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李:用剑在中国历史上刻下英名

作者: 淡巴菰

1

从客居的山谷小城驾车前往洛杉矶的帕萨蒂纳,刚进市界的134高速北侧,在随地势延绵起伏的树林与房舍间,我看到那块巨石,有些突兀地立在碧树环绕的高坡上,如一枚硕大的寿桃。石头是浅棕色的沙岩,冲着公路一侧的凹痕赫然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苍鹰,因而这块巨石得名Eagle Rock,鹰岩。

我那八十三岁的美国老朋友彼埃尔在鹰岩住了半个世纪,却从没想到,在他后院就望得见的这块石头像一个小小的顿号,曾在中国繁浩悠长的历史上刻下过一笔。

那个把鹰岩和中国历史牵到一起的人叫荷马·李(Homer Lea)。我的探险家朋友史蒂夫的家也离鹰岩不远,某天兴奋地给我打电话,“真没想到,一百多年前有个美国人曾为推翻中国的帝制奋斗过,他被称为李将军,披着自制的将军服为孙中山东奔西走,作为军事顾问,还在南京参加了孙的临时总统就职典礼,却不幸染病身亡,年仅三十五岁!你可以想象吗,帕萨蒂纳1905年的Rose Parade(玫瑰花车游行)队伍中,就有一百二十名着军服的中国人。他们不久前剪掉了辫子,观众误以为是日本人,冲他们大声用日语喊Banzai(万岁)!他们其实是荷马·李招募训练的军人。当时美国政府怀疑他有参加中国武装暴动的嫌疑,正在调查他和他的西方军事学校。为了掩人耳目,他故意让这些军校学生参加平民花车游行。”

被荷马·李震惊到的并非只是今天的我们。1941年10月,美国《时代》《财富》杂志大亨亨利·卢斯的妻子、记者克莱尔在马尼拉与几名美国军官共进晚餐。所有人都相信,菲律宾将成为日本战争机器的头号目标。在座的查尔斯上校是麦克阿瑟的重要参谋,他在桌布上画了一幅吕宋岛地图,并准确地标上箭头,“主要的袭击会发生在这里。”“你在泄露军事机密吗?”克莱尔问道。上校笑说他只是引用荷马·李的军事预言。

克莱尔不是那种轻易承认自己无知的女人,但她不得不问:“荷马·李是谁?”上校说,他是一位自封的将军,曾在1909年写过一本书《无知的勇气》(Valor of Ignorance),预言美日之间会爆发一场战争,日本人将占领菲律宾、夏威夷甚至整个美国西海岸。

“我在西点军校读到过他这本书。那家伙确实令人信服!”另一位军官说。

回到纽约不久,已经忘了荷马·李的克莱尔听到炸弹落在珍珠港的消息,报纸开始印刷日本袭击菲律宾的地图——那邪恶的小箭头登陆地点与荷马·李预言的丝毫不差。克莱尔立即去了图书馆,发现《无知的勇气》自1909年出版以来,只被借阅过三次。

当她读完这本薄薄的书时,日本人已经占领了马尼拉,花了二十六天时间,比荷马·李书中预测的三周多了五天。而且他明确宣称,“即使用三倍驻军力量也不足以抵抗日本进攻。”事实上,麦克阿瑟的五万五千人很快被二十万日本侵略者击溃。

震惊万分的克莱尔找到了荷马·李的另一本书《撒克逊时代》(the Day of the Saxon)。它不啻为世界格局的超前预言,预测大不列颠将走向灭亡——在和平主义的侵蚀下,它失去了建立自己帝国的战斗精神。英国的全球敌人德国、日本和俄罗斯会让她在一两场可怕的战争中变得平庸无能。德国和日本实力也不会持久,反倒是俄罗斯会让英语世界无法防备,这将成为他第三本书《蜂拥而至的斯拉夫人》(the Swarming of the Slav)。

可惜,军事预言家也许泄露天机太多,还未来得及写这第三本书,他就撒手人寰。1912年11月2日,《泰晤士报》登了一则讣告:“那个推翻了破败的旧中华帝国的美国男孩可怜的、多病的小身体,静静地躺在他位于海洋公园的家中。荷马·李将军昨天去世了。”

四天后,大洋彼岸的孙中山致哀:“李先生身体残畸,但他有一个了不起的大脑。虽然他不是军人,但他是一位伟大的军事哲学家。他是一个无比真诚的人,他把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中国革命。”

“这鹰岩就是荷马·李当年练兵的地方,而且他就读过的洛杉矶中学、Occidental University(西方大学)都在我家附近。”两位老友的惊讶越发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其实时间并未将一切掩埋,我发现在中国的网站上对他也不乏客观介绍:“红龙——中国计划”(ProjectRedDragon-China)是辛亥革命爆发前夕中美革命志士联手秘密策划的旨在推翻清政府、建立民主共和政府的武装革命计划。该计划从1908年开始酝酿,一直持续到辛亥革命爆发。其核心成员,包括民国缔造者孙中山先生、中国著名的现代化先驱容闳和美国革命志士荷马·李以及美国银行家布思等人……

美国甚至有一个名为荷马·李研究中心的网站。主人劳伦斯·卡普兰博士是一位研究了一辈子荷马·李的学者,是其传记《荷马·李:美国幸运战士》(美国陆军协会“美国勇士”系列的一部分)的作者。“1979年,我在俄亥俄州立大学读历史研究生时,第一次发现了荷马·李,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在堪萨斯州立大学继续写关于他的博士论文。此后我一直在研究他。”

读罢他的传记我不禁对这位身有残疾却仗剑走天下的美国人肃然起敬。他既非权力在手的美国政客,也不是因富而贵的精明商人,他甚至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他四岁时就被发现脊椎畸形发育不良,直到成年身高只有一米五,体重不过八十斤,常年受头痛折磨,本就极差的视力几乎完全失明。正是这个人,不仅先后被康有为、孙中山视为军事奇才而委任为军事专家,他出版的两本书《无知的勇气》《撒克逊时代》被列宁读后叹服不止,“这本书总有一天会被成千上万的人研究……荷马·李比所有在任的内阁部长都更了解世界政治。”

我在亚马逊网站上很容易就找到了他的著作,在今天的读者中居然还有惊人的影响力,一位读者在《无知的勇气》后留言:真正的美国人必读!从所有高中学生到社会学、历史学和经济学专业的大学生,乃至国家领导人都会从这本书中学到一些东西!

我和史蒂夫、彼埃尔决定结伴做一趟怀旧之旅,去寻访与当年荷马·李有关的鹰岩,西方大学和孙中山当年来洛杉矶暂停地,当年荷马·李介绍他相识的另一个坚定支持者——南帕萨蒂纳市长的家,七十年前已经被那开明的市长捐给了国家成为教堂,虔诚的基督徒孙中山据说也曾在市长家那小教堂为革命祈祷。

2

那天是2022年的春日,我仍像往常一样,坐四十分钟火车到格兰岱尔,与等候着我的二位友人会合。彼埃尔虽然半年前被查出患了白血病,又刚刚从新冠感染中恢复不久,浓密的银发仍像往常一样倔强如野草立在头上。

“这位荷马·李真是个哲人和智者。当时一些政客根本不了解他的才能和胸襟,反倒恶意揣测攻击他,说他是战争狂。其实他是个相当平和的人,虽然预感到袁世凯会窃取孙中山的革命果实,但为了避免战争和流血,他冷眼旁观并没阻拦,只是警告孙中山和当时的中华民国政府:和平只是战争之间短暂的喘息,这是一个不幸的真理……你们将面对许多来自外部的敌人,但你们面对的最可怕的敌人来自内部……我指的是那些潜伏的阴影、公众的无知和冷漠,那些个人或团伙必将在毁灭一个国家之前滋生道德腐败——这话放在现在的美国,一点儿也不过时!”彼埃尔一直在为疫情以来的美国担心,特朗普虽然下台了,可疫情让美国人的生活压力陡增。

史蒂夫显然也和彼埃尔一样,已迫不及待地补了课,“如果他死得没那么早,我相信世界历史都会被改写。在不到二十岁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七十五年后基辛格和尼克松所看到的一切。他相信,一个与美国友好的强大中国是平衡亚洲和世界力量的关键,也是阻止日本和俄罗斯扩张主义的希望。他非常有洞察力,虽然当时的清政府让中国在世人面前呈现为一个可怜的受害国,是英德日俄这些掠夺力量的猎物。但对中国历史的研究让他相信一味妥协姑息不可能让中国回到强大。中国漫长的历史证明,每个王朝的更替都通过战争和革命,每一个朝代的开路人都是一位骁勇战士,中国在清王朝暮年的颓势呼唤另一名战士掀起一起复兴的革命。”

确实,带着近乎神秘的信念,荷马·李决定成为那个勇士,或者辅佐那个勇士的人。他幼年时家里有个中国厨师,长大后通过父母的中国教友又结识了更多中国朋友。他相信轮回,认为自己前生就是个中国人,甚至梦中他都是中国武僧。他读中国历史,学习粤语,甚至以传教士在中国的经历为背景创作了人生中第一本浪漫爱情小说《朱红色的铅笔》(the Vermilion Pencil)。在旧金山的斯坦福读书期间,他结识了百日维新后流亡到美国的康有为,加入了保皇会。在海外华人的支持下,康有为组织了中华帝国改革协会(Chinese Empire Reform Association),筹集资金,以期恢复光绪的君主立宪地位。1900年春,康有为从新加坡发来急电,让荷马·李将募集到的六万美元带到广州,同时组织武装力量。据美国驻广州领事的报道,那里的革命者每天招募五百人,惊慌失措的满洲总督为他的军队增加了一万五千人。当听说皇太后挟光绪逃离北京,这位年轻的美国人想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救出皇帝,让他登上王位。他动身前往汉口,希望在那里找到康有为的军队,好有足够的人手来完成这一壮举。在他到达后,看到的却是秘密组织头领挂在城墙上的人头。他找到并加入了孙中山的一支武装力量,参加了一场战役,缴获了一把清朝军官的剑作为战利品。

但是在19世纪90年代清军事武装已经现代化,日本新政府违背了先前的弹药和补给承诺,局面危急,荷马·李伪装成法国传教士逃到香港。

回到加利福尼亚,他在《旧金山电话》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标题是《我是如何在中国军队中成为将军的》。当满洲政府领事谴责他为骗子时,中华帝国改革协会则为他正名,说他确实被授予一个相当于中将的军衔,曾在中国各地视察并组织了三万军队,这支军队如今总计四十万人,会扶持皇帝重新登基。显然,这些纸面上的数字只是当时虚张声势的宣传。

接下来两年的大部分时间里,荷马·李都在从中国的冒险中恢复病弱的身体。当他再次露面时,他有了一个新的使命:培养一支领导中国改革军的干部队伍,成立西部军事学院。美国政府很快开始调查该学院是否可能违反中立法。1905年,荷马·李陪同康有为前往华盛顿与西奥多·罗斯福总统会面,获得了口头认可。

到达鹰岩山坡下,把车停在路边,我迫不及待地打量着这顶部光秃浑圆的小山丘,感觉它像一块经过上万年炙烤的面包。一侧有住户相依环绕,另一侧则是一条光洁的水泥小路,只有一个女人在遛狗。山丘下土质松软,东一丛西一丛生着灌木和仙人掌。彼埃尔有自知之明,说他就在坡下走走,等着我和史蒂夫去攀爬那巨石,“拍些照片给我看。”

“你能想象吗,当时那些怀着救国情怀的中国军校生坐电车到离山脚有一公里的车站,走着来到鹰岩。没有枪,就扛着长把扫帚,在这山头上下攀爬训练体能。而不训练的时候,他们就在附近的农场帮人干活挣点钱糊口。一百年前,这里的草莓和大丽花是闻名遐迩的,尤其大丽花,因为品种繁多出口到欧洲。”史蒂夫沿着那狭窄且已颓倾的台阶走在前面,不时停下来用手推开一侧挡住去路的橡树枝条。

这我曾遥望过许多次的鹰岩,第一次近得可以双手触摸,我有点激动,几次喘息着站定,怀着敬意望着摸着那夹着鹅卵石的砂岩和已经佝偻着腰的老橡树。是由于风化了,还是以前的农田太低矮?这山包比一百年前的黑白照片上的形象小了许多,离近了,那道凹进去的鹰的轮廓反倒面目全非。那岩石底部这一条那一团的彩色涂鸦很刺眼,给这历史符号抹上了粗鲁的现代痕迹。

台阶也就五十米左右,由缓渐陡。到达顶部却赫然见到一个小铁栅栏门,挂着铁锁。

“栅栏那面就是山坡另一侧了,属于私人住宅。”史蒂夫说扒着生锈的门往那边张望,阳光下只见到一片荒草地,虽然那栅栏上挂着警惕恶犬的牌子,却看不到人或狗的影子。

我很庆幸此前读了劳伦斯那相当翔实的荷马·李传。知道在他十六岁时,和家人从丹佛搬到了洛杉矶。一出生就与不幸相伴的他,很幸运地拥有一个开明的父亲。父亲为爱子赐名荷马,是因为喜爱希腊史诗,对《奥德赛》《伊利亚特》特别钟爱。

三岁时荷马的母亲死于恶性丹毒。四岁时他嚷后背疼,无医可治,缩脖塌腰成了驼背,他被剥夺了玩耍的权利。好在上天给了他早慧为补偿,父亲的书房成了他安静读书的所在,他喜欢一切冒险与科幻的书,从《鲁滨孙漂流记》到《海底两万里》,偶尔和小伙伴们玩不消耗体力的游戏,他总是扮国王、骑士、军官,姐妹和小朋友们从没有人质疑他的“权威”,他苍白、瘦弱、矮小,却天生具有领袖才能和气质。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