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给我一支烟的时间(短篇小说)

作者: 罗逸霖

推荐语:刘红英(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

罗逸霖酷爱读书写作,善于思考。她具有一种特别的文学天赋与潜质,并十分勤奋努力。所以她拥有一般同龄人所达不到的思想力与观察力。她的作品《请给我一支烟的时间》创作于一年前。一开始就显示出特有的敏锐度与艺术感,能让人感受到一种深层的现实批判性,同时又具有超越现实,能够以文学想象来驾驭这种现实的能力,从而显示出现代意识流的创作特征。“烟”是具象的,“烟圈”荡漾,逐渐变得抽象。抽象的烟雾接通的是“心灵”对现实的感受力,在“一支烟的时间”里的心理活动。她带着现代年轻人特有的精神活力与生命热情,在现实与虚构之间写下了这篇作品。经过了一年时间,断断续续的修改,现在这篇小说更加成熟完善了。在此特别推荐她的作品。

我头一回遇到他,是在一幢废弃的烂尾楼里。

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颓唐与整洁并不矛盾,它们能和谐地统一在一个人身上,只是眼下的他并不在意这些。他瘫坐在水泥柱前,头发稍长且凌乱,洗得有些褪色的衣服看起来很干净。浓烟笼罩着他的面庞,令我一时瞧不清他的长相。长短不一的烟蒂散落在他脚边,依照烟盒的样式估量,有利群的、中华的,也有玉溪的。

我原想找个清静的地方,以逃避近来沉重到难以担负的压力,没曾想竟已有人先行闯入此地。就在我转身正准备离开时,他忽然叫住我,邀我陪他聊一聊。我刚预备开口拒绝,他却抢先接过话头,径自说了起来。不知是因为他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还是出于对长者的礼貌,我面对着他,背靠离他稍远的水泥柱,看他重新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在缭绕的烟雾中缓缓诉说。

给我一支烟的时间吧!让我好好看看这世界。这可能不太够,但也不重要,我只是在找一个理由。

我想知道世界是什么样的,可如果能让我知道那它就不是世界了。说来也好笑,我连自己都不了解,居然还妄想窥破俗世的纷乱。

我?我不想收拾我屋子里那乱糟糟的桌面和衣服。乱自有它乱的章法,又或者,要我说,越乱越好,最好是乱七八糟,翻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不必去翻。过于整洁的东西,总叫人萌生出破坏的欲望。一切都是这样,物件如此,人更跑不掉。

什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在我看来,除环境影响人外更深的含义,是人难以逃脱社会大染缸。这属不属于女儿常说的“酱缸文化”中的一种呢?顺从本性,就要抛弃些什么;遵从规则,也得放弃点什么。老祖宗留下来的古话里曾讲到“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说我是要这条鱼,还是要那只熊掌呢?

我一边坚持一边恐惧着我所坚持的,我想知道我做的是否正确可实际上那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从头到尾都只是我在自欺欺人不想接受罢了。成年人的心事啊,最不可说。太复杂了,我自己;太难解决了,就逃避。

“给我一瓶酒/再给我一支烟/说走就走/我有的是时间……”耳机里单曲循环着我最喜欢的一首歌,混杂的滋啦声似乎能让我在下一秒便触电身亡。我不喜欢戴耳机,也不喜欢外放,于是把音量调至最大,将耳机搁置于肩。我自认如歌名那般“还年轻”,只可惜对酒精过敏,无福消受香烟就美酒的快感。

早年的我烟酒不沾。某次应酬中抿了几口酒,原以为随后的面红耳赤、头晕呕吐等症状出于醉酒,直到身上长起了红疙瘩,瘙痒难耐时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不愿过多回忆那天肉体上的痛苦,彼时尚年幼的女儿在我身边哭着喊“爸爸”的模样更令我难忘。她在哭什么呢?是因为妈妈没工夫照顾她,还是被爸爸这般狼狈吓到了,又或者是怕爸爸会因此而死?小小的她知道什么是死亡吗?如果我真的命绝于此,她会、她能、她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所以我还活着。至于抽烟,后来啊,我不但学会了,还多少沾点瘾。

我把抽烟视作对抗生活的武器。

世上没有能割裂烟雾的利器。

我不会输。

“咳——咳——咳——”他像是被烟呛到了,又像是受抽烟多年所致的沉疴影响,猛地弯腰咳了起来。我下意识地上前想要拍拍他的背,如从前我咳嗽时父母做的那样。

他察觉到我的靠近,冲我摆摆手。“没事,我没事,”他发出近似于“哼”“嗯”的干咳声,随后趋于平静,“孩子,”他顿了顿,嘴上叫着我,眼睛却仍旧凝视外头,“你说,你们这代人究竟是幸福的,还是不幸的?”

“我……”我怔了会儿,说出的话来不及经大脑思索,“也许,幸福就是不幸,不幸即为幸福。”

“是啊。”他收回放空的目光望向我,捻捻烟头,初具形状的烟灰掉落在地上,摔碎了。

我是从农村出来打拼的,高中一毕业就跟着来村里招工的队伍背井离乡。几十年来吃过很多苦,忍一忍,就都过去了。农民工的待遇很差,我至今都不愿再回想,只将它深埋,敝帚自珍。我熬了几十年,又不断自学自考才有那么点熬出头的迹象,不管怎么说都好过一无所成。

“在这个世界里/寻找着你的梦想/你问我梦想在哪里/我还年轻我还年轻……”我住在时常哼唱的这首歌里,听“他们都说/我们把理想都忘在/在那轻狂的日子里”,而“我不哭泣/我不逃避”。从前的我会在明面上揶揄理想专属于有钱人,我得先确保自己能活下去才有资格谈理想;也会在私底下呢喃“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去设想,去渴望,暗自较量。至于现在的我,你知道的,我不会、不再、不忍心去想。

我不会告诉你夜晚是我的狂欢也是我的坟墓。我在黑夜里无比振奋,这股狂热劲儿持续到凌晨就立马转变为噩梦。我生理上的疼痛告诉我必须入睡,可翻来覆去时我竟愈发清醒。我吃了安眠药,没有丁点儿效果,又不敢多吃,于是陷入了焦虑。越是焦虑,就越难入眠;越是失眠,就越绝望;越是绝望,就越焦虑。一个死循环,胶着不休,环环扣住了我。我在无数个这样的夜里想过死亡,在这时候设想死亡是最平静最能接受的,不知是暗夜的驱动,还是我自身的意愿使然。

索性起床,趿着拖鞋走到阳台上,半倚栏杆眺望。点燃一根烟夹在指间,深吸一口,在肺里稍作停留,这才慢慢地吐出个烟圈。烟雾刚制造出来就不知被吹往哪边去了,可谓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碌碌且无痕。

这年头的夜空不再是黑漆漆的,也可能很早以前就不是了。经受了光污染的黑夜是不纯粹的,是失真的。就连苍穹都能被外界轻而易举地破坏,又何况于微乎其微的个体呢?夜在不完美的同时又兼备了一种别样的美感。不完美是完美的必需品,而完美也终将走向毁灭。万籁俱寂是万物生长,也是万物长眠。在这样的夜里,是否有人悄然离世,就像当年我的父母那样;又是否有人呱呱坠地,现在正躺在襁褓里号啕大哭呢?

现下还有谁没睡?空荡荡的街道,孤零零的路灯,郊区的月亮,零星亮着灯的几扇窗,没有一个专为我而存在。它们只是陪着我,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到几时休。我,一粒尘埃,莫大又微小。小时候和村里的兄弟一起去田间村里到处撒野,回来晚了也总能瞧见家门口燃着的油灯或蜡烛,在乡村静默的暗夜里十分显眼。后来成了家,不管下班回家有多晚,妻子总会为我留盏灯,热好饭菜。我原以为我不会记着这些琐事,可有的事情一旦发生,就永生难忘。

我闻见三两声鸡鸣,跟号角似的,各处零零散散的鸣叫声也陆续多了起来。不知道是谁家养的鸡,在城市郊区的夜空里叫得有些凄厉了。或许,不是凄厉,又或者说,是呐喊,是哀鸣,是撕心裂肺。鸡并不是只有在凌晨才打鸣,白天黑夜,总有公鸡在鸣叫。它们为什么而鸣?仅仅是生理需求,还是为求偶,为生存,为后代谋生计呢?

想到这,我忍不住叼起烟来,没叫烟雾过肺,只让它停留在口腔,而后一一呼出,谁承想竟被呛到了,止不住地咳嗽,顺带捎出几滴眼泪,让这咳嗽咳得更加体面。我从前是不抽烟的,但后来才明白有些说不出的压抑与愁苦,还是需要一支烟的时间来消化。我用稀薄的烟雾筑起高墙,隔绝外界向我逼来的刀枪。微弱的火光在厚重的烟灰里燃,掸一掸,就出现得更彻底了,可掸一掸,又被风吹得更零星了。

我听见这座城市苏醒的声音,垃圾车的翻斗声,公交车的报站声,小轿车的喇叭声,和陆陆续续响亮起来的一点点行人的交谈声。嘈杂,喧嚣,但能接受,这就是人气。

天亮似乎是一瞬间的事情,早晨的空气啊,无与伦比的清新。早餐店是清晨的标志物,脆生生的油条和甜滋滋的豆浆都冒着热腾腾的雾气,是生命的象征。想吃一碗小馄饨再配上一屉小笼包和一碗甜浆。小笼包的汤汁在口腔滋开,新鲜的瘦肉里带点肥肉的油水,再和着筋道的面皮一起咀嚼,是让人身心愉悦的美味。吃早餐是一天之中最幸福也是最有仪式感的事情,只可惜快节奏下生活的人们很难有足够的时间去享受这一餐。

小区里的孩子背着书包,牵着母亲的手蹦蹦跳跳地上学去了。我看不清她们的样貌,只能依稀听见楼下传来的欢笑声。小孩子嘛,就是这么朝气蓬勃。

说起来,我鲜少参与女儿的童年,也错过了许多她成长的瞬间。那几年,我们几乎每周都会打电话,偶尔她闹脾气,不愿同我讲话。我尽力参与她每一年的生日,可一年并不是只有生日这一天。手里的烟早就燃尽了,再摸摸口袋,也没有新的,我干咬着烟头,就当过把瘾。楼下那对母女已经看不见身影,但勾起的我的遐思,却收不住了。

我会永远记得女儿上五年级那会儿给我打的一通电话。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后来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她质问我:“爸爸,那时候你是不是很伤心?”“什么时候?”“我们在杭州的那年,爷爷奶奶在老家死了的时候。我看见你接完电话眼睛很红,我还听到你在偷偷哭呢!虽然我那时候没有说出来,但我都看到了。”我没有回答她,她便哽咽着不依不饶:“你后悔吗爸爸?你一个人在外面,你想我吗?你想妈妈吗?你想回家吗?”我不知道要怎么同她讲。说后悔又如何,不后悔又如何?后悔挽回不了任何东西,徒增伤悲而已。要是有人成功研发出了后悔药,那这一定是天底下最最失败的产品。什么?为什么?你居然问我为什么?——后悔是懦夫的挡箭牌啊!你说,你连自己亲手造就的遗憾、懊悔、悲痛都接受不了,这不是懦夫是什么?懦夫有什么资格谈后悔?后悔有什么用?后悔能怎么样?后悔一文不值!于是我保持沉默,于是我缓了好久后扯开了话题。小孩子的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挂断电话的时候,她已经不哭了。

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一种痛,错过孩子的成长是另一种,两种痛苦的滋味我无从发泄也难以言说,只能反复咀嚼,咽不下去也无计可施。没有任何人有任何义务分担他人的痛苦。我是一个女孩的父亲和一个女人的丈夫。

“呼——”他深吸一口气,再悠悠地吐出,似是发出了长叹,又似乎没有。

有无数次,按下打火机的瞬间我都想凑上去用火焰炙烤我的脸颊,感受一下被火灼烧的滋味。这会不会很舒服呢?毕竟橙红色的火芯瞧上去非常温暖。但我不敢,医药费太贵了,好像没有必要为了追求这样的体验而白白破费。可我又实在是太好奇了,那样纤细的火苗啊,在空气里舞蹈。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这样做的话,它会像母亲爱抚孩子一样温柔地亲吻我的脸吗?哈哈哈哈哈,想什么呢我,无亲无故的,它凭什么对我好?

我享受吞云吐雾的时间。烟雾环绕着我,仿佛世界都被净化了。白茫茫一片啊,真干净。我做过很多个让我现今回想起来依旧胆寒的梦。杀戮、死亡、不公与混乱是它们的主基调,挣扎、逃亡、嘶吼与绝望是我的应对式。艳红的、橙黄的、碧蓝的、杂乱的色彩被丧失理智的人们肆意涂抹擦甩,而白色,唯有象征纯洁的白色被永远封锁在潘多拉的盒底。

命运一贯纵容施暴者,却从不怜惜弱者。孤独如何,痛苦如何,绝望如何,人类的大喜大悲可以相通,在我们皆为蝼蚁的时候。三十多年来,我在工地上目睹了大大小小的事故,轻则伤筋动骨,重则从高空坠落到钢板上直接刺穿心脏死掉了。后者尤其残酷。

那会儿,大摊大摊的血液如泉涌,泼天的鲜红源源不断地奔流,染红了我的世界。我的世界充满暴力、麻木与冷酷,它在我尚未察觉时悄悄建起围墙,灰暗是它的主色调,而我是它的囚徒。我直觉有血液溅到我眼角脸庞,可伸手去擦却什么都没有擦到。

怎么会呢?不可能啊,我明明亲眼看着它猛地向我扑来,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呢?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