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风暴(长篇小说连载·九)
作者: 琳达·侯根(美国)周筱静 译第十六章
“你觉得怎么样?”布氏把海狸皮铺在平台上,看着图里克。图里克对事物的评估超出了他作为法官的判断能力。他对人的评价总是准确无误;他一眼就能看出一个男人喝醉的程度;他能从一个女人走路的姿势判断她怀的孩子什么时候出生,是男孩还是女孩。他知道寒冷气候花园的最佳种植时间,他熟悉这些毛皮来自冬天。除了狼獾外,他什么都了解。他和其他人一样,不记得是否真正见过狼獾。他们只有一种暗示性的记忆,比如在树荫下的宽脑袋。
这些毛皮又沉又光滑。图里克把手放在厚厚的皮毛上,“这个,像这样的一个,能卖五十美元。”
“你在开玩笑吧。”布氏看着他,想看看他是否笑了。这数字在当时是极高的价格。那是1973年,即使考虑到通货膨胀,一张海狸皮的最高价格也才三十美元。
但图里克插手这些很长时间了,他习惯用眼睛称重和测量。他最懂海狸皮,“这是张很重的毛皮,应是1948年冬天捕获的。”
“你怎么知道?”我问。
那年冬天来得早。8月份气温就下降到冬季。那年海狸很少,他说。头一年,出口商截取了几条捕猎线,抢走了所有的皮毛,让原住民猎人别无选择,不得不过度捕猎,用猎物在交易站换取食物和用品。
“你看这毛多长?看到毛的厚度了吗?”我俯身观察,摸了摸黑色的毛皮。“这么大,相当两只猞猁的皮。”他看了看下面的,“这是1936年捕获的,当时附近村庄的人非常饥饿和寒冷,他们打猎时带的是腐烂的肉和筋作为食物。这是他们仅有的。”
即使现在,人们也只用英语或法语表达饥饿,仿佛用母语说会把瘦骨嶙峋的饥饿幽灵带到身边。所以图里克只说猎人消失了。他们向北走了很远,到了海狸用石头筑坝的地方,那贫穷的地方,狼变得饥饿,只好吃海狸,在石头上磨牙齿。那年,冻死的人冻在外面,直到晚春,他们都立在那,脸色发青,身体瘦弱,僵硬,凝视饥饿的来源。
图里克说,很久以前,世界是由海狸创造的。“是的,”他说,“除了它们,没有别的动物。是它们创造了世界。”那时的树在天空,它们的根向下,寻找扎根的地方。那时世界被水覆盖。那时,每年有一半时间会结冰。海狸从茫茫大海的某处找来鹅卵石和黏土。它们砸破水面结的冰,游过水域,制造了陆地,用的是鹅卵石和黏土。它们在水面铺了枝条,铺出将要到来的新生物、新国家和新人类走的路。精灵们的脸活在水面,活在被风吹舞的雪花里。海狸从黑暗的水下,从世界的小屋、洞穴、窟窿中出来,从人类和其他动物从未见过的地方,从地球的中心出来。它们从天上移下来树木,它们除了牙印和木屑,什么也没留下。它们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池塘、一个又一个沼泽,创造了生机勃勃的土地。海狸塑造了人类,人类与其他造物是陌生的,他们相互达成协议,做了承诺,互相帮助。海狸为人提供鱼、水禽和动物。人,将监护世界,与神和所有造物交谈。那时,人们能听到海狸的歌声。那时,海狸会大声唱歌,唱缠绵而甜蜜的歌。那时,除了动物的眼睛,什么光都没有。图里克说,海狸的歌声就像来自水里的孩子,非常美。
我们住在图里克家,靠自然光生活。每天早晨,光线透过小屋的墙壁照进来,我们坐在一起,喝咖啡,吃抹着黄油和糖的油腻面包,这种饮食很适合我。早晨这段时间,我们互相讲述自己的梦,有时一本正经,有时大笑别人,朵拉茹日说她梦见自己是酒吧的歌手。不管梦见什么,图里克全家人的脸都是开朗的,他们的眼睛是我之前在任何地方,甚至亚当肋骨,都从未见过的温柔。
收到哈斯克的信后,我梦见我的母亲死了,有一场暴风雪的冰粒猛烈地砸向地球。“她躺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图里克想知道。
“是个小房间。”我试着在脑子里再看一次,“雪鞋挂在她床上方的墙上。”
他用手指捋他稀疏的胡须。
“地板是倾斜的,”我告诉他。图里克说:“你最好收拾东西。你得去她那。”
布氏站起来,好像要帮助我,但图里克和朵拉茹日都摇了摇头。“她应该一个人去。” 朵拉茹日说。
布氏有些尴尬。
图里克把椅子往后推了推,从桌子旁站起来。“我去看看能不能让邮差顺路送人。”他走出房门时,回头再看了看布氏。她对我去罕娜住的地方持怀疑态度。但情况已变。我不再需要保护了。如果我的梦是对的,罕娜现在是无害的。毕竟,布氏来自另一片土地,来自南方,来自另一个民族。也许她没明白这点,我想。这里的土地爱她,但它没把告诉我们的事告诉她。它对她隐瞒了一些秘密。此时,她迷失了方向。
布氏看着图里克走出去。
“我们很幸运。”图里克回来时说。他兴致勃勃,主动提出给邮递员的儿子兼助手二十六美元,这是他所有的钱,“米基会带你去,但必须今天就走,”他说,“快点收拾。”他从煤箱后面拿出钱,够付汽油费的,还能剩点。
我忙着收拾,“我会还给你的。我保证。”
他以深沉、温柔的方式笑了,他的男子气概是毋庸置疑的,即使在这个年纪。他穿印有蓝色雪花的埃迪·鲍尔牌时尚毛衣,袖子向上撸着,露出肌肉发达的棕色手臂。“就带这点吗?”他说。
我已学会携带很少,除了必需的,我不需要什么。现在我的需求极少。
叫米基的年轻人来带我上飞机,我只带了一个小塑料袋。
我们一边走向飞机,一边闲聊天气。图里克走在旁边,布氏跟在后面,试图不挡道。不知不觉,我已爬上双座小飞机,系好安全带,向布氏和图里克挥手告别。飞机轰隆隆地飞过地面,飞过小房子、水域和被破坏的森林。简陋的、疲惫不堪的定居点上空弥漫着硝烟。
途中我们停了一次,去一个村庄取邮件,然后又飞过水面、帆布帐篷、破旧的村庄和更加破旧的城镇。我们看见狼群在一只鹿的血淋淋的胸腔旁蜷缩成一团。米基,邮差的儿子,脸颊红扑扑的,飞得更低让我看。“看到了吗?在那儿。” 他指给我看。
“看到了!”我说,很兴奋。
终于,飞机在遥远而安静的哈迪着陆了。米基让我在通往罕娜家路的尽头下。他拿出很官方的纸,潦草地画了地图让我顺路用,我站在用作跑道的土路边上。
飞机起飞了,草和灌木被风鞭打着,然后一切都归于安静。我感到被遗弃,试图弄清楚方位。空中见不到太阳,无法知道该走哪条路,我按地图走了四英里。在路上,想起图里克关于毅力的话,就像他说的,一个真正的人能感受到与土地的关联。
周围的寂静深不可测,令人不安,甚至没有鸟叫声。树木间长着荨麻,植物把从这通过的人类的任何足迹都覆盖了。不过,人类留下了印记;锈迹斑斑的推土机,被烧毁的区域,树木被砍倒的地方,有条规划的路在修建,后被遗弃。在稍远的地方,军用飞机使用印第安人的土地作为爆炸靶场,进行射击练习。
柴烟从小山半腰上的建筑中冒出,呈蓝灰色。我的心怦怦直跳,以为那是罕娜住的地方。根据米基的地图,我在到达那前应拐向另一条路。风带着烟,从我身边飘过,消失。狗在远处吠叫。
我来到母亲的房子。房子后有根晾衣绳,挂着几块布,没有风使它们移动。
那是座破旧的房子,没刷油漆,墙壁上有些地方贴着柏油纸。门没有锁。原来有锁的地方,木头裂了,门被撬开过。我踩在当台阶用的木箱上,不知该敲门还是直接进去。到了罕娜家,我感到害怕,没来得及转身,一个年轻人打开了门。我们站在那,面面相觑了一会。他没眨眼。“我听见你来了。”他说。他在等我,但没料到我的相貌。“你看起来像她。”我点了点头,“罕娜的孩子回来了。”他看的不是伤疤,是我与罕娜的相似处,我对我们的相似感到可怕。
他皮肤黝黑,很瘦,胸部宽大,腿对矮小的身体来说太长了。他穿一件法兰绒衬衫和一件深灰色毛衣,好像是秋天。他把门开得更大,让我进去。
我走了进去。
另一个男人正坐在窗边读周报,那是份只有八到十页的小报纸。他朝我点了点头,然后顺我的目光望过去。罕娜睡在那,脸色苍白,身体直挺,像个孩子。她上方是我梦见的雪鞋。“不会太久了。”他说。
我点点头。
他把报纸叠好,起身离开。他穿上红色猎人夹克,握了握我的手。“我们在等你呢。现在该走啦。”到了门口,他转过身说:“你需要一些食物,我给你带过来。当然,还需要牛奶。”
我又点点头。他走后,我在想这是否太轻率,能不能找人救罕娜。
屋子弥漫一种陈旧而熟悉的气味——猪油味,使空气变得浑浊;浓茶,还有我说不出的,但身体记得。可能是艾格尼丝曾说的氰化物的甜气味。
我感觉冷,环顾四周,扣上了夹克的扣子。只有一间屋子,就像我梦里看到的,地板的一边比另一边低。床的一边也比另一边低,罕娜仿佛躺在坑洼处,好像她一动,就会摔下床。
我看了一会她睡着的样子。我把毯子拉起遮住她的大部分脸,毯子随呼吸时起时伏。我很紧张,不知要做什么。“罕娜?”我斜着身子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我感到头晕。她什么也没说。我掀开盖着的毯子,她的腰上绑着血迹斑斑的宽绷带,一只手蜷曲在脸颊上。“母亲?”她仍然一动不动。
不一会,那个男人拿着咖啡、一保温瓶炖肉、一些饼干和奶粉回来了。他把奶粉放在桌子上。我看着他,他像猫一样灵巧,很强壮。“谢谢你,”我说。他把炖肉盛在棕色的塑料杯里,递给我。“鹿肉。”我吃饭时他在桌旁坐下,为了陪伴。我默默地吃着。吃完后,他离开了,我听到他的靴子踩在木箱上。我独自和母亲还有她的恶魔在一起,如果恶魔真的存在。我那时已开始相信它们的存在。
房中间拉着一块窗帘。墙上,正如我梦见的,挂着绳子、链条、雪鞋和平底锅。黑暗好像被钉子挂在那。屋里没有水,罐子里有一些。地板潮湿,闻起来有霉味,但房子很干净。衣服整齐地挂在钉子上。还有一个油炉。
厨房那边,一个橱柜里放着三个旧的棕色塑料盘子,另一个放着盐和几片干了的“奇迹”牌白面包。罕娜的房子,就像她的身体,从我出生开始,就没什么可提供的。
她的嘴唇干燥,牙齿上有干涸的血迹,呼吸很难闻。她想说点什么,但没看见我,我确信。我把抹布泡在水里,放到她唇边。“这是怎么回事?”我看着她的脸,跟我是那么相像。
她看上去既老又年轻。她的发根白了。我想起布氏说的,这不是她的错。我想对她有同情心,但仍感到被背叛、被抛弃的痛苦:找到她后,她又那么快地离开。我不明白的是,罕娜本人早已死去。我久久地盯着她,试图用眼睛记住她的脸。
我看了看周围,渔网和诱饵挂在墙壁间的角落。门旁挂着两件夹克衫。桌子上一袋糖的旁边有空的威士忌酒瓶。
没有草药或膏药,没有润滑油。我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死亡就在门外。我不怕,走过去为死亡开门。我不怕罕娜了,为此我感到高兴。
微风吹进屋内,布帘飘动。外面有垃圾桶盖在响动,然后传来更小的声音,像有人在说话。哭声来自晃动的布帘后。我走过去,把布帘拉到一边。
那里有个木箱,里面放着一个女婴,大约七个月。她是个瘦弱的孩子,我跪在她身边,她抓住我的手。与我同样,她也是红头发,我笑了。我有个妹妹,我想,我有个妹妹!婴儿不顾一切地挣扎。她有要活下去的意愿。她吮我的手指。
我明白了那个男人为什么送来奶粉。
我把她抱起来。抱着孩子,我开始忙着干活。我清洗了威士忌瓶子,把水和奶粉在瓶里混合。我嚼了一些炖肉,放在勺子里喂她。她很饿,分散了我对罕娜死的注意力,也分散了我某种模糊的感觉,某种我从未完全拥有过的。在照看她的同时,我看到死神和罕娜在激烈地搏斗。罕娜想死,已屈服于死亡,但占据她的恶魔害怕死亡,它们在她体内徘徊,从她内心掠夺,它们有顽固的意愿。罕娜的临终变成和有最强烈求生欲望的之间的搏斗;它们占领她的内心毫不屈服。
那天晚上,罕娜的生命即将结束,两个女人来看我。
“你长得像她。”其中一个说。她的声音轻柔,个子高高的。她打开一个包裹,“给,把这个喂给她。”她指着我母亲。是骨髓黄油。为了她们,而不是为了罕娜,我在勺尖上放一点,试图让她吃。我知道她不会接受。
高个女人说:“她想死。她需要力量。”她站在罕娜身边,把她头发理到耳后。这是一个安抚的动作。“罕娜,”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