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美国邻居
作者: 盛林我在美国住了十一年,留意了很多东西,包括美国邻居。
在我的视线中,我的邻居有自得其乐的人,他们很少愁眉苦脸,哪怕欠了一屁股债,照样脸色红润,就像永远和煦的阳光。我的邻居中也有命苦的人,就像世界上所有命苦的人一样,好运和快乐离他们很远,远得令人喟叹,就像看得见摸不着的星空。我的邻居中还有很孤独的人,他们并不是穷人,他们甚至很有钱,但比穷人还可怜得多。
命苦的雪莉
雪莉是我们左边的邻居。
雪莉家的土地和我家的土地紧紧连在一起。
雪莉的老公叫麦克。麦克、菲里普曾经是好友,两家边上有一片小竹林,是他们一起种下的友谊树。有一年,麦克醉酒驾车,蹲进了大牢,出来后性情大变,动不动像狼一样吼,动不动暴打老婆,动不动杀入侵领地的猫。有一次麦克追打老婆,菲里普报了警,麦克被拘留。麦克对菲里普怀恨在心,有一天,毫不犹豫枪杀了菲里普的三只猫,理由是入侵领地。
从此,两个男人恩断义绝、一刀两断,那片亲密的竹林,成了不可逾越的分割线。
十二年前,我和菲里普结婚,住进这片林子,和麦克做了邻居,被他吓死过两次。一次是他用自动步枪扫射我家的鸡鸭,因为鸡鸭不懂事,跑到了他家的林子。一次是我采竹笋,不小心越过了界线,麦克就在对面射击,虽然没对准我,打下了橡树枝,但吓得我滚回了家,半天不敢出气。菲里普回来后,一听我受到这样的威胁,背上刀、开着割草机,沿两家边界来回碾。他说,只要麦克的狗头伸出来,他就一刀砍了,像砍响尾蛇。
以后每当看到麦克,就像看到从地狱出来散步的恶鬼,我抬脚就跑,后脑勺发凉,生怕他的子弹追上来。
麦克横行霸道,蛮不讲理,雪莉却与他厮守了一辈子,打不跑也骂不跑。不可思议。
雪莉是勤快女人,每天大早起来跑步,跑两个小时,然后送外孙去学校,她有三个外孙,女儿十四岁离家出走,很少回来,回来一次,就扔给雪莉一个小孩,像扔高尔夫球。三个孩子没父亲,妈妈无影无踪,雪莉成了他们唯一的靠山。雪莉管孩子、做饭、洗衣,还要喂鸡喂牛,有时驾着割草机割草。麦克很少在家,他说出去找工作,其实去哪儿雪莉也不知道。
我和雪莉在小路上认识,我走路她跑步。我告诉她,我是中国人;她告诉我,她是墨西哥人。我说我走路为了长肌肉,我太瘦弱;她说她跑步为了治心脏病,不走不舒服。雪莉和我说话时,一口一个“谢谢”,哪怕没任何理由。她五官生动,眼睛特别漂亮,但满脸晒斑和皱纹,她不到四十岁,看上去像五十好几。
雪莉每天忙完家务,就去忙她的牛。雪莉有八条牛,五条黑牛,三条花牛,她对牛无微不至,牛也喜欢她,看到雪莉就过来蹭她,成了她的跟屁虫。雪莉的牛全有名字,我一个也没记住,是难记的墨西哥名字。
每到傍晚,雪莉一趟一趟抱干草到牛场,呼风唤雨一般,把牛一只只呼回来。
我问雪莉,牛有青草吃,为什么还要喂干草。她说,干草钙丰富,而且牛睡觉时爱嚼东西,干草有嚼头。她看着牛,时不时过去吻一下,吻在鼻子上。她让我也吻,我不敢,怕牛顶我。
雪莉教了我很多关于牛的知识。
雪莉曾在社区学院读过书,学的是动物护理,和麦克结婚后,她立即停止了学业。
“我的牛比女儿好,它们不会出走。”有一天雪莉这样说,拍了拍离她最近的牛,哭了。她想女儿了。
我看着她想,这么好的女人,这么可怜的妈妈,麦克怎么打得下手?
麦克在家时,雪莉不敢和我说话,我隔着树林向她做手势,她假装没看见。
虽然雪莉谨小慎微,像只温顺的羊,我还是常听到麦克的咆哮,别说雪莉,我家的鹅都吓得噤声。幸好麦克不常在家,他总是不断失业,不断出去混饭吃。
麦克不在的日子,雪莉家风平浪静,连狗的叫声都诗情画意。我和雪莉都像遇到大赦,频频接头,我邀她喝茶、吃点心,看我的鸡鸭鹅。她也邀我去她家,请我吃墨西哥饼。她家里不怎么体面,电器东倒西歪,家具也是站不直的样子,一些墙纸挂了下来,像一面面投降的旗。
我去雪莉家时,她的表情总是羞愧。后来我再也不去了。
有一天,雪莉的母牛要生了,正好麦克不在家,雪莉一大早打来电话,请我去看老牛生小牛。
我的心情就像要去看电影,过去时带了一包零食,薯片,巧克力,奶油瓜子。两个女人坐在牛场边,一边等小牛出生,一边吃东西。每吃一样,雪莉就要谢我一声,她说很想尝尝中国瓜子,可惜牙齿不好。她张嘴给我看牙,我这才发现,她的门牙全破了,破得像穷人家的门,挡不住风雨。雪莉说,是麦克喝醉时打掉的,麦克经常打她,还到外面骗钱,他拿回家的钱都是骗来的,他不是一个好人,因此坐过四次牢,她看到他就害怕。
“你们结婚多少年了?”我问她。
“快二十年了。”她说。
“你还能忍下去?”
“只能这样了。”
“他为什么那样对你?你是他妻子呀。”
“我是墨西哥人,他是白人。”雪莉叹口气,有些自卑地说。
“我是中国人,菲里普是白人,他对我很好呀。”我气哼哼地说。
雪莉笑了,她说,菲里普是好人,但麦克不是。“不过,麦克会改的,我等他改,我等。”雪莉目光坚定地说。为什么要等呢?有的人永远等不回来,你却把岁月等没了。我很想说。
那天,太阳移到头顶时,世界变得金玉满堂,我看到了新生的小牛,它从母体里喷薄而出,像一个喷薄而出的小太阳,牛妈妈吃掉了小牛的胎衣,舔净了它的血水。几分钟后,小牛站了起来,发着抖,快速吸奶,不让自己倒下去,是头勇敢的小牛犊。
我看到,雪莉脸上绽开的笑容,就像草原上盛开的酒杯花。雪莉为小牛取名草莓,草莓是个女孩。
草莓出生后,我和雪莉成了真正的好朋友,草莓成了我们共有的话题。有时我会给雪莉一点钱,请她为牛妈妈买上好的饲料。有时我让菲里普买饲料,直接送到雪莉的牛场。当然,都是趁麦克不在时。
牛妈妈心情很好,奶水多,草莓一天天在长大。
雪莉的心情也很好,她告诉我,我们的友情对她很重要,她没有朋友,只有牛,但现在有了我。
有一天,我跑向两家的边界,追赶一只鹅,突然发现,雪莉的牛场空了,八条牛没了,草莓也不见了。我惊慌失措,以为她家被抢了。这时看到了麦克,他在院中走动,哼着小曲,也没对我横眉竖眼。这很不正常,我开始不安起来。
这天我一直在等,等雪莉出来跑步,等她出现在林边,但她没出来。第二天还是没出来。
连续两周我没看到雪莉。我知道雪莉一定出事了,是不是被麦克拘禁了?还是被他打伤了?
我和菲里普想报警了。但就在那天,我看到了她,雪莉出来了,站在空荡荡的牛场。
我跑过去喊她,她不理我,眼睛直勾勾看着牛场。我知道麦克在家,但我没有犹豫,走到了她身边。雪莉向我转过脸来,嘴角哆嗦,说了一句“我和他打架了”,眼泪就下来了。
雪莉告诉我,牛没了,全被麦克卖掉了,因为他欠了很多钱,再不还又要坐牢了。
“牛没了,三个外孙被女儿接走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她说。
我看着她,像看着被摔坏的陶瓷。她脸红肿,青紫的眼睛填满了泪水。
雪莉的日子不能没有牛,她的意志和快乐,是靠牛支撑起来的。现在,这个支架倒了,她的心空了,像被控空的洞穴,她的背也驼了,眼珠也瘪了,仿佛一下老了几岁。
我抱住了雪莉。除了拥抱,我还能给她什么呢?其实我也想哭,想念我们的草莓。
我甚至想,要替她把草莓买回来。
但菲里普说,这有什么用,麦克还会把草莓卖掉。我说,那就养在我家,雪莉每天可以来看。菲里普说,那更不行,她会被麦克打死的。
雪莉的牛被麦克卖掉了,过了三四个月,雪莉才再次出门,她没有跑步,而是像我一样走路。
那天,我们又在小路见了面。我说,我走路是为了减肥,我现在长胖了。她说,她走路还是为了心脏,心脏糟糕透了,她很想跑步,但跑不动,没有力气。她瘦得可怕,我是小个子,在她面前竟显得高大健壮。我们一起走路,我走四十分钟,雪莉走两个小时,她单薄得像纸片,走动时摇摇摆摆,似乎随时会被风吹走。我劝她少走一些,她总是摇头。后来我不再劝了,她什么都没有了,跑步也跑不动了,只剩下走路的力气,她走路是为了治心脏病,只要还能走,她无论如何不会停下脚步。
一个再可怜的人,也想站着活下去。
几年前,雪莉家里有了变化。她丈夫麦克醉酒开车,撞死了三个人,再次进了大牢。麦克入狱后,雪莉无力偿还银行的房款,只好把房子抵押了。她回到了母亲家。
雪莉离开前,把她的鸡送给了我,请我充当它们的后妈。
从此,我们不再见面,只在手机上聊天,雪莉的鸡成了我们的中心话题。
可惜的是,没多久,举世闻名的“哈维”飓风来了,而我和菲里普不在家,雪莉的鸡、我的鸡,全部在洪水中丢了性命。
有一天,我在沃顿镇遇到了雪莉,她在HEB打工。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我问雪莉,麦克还要坐多少年牢,她说还有二十年。我对她说,你应该开始新的生活。她说,她要等麦克回来。“他会改好的,一定会改好的,我等她。”她咬着嘴唇说。
我觉得雪莉很傻,她是个苦命的傻女人,她傻等什么呢!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她不傻,让自己活在等待中,就有活下去的理由,不管这个理由有多荒唐。
快乐的黛比和杰米
黛比和杰米夫妻是对面的邻居。
黛比快六十岁了,还在房产公司做事,靠推销房子挣钱。美国的房产业一直低迷,想赚钱很难,因此黛比的口袋里没几个钱,这点从她的穿着可以看出来,她总是穿有很多洞的背心。黛比性格外露,能说会道,像叱咤风云的大男人。她的丈夫杰米六十一岁,是农用机驾驶员,替人洒农药、杀虫子、播种子,旺季时能赚几个钱,淡季时只能像猫一样猫在家里。
杰米很英俊,有点“007”的风度,但个性内向,见了人不太说话。
黛比和杰米挣钱不多,但家里人丁兴旺,有十几只狗、十几只孔雀、十几只猫、十几只鸡,还有一对肥得走不动的火鸡,它们同时出现时,简直像发了疯的动物园。
在管理动物这件事上,黛比和杰米各有分工,杰米负责狗的管理。他把狗队伍拉出去行军,像将军一样走在最前面,但没走多久,士兵们超过了将军,乐颠颠地跑在前面,将军立刻“向后转走”,士兵们又落到了后面。杰米极有原则,绝不会被士兵牵着鼻子走。有时我也在走路,我向他问好,他只是无声一笑,没有下文。杰米领导狗,其他成员就归了黛比,黛比不像杰米那样沉默,她打个响指,猫跑来了;她吆喝一声,孔雀跑来了;她吱吱地尖叫几声,火鸡晃着屁股来了,它们的体积像坦克那么大,一副心宽体胖的气魄。
黛比狂爱两只胖火鸡,喊它们Boy和Girl。她花很多时间和Boy和Girl谈话,嘟嘟哝哝,并且不断亲吻它们的脸。火鸡其实很难看,脑袋、脖子没毛,脸和脖子青紫色,像青面獠牙的恶鬼。我很不喜欢火鸡。我觉得奇怪,黛比为什么要养火鸡,还把这些丑陋家伙爱得死去活来?
直到好几年后,我自己有了火鸡,我才知道,我完全看错了火鸡。
黛比和杰米对动物之迁就,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他们与猫同桌吃饭、与狗同床共眠,还允许所有成员进出客厅。为了大家行路方便,他们在墙脚挖了若干个洞,像玛雅文化中的洞穴。大洞归大个子走,比如火鸡和孔雀;小洞归小个子走,比如小鸡小鸭。有时响尾蛇、松鼠、浣熊也会趁机溜进去。有一次,黛比邀请我去她家做客,我走到门口时,看见一只火鸡卡在洞口,进退两难,屁眼上还憋出了大便。黛比立即跑了过去,把火鸡抱进了屋,屁股也不擦,放到了自己的大床上。黛比得意地说,这女孩很聪明,懂得跑到大床上生蛋,她家的狗也很聪明,懂得上床拣蛋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