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过留痕

作者: 方丽娜

伸向后花园的这个房间,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工作室,烟草的焦香与苦涩并存的空气里,常年挥洒着他那深不见底的思索。云遮雾罩盘根错节的精神堡垒之下,藏匿着人类意识深处最神秘的所在,为了探寻这些秘密,弗洛伊德夜以继日苦思积虑,有关“潜意识”的雏形,就在昼夜交替的汪洋中袒露出它的冰山一角。

这是一栋银墙褐瓦的巴洛克式建筑,侧立在维也纳皇城腋下一条有坡度的街巷里,私密、考究、雍容,典型的十八世纪的古典建筑。在这里,弗洛伊德工作生活了近半个世纪,直到二战前迫于纳粹淫威,离开维也纳,举家迁往英格兰。

穿过门廊踏上云石台阶,轻触铁质雕花栏杆的这一刻,我的脑中迅疾闪出他浓密的大胡子,手持雪茄的回眸一瞥,镜片背后那洞察一切的眼神,仿佛带着宗教先知般的气场和向心力,穿透时空和墙壁,投注到我身上。

临街的客厅里空荡荡的,弗洛伊德深爱的十九世纪的中国银器和玉屏风,都随他去了英国,安然静卧在伦敦郊外一座苏格兰式的别墅内。时下,我们只能从墙上的黑白照和潜意识里,还原主人过往的岁月,并回溯那段极具质感的奥匈帝国时光。恍惚间,我看到弗洛伊德正若无其事地坐在壁炉前,望着忙碌中的玛莎的背影,对他的客人说:“有时候,一个人坐在偌大的沙发里会感到苦恼,妻子是房间里最好的装饰。”

不管怎样,这张声名远播的“弗氏沙发”还在。全欧洲都知晓这张法兰绒覆面的长沙发,并谙熟弗洛伊德的名言:“你的眼睛疲倦了,累了,闭上你的眼睛吧……”

那个时候,心理医疗和精神分析尚未成规模,医生们就在自己的私人诊所里接待病人。能敞开心扉向心理分析师倾诉,成为上流社会趋之若鹜的时尚,被社交界仰慕和推崇。无数被自杀阴翳笼罩的贵妇、艺人,带着难以排遣的苦痛,把自己交付给这张沙发,在弗氏语言的疏导下,病人内心的小火苗一厘厘突破意识的防线,从肉体欲望的撕扯中喷射出浓烈的火焰。接受弗洛伊德问诊的贵族里头,最著名的要数拿破仑一世的曾侄孙女玛丽·波拿巴公主,和英国现任女王伊丽莎白的婆婆爱丽斯公主。

欧洲的精神文明曾一路跌落,暗流涌动的战争、杀戮和罪恶感,时刻笼罩着西方世界,许多人从“弗氏安慰”中看到一线缓解死亡气息的曙光,声名显赫的皇室成员、艺术家和富豪都将此奉为圭臬,渴望祛除心理上的阴影,让岌岌可危的现实变得抽象起来,从而获得精神上的安慰。

弗氏的精神分析学说,是从人类本性的角度解释并化解人们心中的“梦魇”。

梦不是一堆毫无意义的表象,而是打开人性深处的一把钥匙。梦是具有预期性的东西,无意识是一种潜藏在理性之下的本能——性本能。这种无缘由的冲动,个人意识不到,却左右着一个人的行为、动机、精神活动和人格能量。人的大脑就像冰山,理智是海平面上随环境上下浮动的小部分,无意识则是海面下庞大的主体。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梦的解析》

弗洛伊德独树一帜的心理疗法,如同在这个世界的坚壳上撬开了一条缝,让涌动的梦境像一缕妖烟,袅袅而出。在弗洛伊德看来,梦是那些暗藏心底的欲望——试图忘却而无法忘却的人生挫折,这些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在妥协中被无休止地碾压、扭曲,难以释放,便宣泄在梦里。为此弗洛伊德穷追猛打,直追溯到人们的潜意识,及至羞于面对的性意识——人类精神世界最隐蔽最难以启齿的层面。

潜意识犹如黑黢黢的洞穴,精神分析就是将黑洞中的无意识大曝于天下的过程。弗洛伊德所做的,就是将那些饱受折磨痛不欲生的人,从纠结、伤痛、丑陋不堪,以及撕扯不清的欲望中解救出来。

实际上,维多利亚时代即已提出性本能是一切行为的动力,没有人可以否定和阉割它,否则,就意味着生命本身的终结。在弗洛伊德看来,人有许多本能和欲望,其中一些,完全有悖于传统和道德,这正是一切痛苦和焦灼的根源。追随内心的情欲,属于本我的欲望,而恪守道德礼教,则是超我的范畴。人终究不是神,声色犬马不可沉迷,但也不可或缺。越是讳莫如深如临大敌,越是折射出它的强大和不可抗拒。性本能,是所有本能之中最不受缰辔的一种。因此,有些人看上去正襟危坐,道貌岸然,而性生活离奇、古怪、病态,令人匪夷所思。

弗洛伊德将别人不敢接收的疑难病人揽下,以自己的方式剖析并揭开病人背后的成因。在惯常的生存和行为背后,有一双无意识的手操纵着。潜意识从来就不会愚蠢直白地暴露自己,而是戴上诡异多变的面具。认真对待梦,进而解开梦中的密码,是通往潜意识独一无二的途径。只有在睡梦中,意识才会丢盔弃甲并卸下理性的防备,这个时候,大量的潜意识——被抑制的情欲,如打开的潘多拉盒子,汪洋恣肆,让那些不曾实现的爱恋纵情释放,让肉体最私密的渴望在梦境中得以满足,并抵达高潮。

弗氏理论及其标新立异的心理疗法,由于颠覆了西方世界的认知,而遭到不留情面的攻击:离经叛道,荒谬离奇,诡异谵妄。他对病人的催眠和问诊,被渲染成中世纪的巫术——伴随着扑朔迷离的性迷雾、精神癫狂和分裂,以及千奇百怪的梦境。连《洛丽塔》的作者、美国作家纳博科夫都认为,弗氏的精神分析法古板、守旧,荼毒了人类的精神世界,并斥责弗洛伊德为“庸俗而缺乏理性的江湖骗子,一个不懂美学的维也纳巫医”。

然而,诋毁和谩骂并未撼动弗洛伊德在世人心目中的地位。他始终站在医学角度,以严谨而科学的眼光探索性学,冷峻超然地直视人类内心的深渊。生活中的弗洛伊德,是慈爱的父亲,忠贞的丈夫,私生活严谨自律,性道德无可非议。

二十世纪初的维也纳,是一个思想激荡、生机勃发的时代,她的魅力不仅仅体现在音乐艺术方面,在文化、学术乃至各个领域,无不璀璨夺目。维特根斯坦、克里姆特、勋伯格、卡尔纳普,一个个耀眼的名字,简直囊括了一部世界文化和艺术简史。最具维也纳气质的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见证了那个时代的辉煌,并在结束自己的生命前,深情回忆他所经历的黄金岁月:

欧洲没有一座城市,可以像维也纳这样热衷于文化生活,奥地利人最强烈的自豪感就是表现在追求艺术的卓越上。欧洲文化潮流在此汇聚,不朽的音乐巨星——格鲁克、海顿、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勃拉姆斯、施特劳斯等,在这里如星光辉映。

——斯蒂芬·茨威格《昨日世界》

究竟是维也纳宽松包容的人文土壤,成就了弗洛伊德天马行空的造梦理论,还是他石破天惊的大胆思维,擢升了维也纳的艺术气质?

曾几何时,弗洛伊德的客厅里高朋满座,包括名垂青史的“维也纳精神分析学会”的缔造者。在这里,任何奇谈怪论都被允许,任何表白都不会让人觉得难堪。针锋相对的空气常常因对峙而变得僵硬,但凡涉及信条和真理的部分,弗洛伊德从不妥协和迁就。而严苛的学术对决一旦结束,大家便如释重负地斜靠在壁炉前,抽烟、喝酒、下棋,切磋学问、交流新奇的医学案例,抑或在陈列着希腊、埃及、印度和南非的石雕、瓦罐及木刻前,品头论足,海阔天空。

弗洛伊德的文学后花园,同样枝繁叶茂,冠盖云集。

罗曼·罗兰、托马斯·曼、霍夫曼斯塔尔、施尼茨勒、茨威格,以及旷世奇女莎乐美和诗人里尔克,这些人生的挚友和精神良伴,常常围坐在后花园的香樟树荫下,手捧咖啡,畅谈潜意识对文学艺术的渗透,及其内在表现的影响。戏剧舞台上不断出现的大段内心独白,小说家深刻的心理描绘,引起了读者心灵的共鸣和震颤。面对鼎鼎大名的文学家,弗洛伊德说,作家在文学创作中,松开意识和理智的缰绳,让想象力在意识和潜意识之间纵横捭阖,自由翱翔,有助于作品的浪漫性和深刻性。文学并不是纯粹情感的表现,而是理智与感知、意志与感情、意识与潜意识的综合表现。他甚至指出歌德等大作家,都是以潜意识的活动来构思,然后将有意识的思考同潜意识的灵感相结合。

除却精神分析学说,弗洛伊德对宗教、神话和古典文学都有着深刻洞见。他非常喜欢读诗。他觉得诗的好处在于,可以将人类潜意识深处无法言说的情欲,披上一层迷人的外衣。他兴趣广泛,书籍的门类浩瀚:哲学、美学、雕塑、建筑、音乐等,还有歌德和莎士比亚的诗作。阅读与思考,让他对人性的理解超越常人。在《作家与白日梦》中,弗洛伊德这样写道:每一个人在内心都是一个诗人,直到最后一个人死去,最后一个诗人才会死去。

弗洛伊德的“自由联想法”跟“意识流文学”不谋而合。深受其影响和启迪的文学大家,从德语区,逐渐蔓延到众多国家。爱尔兰的乔伊斯、英国的沃尔夫和劳伦斯以及美国的福克纳等,都将这一技巧发挥到极致,比如对梦魇和人物变态心理的挖掘,以及性象征手法的运用等。普鲁斯特虽没读过弗氏的自由联想学说,但作为欧洲同时代的两位大家,在精神血脉与心灵勘探上,可谓心有灵犀。

不少作家都有记录梦境的习惯,因为梦里有着现实中无法触及的奥妙。尽管人类对梦知之甚少,但他唤起了我们对于梦境的勃勃兴致。茨威格十分崇拜弗洛伊德的人格及其学说,认为他从来不是为了安慰人,刻意炮制出一条快乐之路,而是教会人类进一步了解自身,正视人类心灵的疾病。茨威格是一位极其擅长刻画女性之爱的奥地利作家,同时也是一位将艺术眼光和视野探向人物心灵世界的高手。

精神分析学说为艺术创作者提供了独具魅力的思考空间和表达方式,而事实上,弗洛伊德对生命潜意识的透视,已然渗入所有人文领域:希区柯克的电影,马勒的音乐,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干脆承认:我所表现的,就是一种由弗洛伊德所揭示的个人梦境和幻觉,是比现实更重大的真实。

聊天、催眠、沙盘游戏及以梦境分析,弗洛伊德的精神疗法中无不透着诗意、哲学以及强烈的文学意味:招来潜藏于湖底的另一个灵魂,与之深情对话,从而认识你自己。在那个上帝已死的年代,能够让人灵魂出窍的人物,除了诗人、艺术家,还有弗洛伊德。他们是人中翘楚。

当旷世奇女安德烈亚斯·莎乐美虔诚地拜倒在弗氏门下求学时,弗洛伊德忍不住一阵大笑。

从圣彼得堡贵族家庭走出的莎乐美,不仅有着惊人的美貌,也是那个时代最杰出的女性学者之一。1911年秋季,风景如画的魏玛正在举办一场精神分析学大会,会上莎乐美与她仰慕已久的心灵大师弗洛伊德邂逅。这一刻,女人身着墨蓝色长裙,深红色无边女帽斜扣在眉心,不戴首饰,不打遮阳伞,长裙覆盖下的紧身胸衣自然勾勒出玲珑身段,貂皮围巾从颈项直垂到膝间,风华绝代,英气逼人,与时下流行的贵族女性装扮泾渭分明,格格不入。凭借其高贵显赫的家世,莎乐美本可以像母亲那样沉溺于欧洲传统的贵妇生活,但她我行我素,藐视与生俱来的角色定位,执意赴意大利求学,并在那里结识了她人生的挚友和精神伴侣。

特立独行才貌双绝的莎乐美,有着瞬间就能征服一个人灵魂的魅力。她已经并且正在经历着那个时代最卓越的几位男性:哲学家保罗、尼采、安德烈亚斯和诗人里尔克。罗马求学期间,有一次莎乐美跟尼采和保罗泛舟湖上,言到尽兴处,长裙飘逸的她,纵身跳入碧波荡漾的湖水中。还有一次,三个有趣的灵魂踯躅于瑞士的阿尔卑斯山下,莎乐美跪坐在一辆马车里,手中挥舞着一条皮鞭,而车前是尼采和保罗——犹如拉车的骡马。就此留下了一张惊世骇俗的传世合影,令后人津津乐道。也许,这就是尼采那句“到女人那里去,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的蓝本吧。

正是魏玛的一场邂逅,让年逾五十的莎乐美做出了她人生的又一个惊人之举:师从弗洛伊德,投身于精神分析学。实际上,她对精神分析学探索的欲望由来已久。弗洛伊德在人类精神深处所进行的了不起的唤醒,让莎乐美心悦诚服,倾慕不已。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份至深的崇敬,非但没有减弱,反而与日俱增。除此之外她生命中的男性——卓越、脆弱、神经质,常常让她看到梦魇的纠缠,和缭绕在天才身上的无休止的噩梦。

对莎乐美而言,精神分析学有着无与伦比的诱惑力,并且意义非凡。她渴望通过对弗洛伊德理论的研读、深究和探索,求得一把秘钥,从而解除天才们的困惑和心结。

然而,面对莎乐美的诚心求学,弗洛伊德不以为然。他觉得眼前的女人,之所以对心理学感兴趣,不过是出于好奇,他甚至断定,女人对精神分析学的热情,随着枯燥而艰苦的研究会浅尝辄止,很快熄灭。但是,让弗洛伊德吃惊的是,莎乐美对于陌生知识的渴求和汲取,就像她的美貌一样长盛不衰。接下来的二十五年里,她不仅全身心致力于潜意识的研究,而且在学界斗争最为残酷的时候,始终站在老师这一边。亦师亦友的两个人,毕生都保持着纯粹而动人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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