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景(短篇小说)
作者: 周亦馨推荐语:彭彩霞(苏州大学)
《秦淮景》这篇小说旨在揭示人缺乏文化价值观的生存境况。残缺的人走在一起,也会因为残缺而产生悲剧。小说旨在表达这种悲剧宿命。作者试图通过男主人公的善良去化解这种生存的干涸、疼痛和尴尬,也希望借此能给读者带来一点心灵的力量,去面对人的残缺、自身的残缺。
故事的发生地选在伦敦,这里的文化是孤零零和碎片式的。在缺乏与文化的连接,缺乏爱的地方,人的凄凉处境都会被无限地放大。女主人公秦淮因为贫困而没有多余的生存空间去思考任何其他的事:游玩、恋爱、休息。而她接受了男主人公储齐,也在危难时刻救济他人,这是她善良的本性给自己留下的一点光亮。然而她仍是困苦的,她没有“母亲”——这是她没有与其自身相连的文化的隐喻。这扭曲了她的人格,使她无法爱,因为生存在虚无的漂泊和无依无靠的个人生存中。不为爱人、不为家人、也不为朋友。她只能勉强地活着。
储齐是另一种境地。他也没有多少文化依附,而是生存在金钱构建的世界之上,遇到了生而富有的孩子会遇到的问题:生活不存在,人生没出路,自己找不到。他被秦淮的孤独所吸引,这是同病相怜;他也因生存的没着没落而彻底丧失了自己——但他给了秦淮一份爱。
“让我来 唱一支 秦淮景呀。”
秦淮是一个毫无疑问的美人,忧愁里带一点天真,天真里带一点避世。谁都会以为她是养尊处优的。其实并不是。秦淮时不时会拿出一个红木匣子,从里面嵌着的镜子照见自己的脸。她是为了从自己的神情里寻找母亲的影子。母亲将六岁的她卖给了孤儿院,只留下“秦淮”这个名字,作为母亲是个唱戏的一点珍贵匮乏的佐证。
白如玉透丝织席,雕花鲤鱼屏风深,深深影,红紫糊涂。这是秦淮对于和母亲的家一点模糊的印象。
她如今公派来到英国读书,并未觉得多远离母亲一分,因母亲到哪里都只是遥远的念想,湿乎朦胧如古老的新月。
“你身上有一种孤独的落寞,你有不让人接近的神秘。”这是男友储齐对她说的一句话。她当时因为这句话落泪了。就是这句话让她选择了他。只有在储齐的眼里,她是凌厉风中的小白花。
此时的秦淮穿着一身深蓝旗袍,坐在老式的餐厅内。这一处餐厅是给思乡的中国人开的。锈红色的绸罩铜灯,扎得米白的桌布,富丽的金绿吊灯。秦淮平时不来这样昂贵的餐厅,今天来这里,是为了等朋友的电话。她不敢让电话打到宿舍前台去,怕有人查到。
她坐着等待柜台的电话铃响。要朋友打过来,是为了省那一点电话费,朋友家里是有电话的。秦淮洁白的胳膊放在被吊灯照得惨白的桌布上,心是虚空的,事情是惴惴不安的,她人却平静地只和呼吸在一起。她缓缓地去想自己爱不爱储齐,为什么爱他。她有一茬没一茬地觉得他的眼神深处融化着对自己的爱恋和柔情,那是众目睽睽之下只有他二人四目相接密会的温柔。渐渐地,她也觉得他冷漠,时不时就同他只是普通朋友,仿佛没有任何私交。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有了这样冰冷的眼神。他变得眼里含有黯然的冷漠的那一刻,他不再从她这寻找慰藉和归属。
没有储齐,她不会平平安安活到今天。英国也有打仗的时候,虽然是在外打仗,物资却缺得紧。这里是没人管的。一开始她也参与大大小小的救援活动,为了帮扶这里的同胞。渐渐她发现人各有心,都打着她看不清的算盘,没谁真正在干实事。秦淮觉得自己像个认真的傻子,便渐渐心冷了。她帮了不少人,也被无情地利用了不少次。生存的自私自利和残酷像毒蛇一样凉飕飕地钻进她心里。她倒是会说广东话,因这里多有广东人。年长的广东人将她当作晚辈,这是她唯一可得的一点家乡温暖。那段时间总被利用,因她心软,就写信向储齐诉苦。储齐劝她不再帮忙,她虽是听着,却停不下手头的活。但储齐体谅她,曾提出要来替她做事。她怕两人走得太近有同居的危险,便拒绝了,心里却是温暖感动的。
只有一次是储齐真的火急火燎地赶来的,因秦淮被困在一间地下室。她听说是有大学讲座,便和不认识的同学去了,到了却发现是集会。她打了座机哭着向他求救。储齐立马包辆车赶来,用蹩脚的英文同这些人讲,牛头不对马嘴,最终还是用支票办了事。毕竟是富家少爷,这是他除了柔情之外唯一的资本。从她必须给一个人打电话来救命时,她就在心里不得不确认了储齐是自己的心中人。在心和生存贴得最近的时候,两人却自此有了嫌隙。秦淮为储齐付出的大额支票而心有隔阂,储齐为了秦淮的隔阂而受伤。他感到自己被看不起,时不时要发少爷脾气,秦淮无论给他怎样的温柔,他都无力卸下心中过载的包袱。储齐渐渐变得无力,有些轻微的愤恨,隐藏的愧疚。她从前天真的忧郁慢慢变得逃避和阴沉。他竟渐渐玩世不恭起来,以前他没这样的习气。
渐渐地他们就不通信了。秦淮陆陆续续听说储齐在外面灯红酒绿,她心里有些介意,但她的情感已经淡了,学习太忙,无暇顾及。生存是第一位的,分数对于她这样一个穷学生来说就是命,否则她就要打道回府如水飘萍一般。就这样她的日子如温开水一般稳稳当当地过着,风平浪静。她企盼着日子就这样继续,在她写完毕业论文之前都不要有什么折腾了。可储齐隔了大半年又来信了,她一接到他的来信不知如何地又哭了,几乎是不受控地,止也止不住。人最悲哀的伤心不能骗自己。
好友都让她小心着储齐,听说这个人现在在组织什么。在这个战乱时期,组织什么都是危险的,甭管什么组织,绕着道才有安稳的小日子过。平安已经是难得了,平安才是秦淮想要的。
她没有听取朋友的全部建议,选定了这一家餐厅,绝对和往常的自己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的关联。查不到。她要先办一件事,因还是觉得遥远的储齐危险。
仿佛一呼一吸过了天长地久,世界都为秦淮寂静了,柜台的电话铃响了。秦淮迈着略带慌忙的小碎步走到柜台前,怕电话铃过了、被其他客人抢了。接过电话的那一刻,她看见柜台小姐略带烦厌的眼神。她是讨厌来蹭电话的客人,什么饭菜酒水也没点,就光在那发呆。电话那头传来芜君的声音。芜君说什么都是坚定的理性语气,仿佛事情都只是用来分析的。
“我给你找好新宿舍了,手续里信息都是保密的。”
“谢谢芜君,行李我都会自己搬过去的。”
“你能有多少件行李。什么时候我请你吃顿饭吧?”
“可能……”
“可能不行?那我不请你,我们平摊?”
“我请你吧。”
秦淮心里一阵紧缩和打鼓,感到了无穷的乌云一样的经济压力。她说要请芜君吃饭,是因为对朋友的情义,不意味着不感到吃力。
“你还要去见储齐?”
“大概吧……”秦淮含糊其词,又对朋友隐瞒不了。芜君是她在异国他乡有长期联系的唯一朋友了。
“你小心点。我那天在联谊会见到储齐了。他可不是一个柔情似水的纯真少爷了。”
“唉。你注意休息,马上要期末了。”
“行了。说这些有什么用。我挂了,你占电话线太长也不好。”
还没等秦淮反应,电话已经挂掉了。她的心里有一丝震荡的疑惑和迷茫,难道储齐真的有什么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前和他在一起时,他是她见过最无忧无虑不知世事的人,只知道什么样的红酒好,什么样的粤菜正宗,活得毫无一点世俗烟火气。秦淮不需要世俗烟火气,因她自己有,她需要储齐的那一份轻松和不受压力的生存。她突然意识到来见他可能是个错误,一切可能和她想象的都不一样了。
“中午十二点,富丽酒店”,简信上这样写。她忽然感到了一丝微小的恐怖。但她内心真实的伤感和怜爱催促着她的脚步。她特意绕了很多很远的路,她莫名觉得自己的行径被大白在阳光下是可耻的——去见一个大家都说危险的男人。
她很久没好好注意过伦敦的景色了,其实她已经见怪不怪,就没觉得有什么好。富人区和贫民区的人可以一眼区分开。富人区的人身上都沉淀着源远流长暖絮古老的日子。他们可以靠着祖产开一家古董艺术店,藏在店深处握着羽毛笔蘸墨水写账本。秦淮是贫民区的住民,他们在尘埃里打滚,在一日三餐中奔波,秦淮奔波她的论文。
她和储齐也这样生活在伦敦的两端。因为都单纯,他们倒真的无忧无虑过——秦淮只有和储齐一起是无忧无虑的,仿佛回到世界的初生。
十一点五十九分。她等待储齐一直等待的平静。说不清是刻意还是自然的平静,仿佛如临大敌,又仿佛一切威胁其实都是烟消云散的笑话。
她仔细辨认了路过的一个又一个行人,可能已有几百个了。太阳晒得天翻地覆。人群惘惘中,远处走来一个穿米白西装的少年,走路的姿势是故意地沉稳的、单薄的,还有点单纯的悲哀。那种无忧生活带来的不自觉优越的气质正是秦淮所熟悉的。这是储齐。
“秦小姐。”储齐看到秦淮低下头一笑,有点开玩笑和不好意思的成分。他一抬眼,竟有些机灵。他以前只是单一的单纯。
“你来了。”秦淮只是婉约地回应,她是含蓄的。储齐立马有些低沉的忧郁,不在脸上的,是秦淮感受出来的,那么一点微妙的内心变化。储齐探究地重新打量了一下她,秦淮感到自己被目光重新研究了一遍。
“跟我走吗?”储齐本能地想抬起胳膊搂着秦淮,却落寞地迟疑一下。秦淮道:“我们还没分手。”这是一点慈善,还是残存的爱意?秦淮默许储齐像从前一样搂着她,过去的柔情蜜意隐隐地又回来了,秦淮一向对感情有些理性的警惕。
他们走在街道上,富人区的店面上都装饰着明黄、大红、嫩粉的花朵,店门外都是一张张红棕漆的小桌子,三只剔透的红石榴色杯子呈三角形地摆在每一张桌子上。秦淮有种冲动想问储齐这大半年怎么过的,然而想到那些传言,觉得不好过问。大半年对于中年人也许是无甚改变的一年,对于年轻的大学生却可以是剧烈的改变。失去了储齐的大半年,让她对眼前的这个人有些直觉地把握不定。
她等待着储齐问点什么,是沉默里的暗涌。在狭长的路上俩人徐徐地走着,天光却没一点变化,就是这样也好,俩人都达到了默契的彼端,却达不到灵魂的彼端。
“你明年就要坐船回中国了吧。”储齐闲谈道。
“也不一定是明年,考不上研究生就是今年。”
“一定要上研究生吗?”
“回去了不好考。再说了,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孤独和飘零。
“你最近怎么样?”秦淮问道。
“好,就是没什么停下来的感觉,不知道能停在哪,一停下来就慌乱。”
“你可以像我,整天念念经,就很安顿了。”
“是嘛。我不知道你还有念经的习惯。”
“你走了之后才有的。”
他们俩人都沉默了。彼此是对方心里一道刺的遗憾。
“如果我要离开英国,你会和我走吗?”储齐问道。
“不会。”
“真的不会?”
“我在这有大学文凭,还多一点机会。”
“那就是不走。”
“你最近在做什么?怎么约我出来谈心了?”
“谈谈心不好吗?我在这除你之外也没有认识的人了。”
“芜君说她在联谊会见到你。”
“哦?她见到我什么了?”
“没有,就是我向她打听你罢了。你应该认识了不少新朋友。”
“是认识了不少人,朋友倒还谈不上。”
“和不是朋友的人也要交往吗?”
“有的,会觉得自己活着。”
“储齐,你觉得冷吗?”
秦淮突然停下来,其实她暗里想储齐不止一次了,是怀念那种拥有一个确定世界的感觉,渴望这个人。强烈的渴望被生存的忙碌淹没而消失不见,现在看见眼前这个人又回来了。储齐的眼里是触动和楚然,一些惶恐和沉陷。沉溺失神才是真实的他。
他们本来就是情人,从来没分手过。
“要赶不及了。”储齐如梦中惊醒一般。他拉过秦淮的手,以确定的步伐开始赶路,一条他心中原本有数的路,但现在他也不知道了。秦淮是懵的,她活脱脱的自己刚刚从闭塞的旗袍里蹦出来,获得了一次雨后的新生。渐渐地她心神清晰了。当世界的轮廓在她眼前如雨打白荷般初现时,她感到了惊悚的恐怖。被欺骗和背叛的荒凉感受涌上了她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