦苗儿倒是长起来了,由燥绿变成葱绿,在春风的吹拂下翩翩起舞。狗听说过一句话,这句话牵扯到它,叫狗吃麦苗装羊(洋)。它对这句话有些不解,羊可以吃麦苗,它们当狗的对吃麦苗从来不感兴趣,何必把吃麦苗的事安在它们头上呢!狗之所以走到了坟地里,是它知道野兔子和田鼠都热衷于在坟地里打窝,倘若它守在某个窝的出口,刚好赶上兔子或田鼠从窝里出来,它一口把活物咬住,那它的收获就大了,就高兴到天上去了。然而,狗在它所认定的一个田鼠窝门口蹲守了好一会儿,又好一会儿,它连田鼠的一根汗毛都没看到。
太阳升到了当头,黄狗先是闻到了从村里冒出来的炊烟的气息,接着又闻到了一股股咸饭的味道,估计家里的人该吃午饭了。不到吃饭时间还好些,一到吃饭时间,它的肚子就饿得更厉害了。它感觉肚皮里面像是有一帮子饿鬼,越是吃不到东西,那帮饿鬼越是饿相毕露,折腾得越厉害,折腾得它的肚子里面像着了火一样,火辣辣地疼,于是它也回家去了。它也知道,家里开饭不开饭,跟它一分钱的关系都没有,不会因为它在开饭时间回家了,家里人看见它了,就给它一口饭吃。相反,它越是在开饭时间出现在家里人面前,家里人越是认为它是饿死鬼托生的,就越讨厌它,让它滚一边去。这样的话,它干脆赌一口气,吃饭的时间它就不回家了。可是不行啊,它要是在吃饭的时间不回家,家里人会说它傻,傻得不透气,连猪都不如。别管能不能吃到东西,它还是回家为好。
程家所住的院子是一个敞着口子的大杂院,院子里住着好几户人家。在吃饭的时候,各家的男人都不在自己家里吃,而是端着饭碗,到院子外面的饭场里去吃,一边吃一边说话。他们说话没有一定的话题,看见鸡说鸡,看见猪说猪;逮住地主说地主,逮住富农说富农。狗走到饭场边,看见它的男主人程本田正蹲在一处墙根吃午饭。程本田面前放着两只瓦碗,一只碗里盛的是蒸红薯,另一只碗里盛的是咸糊涂。红薯是他们这里一年到头的主要口粮,把鲜红薯放进地下的红薯窖里,从头年的秋天可以吃到第二年的春天。咸糊涂是用红薯片子磨成的面粉打成的,里面除了放盐,还会放一点儿芝麻叶、萝卜条和碎粉条。程本田吃几口红薯,喝两口咸糊涂,有甜又有咸,有干又有稀,吃得很自得的样子。狗在饭场外围站了一会儿,还是禁不住向程本田走去。走到程本田旁边,它屁股往下一蹲,在地上蹲下了。它蹲下去时,两条前腿在前面支着,像是清朝的官员在准备向皇上磕头。离程本田这么近,它想男主人一定会看它一眼,它有些害羞似的,提前就塌下了脸皮,仿佛在说:我不是跟你要吃的,你只管吃你的,我没事儿,你不用管我。这时它又听见那头猪在院子里叫唤,对猪的表现颇有些鄙薄,心说:猪真不要脸,而我们狗是要脸的,要脸和不要脸,这就是我们和猪的最大区别。
狗听见程本田在和别人说话,注意力不在它身上,它才悄悄掀起眼皮,看着它的男主人。男主人和一个老头儿说着话,一点儿都不耽误往嘴里放红薯。在吃东西方面,男主人是个粗枝大叶的人,比如这会儿吃红薯,他连红薯皮都不剥,把红薯瓤和红薯皮一块儿吃到肚子里去了。狗真想劝劝它的男主人:别吃红薯皮了,你老婆洗红薯时洗得不干净,有的红薯皮上还沾着泥巴呢。吃了带泥巴的红薯皮,对你的身体不好。它还想对男主人说:你把红薯皮剥下来,我替你吃怎么样?你对我这么好,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吃了不干净的东西生病啊!你要是生了病,我今后可依靠谁呢!这样想着,它不由得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叉子。
程本田回过眼来把狗看了一下,大概明白了狗的意思。别看狗的舌头不会拐弯儿,狗的嘴巴不会说话,狗的两只眼睛可是表达能力很强,像是会说话一样。程本田看出来了,狗东西眼巴巴地看着他,是希望能吃到一点红薯皮。那么好吧,程本田剥下一点儿红薯皮,拿在手里一示一示地对狗示意。是的,程本田若是拿红薯皮喂猪,或是喂鸡,他把红薯皮扔在地上就行了,因为猪和鸡眼睛向下,只会在地上找吃的。而狗不一样,狗的眼界要开阔得多,狗除了看大地,有时还仰望一下天空。所以他在喂给狗吃红薯皮的同时,还要让狗表演一下节目。
心有灵犀似的,狗马上领会了男主人的意思,它精神抖擞,忽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男主人手中的红薯皮。当男主人把红薯皮抛向空中时,它一跃而起,精准地把红薯皮叼进口中。在跃起的时候,它后腿弹直,身段优美,像电影里跳舞的芭蕾舞演员的姿态一样。也许狗的灵性和艺术性就在这里,人类之所以喜欢它们,它们所能体现的价值也在这里。在饭场吃饭的人都是观众,有人评价说:咦,这条狗还怪能哩,跳得还怪高哩。
狗听到了对它的赞扬,心说这不算什么,这样的表演对我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它继续盯着男主人手里剥下的红薯皮,仿佛在说:我的好主人,你扔红薯皮扔得很好,像玩杂技的人扔碟子一样,扔得不高不低,不快不慢,恰到好处,给我的表演创造了不错的条件。你再扔一次吧,再扔一次吧,请相信我,我的表演比刚才还要精彩。
程本田没让狗失望,他真的又向空中扔了一块红薯皮。狗再次高高跃起,把在空气中运行的红薯皮稳稳叼住,并很快咽进肚子里。狗的牙齿很好,吃肉啃骨头都没问题。在它吃红薯皮时,牙齿派不上什么用场,不用嚼就顺着喉咙下去了。这样有点儿甜味的红薯皮,它吃一碗两碗都没问题。可男主人说:好了,跳两下就行了,去一边玩儿吧。
狗很听话,乖乖地离开了饭场,回到院子里去了。
在此之前,黄狗在程家的处境基本上就是这样,虽说程家的人舍不得给它吃,舍不得给它喝,它成天过的都是忍饥挨饿的日子,但它和男女主人的关系还算和谐,日子还过得下去。它的命运发生转折,转到它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艰难到过不下去,甚至活不下去,是在生产队里召开的一次贫下中农社员大会之后。
不错,人是喜欢开会的动物,人类活动所发生的一些重大转折,差不多都跟会议有关系。程家的黄狗没有想到,它的命运所发生的转折,也和一场会议有关。当时生产队的大会一般有两种,一种是全体社员大会,另一种是贫下中农社员大会。凡是召开贫下中农社员大会,队里的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等,都不许参加。贫下中农们比较愿意参加后一种会议,这种会议除了能显示出他们应有的待遇,在不必下地干活儿的情况下还能挣到工分。而那些被称为阶级敌人的五类分子就挣不到工分了。另外,在开会的时候,男人可以用烟袋锅子抽旱烟,女人可以纳鞋底子。会场是在村子中央一块比较空旷的地方。那里原来有一棵年龄上百年的大槐树,大槐树根深叶茂,树冠很大,夏天鸟儿可以在树上做窝,人可以在树下乘凉。“大跃进”大炼钢铁那一年,大槐树被伐倒,分段送到小高炉里烧掉了。从那以后,这里就没有了树木,不但没有大树,连一棵小树都没有,每次开会都是露天会议。贫下中农同志们开会坐什么呢?他们自带小板凳儿吗?别开玩笑了,他们什么都不带,只带着自己的屁股就完了,各人坐自己的屁股就完了。人长屁股是干什么的,屁股上多出那两坨肉是做什么用的,不就是让坐的嘛!至于说地上有土,坐在地上会沾一屁股土,那有什么,临站起来时用手把屁股抹拉了一下不就完了。就算不愿意抹拉,把土带回家也不错,到家抹拉到自家敞着口子的粪窑子里,权当给粪窑子添一点儿佐料。别说那些与会的普通人了,连开会时讲话的公社驻队干部和生产队的干部都不坐凳子,都是站着讲话。
程本田和他老婆去参加会议,他们家的狗也跟着去凑热闹。程本田的家庭成分是贫农,他本人又是生产队的队长,开贫下中农会议当然少不了他。而程本田每次去开会,狗几乎都会不离左右地跟着他。程本田没有秘书,他家的狗像是他的跟班秘书;程本田没有保镖,狗像是他的贴身保镖。在程本田向会场走时,狗一会儿跑在程本田前头,一会儿跟在程本田后头,在前后左右对主子进行围绕。有时狗还故意用身子蹭一下程本田的裤腿,表示对程队长的献媚。在程队长开始讲话时,它就卧在程队长脚边,高昂着头,神情颇有些骄傲,仿佛在说:看看吧,我们家的主人是生产队长,你们都不是生产队长,你们都得听我们家主人的话。我是队长家的狗,队长对我好着呢。我对队长忠心耿耿,一辈子都紧跟着队长的脚步走。你们别的人家有狗吗?没有吧,只有我们家当队长的主人才有一只狗。
这天的贫下中农会议是下午召开的。天气有些阴沉,看样子要下一场雨。会议刚开始时,程本田并没有讲话,他是主管生产的队长,等到需要布置生产任务时,才轮到他讲话。这会儿他跟别的社员一样,在干硬的土地上坐着。狗在他身边卧着,他伸手摸了一下狗头。狗马上体会到,这是它的主子在对它表示亲近。你亲我一寸,我亲你一尺,狗立即做出反应,用嘴唇碰了碰主子的手。狗心里想,主子要是愿意坐在它身上,它为主子献身都在所不辞。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人还是人,狗还是狗;人有人的世界,狗有狗的世界;人会讲话,狗又不会讲话;人会批判别人,狗又不会批判别狗,开会会碍到狗什么事呢?怎么就说一场会议就改变了狗的命运,使狗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呢?这是因为,在这天的会议上有人提到了狗,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狗,并把人和狗的斗争提到了阶级斗争的高度。批判狗的人是谁呢?是队里的学习毛主席著作辅导员,他的名字叫程本灵。程本灵念了一会儿关于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报纸后,目光在全会场扫了一遍说:我们的政治学习,一定要做到理论联系实际,不仅联系社会上的实际,还要联系我们本队的实际,不仅联系人的实际,还要联系狗的实际,不然的话,我们的学习就没有实际意义,就收不到立竿见影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