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刀与木的咏叹,到铅与火的交响
作者: 安静一
北宋元丰三年(1080)正月初一,因“乌台诗案”陷狱四个多月的苏轼,以戴罪之身踏上流放黄州之路。行至麻城境内春风岭,荒山幽谷中,但见雪花飞舞,红梅灼烁。他仰天长叹,抖去身上的尘埃落雪,七言绝句《梅花二首》一挥而就:
春来幽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间。
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渡关山。
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
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
在这孤独愁苦之际,虽无人把酒宽慰,但幸有梅香和小溪伴他前行,更有书本不离不弃。
他深知自己这块“大石”是如何被无情的狂风吹裂的,也深知“黑夜”之险恶,未曾料到的是,自己的获罪,竟与千里之外的闽北小城建阳有关,确切地说,与建阳著名的雕版印刷有关。他的政敌指控他攻击新政,讥谤朝廷,罪证就是他那些作品的出版物:“小则镂板,大则刻石,传播中外,自以为能。”这镂板,便是雕版印刷,其中不乏出自建阳的建本。
“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作为宋代文化顶级人物,苏轼身居要职、蜚声文坛。他的美名是如何扬播四海的?除了口耳相传、朋友之间手工抄录互传互赠、题写等传统媒介外,更有赖于在宋朝发展到高峰的雕版印刷技术——正因为雕版印刷,“乌台诗案”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桩以出版物为罪证的文字狱。作为首位在同时代就达到了文学与印刷媒体融合的诗人,他应该是第一个活着看到自己著作出版的畅销书作家。
建阳刻书业在随着苏轼走红的同时,也无端“躺枪”了,建本图书本来就赫赫有名,这次却以“乌台诗案”推手的身份再次名扬天下,这真是历史的尴尬。
二
我的思绪从九百年前的红梅飞雪中收回来,落在眼前这方简陋的池子上。水池长约4.5米,宽约3.5米,水深不足1米,有泉水汩汩流出,边缘以雕花石头为栏,仿佛时光的酒窖,弥漫着古老的气息。清凉的风吹过池水,荡起阵阵涟漪。远处一片萋萋芳草,给乡村的午后增添了孤独寂寥的诗意,落寞又安详。
这个普普通通的水池有何讲究呢?和我同来的伊里奇眯起蓝色的眼睛,询问的目光投向陪伴我们的友人。他是我的先生,来自遥远的奥地利,慕建本之名,特地踏着麻阳溪的哗哗水流到此寻幽访古。友人活灵活现地款款道来。
从前,这里住着一条墨蛇。一天,墨蛇刚喝过池水,过路的瞎眼乞丐跟着也喝,眼睛竟然亮了起来。从此,村里不论谁的眼睛坏了,喝了这水便会好。某年,一位来自京城的长老,见这竹山林海盛产竹纸和可做刻版的木材,意欲雕印佛经普度众生。经版雕好后,长老取遍一百口井水调墨,写在纸上都洇成一片墨团,什么也看不清。愁病交加之际,一个黑面黑衣人告诉他:“寺前那口泉井,明天会变成漆黑的墨池,那池水可取来印经。”这黑衣人就是墨蛇的真身,他只有葬身在泉井中,这水才可印书,医好世上的睁眼瞎。第二天,往日清冽的泉水,真的变得黑墨墨的。长老忙取来泉水磨墨印书,果然字字清晰明亮,透着墨香。慢慢地,本地人都用这池水印书,办起书坊,四方书贩聚集于此,将书远销到全国各地,此地真的成了图书之府。外地书坊也常有人来此取水作“种”,用于印书。周边省份学子进京赶考,更取此水研墨,唯愿下笔如神,金榜题名。
听了这个墨池之神的故事,伊里奇似信非信地微微笑了,他当然知道,这一定是个被神化了的传说,由各种想象、无从考证的方志附会在一起,寄寓着当地人对故乡朴素的自豪感,也使得高深的学问更接地气,沉寂枯燥的古物旧事因之而流光四射。但直觉也告诉他,这方水池绝不寻常,它的背后一定埋藏着山高水长的奥秘。
友人收起笑容,神情庄重地说:这叫积墨池,是建阳雕版印刷史上的活化石,见证了建本图书的兴衰。
古时,建阳雕版印刷多集中在永忠里和崇化里,即今日福建建阳的麻沙镇和书坊乡,刊印之书分别称作“麻沙版”和“书坊版”,统称“建本”,刻印书籍的数量居全国之首,与当时临安(杭州)浙本、成都蜀本争雄鼎立,为宋代全国三大雕版印刷中心之一。行家称赞建本图书“纸墨精莹,光彩耀人”“墨气香淡,纸色花润”,据说正是用积墨池之水印刷出来的。《书林余氏重修宗谱》说,宋代当地有“墨丘”百余口,解决了书刊着墨的问题。“墨丘”之水注墨印书,清晰干净,暗香四溢,还可防虫防蛀。比较专业的说法是,积墨池乃因地处洼地,四方作坊印书废水余墨均汇集于此,日久成池,水色若墨。
离开积墨池,伊里奇随着我们信步来到书坊乡歌乐山的书林门,但见5米高的门楼巍巍矗立,在斜阳中沉思,拱门上方的门额镶砌着“书林门”三个行楷大字,背面刻的“邹鲁渊源”遒媚劲健,折射出古代出版中心和朱熹理学发祥地的辽远和深邃。
遥想当年,接官亭旁,文官下轿,武官下马,赶考的举子,刻字的匠人,治学的文人,从门下匆匆而过,沿着百米之外一条青苔密布的鹅卵石古驿道疾步前行,眉眼间含着大江大河,胸口里揣着团团火苗。门的另一边是长达数里的车马大道,通向城里状元府长街,内有五条石板街道,小巷横陈错杂,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相传有一百家刻坊、一百口井、一百座庙,弹丸之地的崇化坊书肆林立,书堂毗邻,十日两墟,四书五经、农桑医算、童蒙读物、戏曲歌谣、历史演义,无所不包。无论是官刻、私刻还是坊刻,各种热门冷门书籍在此率先付梓,引得各路贩书客商蜂拥而至,“文人学士趋之若鹜,客商贩者往来如织”“咫尺书林应万户,倚空文焰欲腾腾”。这边厢,西山文庙青烟缕缕梵音阵阵;那边厢,坊间美传的书林十景亦真亦幻:书林文笔、仙亭暖翠、龙湖春水、南山修竹、岱嶂寒泉、云衢夜月,还有状元桥、步云桥、云衢桥、同文桥、一家桥、八达桥,六桥横贯书林溪。
好一个“书院林立,讲帷相望”的文化重镇,好一个图书之府,理学名邦!
明嘉靖版《建阳县志》记载:“书市在崇化里,比屋皆鬻书籍,天下客商贩者如织,每月以一、六日集。”书林三万居民“以刀为锄,以版为田”,祖祖辈辈薪火相传,每家每户从壮丁到妇孺儿童,分工有序,写样的写样,定样的定样,刻字的刻字,印刷的印刷,装帧的装帧,气势何等不凡!“作场刻凿之声,如筝如鼓,终日不息;年关赶工,夜阑更深,灯火通明。”——这些描述书林盛况的文字,几乎被每位建本研究者所引用,可见那场面是如何动人心魄。
奥地利人伊里奇,似懂非懂地听着这些绘声绘色的传奇,望着这座20世纪80年代仿建的书林门,摩挲着勾勒着白灰的暗红、深灰、土黄、浅褐的斗砖石,不知今夕何夕,惊觉自己已经穿越到古代中国。
三
建本果然那么神吗?诗人杨万里与建本《东坡集》之间的一段佳话,可为佐证。
南宋淳熙八年(1181)正月,诗人杨万里收到了好友寄来的建本《东坡集》,心旷神怡,回赠了一首《谢福建茶使吴德华送东坡新集》。其中写道:
东坡文集侬亦有,未及终篇已停手。
印墨模糊纸不佳,亦非鱼网非科斗。
富沙枣木新雕文,傅刻疏瘦不失真。
纸如雪茧出玉盆,字如霜雁点秋云。
杨万里在诗中说,自己之前早读过其他版本的东坡文集,但因“印墨模糊纸不佳”,还没看完就不想看了,而此番获赠的建本东坡文集,以枣木为雕版木材,印刷用纸像刚从玉盆中取出的雪白柔软的茧丝,又如秋天的白云,版刻的墨字疏朗有致,硬瘦得当,恰似霜天里的大雁在秋云上飞翔。
杨万里无意中为建本做了广告。诗中所说的“富沙”,旧时指建阳的上级行政区建宁府,即现在的福建南平。闽北茂林修竹生长周期短,是最好的造纸原料,建阳出产的竹纸,温润如玉,被称为“建阳扣”。明朝的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说:“凡造竹纸,事出南方,而闽省独传其盛。”清人郭柏苍在《闽产录异》里说:“建阳扣,士人呼为书纸,宋元麻沙版书,皆用此纸二百年。”《建宁府志·物产志》也说,墨、纸“俱建阳产”。建阳还盛产制墨的松树,雕版材料梨木、楠木、枣木,细腻坚韧,是刻印最好的材料。
建本之佳,胜在刻印精美,用材讲究,也胜在内容丰富,孔孟之道与通俗小说比肩,汉晋辞章和唐诗宋词同辉,佛道经书和科举时文并举,包罗万象;更胜在创新,为迎合读者阅读习惯和审美趣味,建本独创了以下版面形式——
首创插图和带图的封面,增强了趣味性,上图下文的版式后来发展为全页巨幅式、合页联式、文中嵌图式,形成了明代“建安版画派”。无书不图的风气,使建本成为连环画的鼻祖。
首创标点断句,使书稿的逻辑层次清晰明了。
首创将书稿的正文与注疏(注释)刻在一起,大字刻正文,小字为注释,便于上下对照。
首创“二维码”即“牌记”——在书的卷末或序文目录的后边、封面后边刻印图记,镌有书名、作者、镌版人、藏版人、刊刻年代、刊版地点等信息,并使用统一的字体。文本形式的规范,使工作流程更为简洁高效。
一系列创举,大受欢迎,建本的市场占有率飞速提高。
但是,书卖得太好了,问题也跟着出现了,粗制滥造、托伪窜改现象偶有发生。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记录了麻沙版的一桩糗事:王安石变法时,在一次公试中,学生发现教官所用的教材题目为麻沙版所印,考题刻错了!教官惶恐致歉,主动接受惩罚,并重新出了题目。虽只是个别现象,这类事还是让建本名声受损。
还有一个棘手的问题,便是盗版,而且居然盗到了大儒朱熹的头上!他的著作《四书章句集注》是南宋官方唯一指定的教科书和科举考试的参考书,盗版商就直接从他家里偷书,他的《伊洛渊源录》《四书或问》《论语集注》等书还未定稿公开,手稿就被人偷走了,书肆盗印四散,不仅侵犯了作者的著作权,因“编集未成”,还“煞误看读”,误导读者,产生不良的社会效果。
朱熹向官府举报,无效。无奈之下,堂堂的理学家被逼成了出版商,他和弟子在崇化里创办了集讲学、刻印、藏书于一体的同文书院。鉴于一些书肆过于追求经济效益而勘校不严错厄丛生,朱熹对自己出版的书严格要求,要求门生“校时须两人对看,一听一读乃佳”。
1238年,发生了一件对于世界版权史和著作权史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事。朱熹的门人祝穆的地理著作《方舆胜览》在建阳麻沙刊刻,两浙转运司和福建转运司接受了他的请求,发榜制止盗版,该榜文附于书中,并在麻沙书坊等四处张贴。这份文件是世上第一个由官方公布、具有法律效力的版权和著作权文告,比《不列颠百科全书》中认为的“著作权的原始形式发生于15世纪后期”早了两百多年。该建本现存于日本宫内厅书陵部。
宋之后,元代福建刻书业依然遥遥领先,建阳坊刻首屈一指,至明嘉靖、万历达到巅峰。两坊“版本书籍,上自六经,下及训传,行四方者,无远不至”,随“海上丝绸之路”远销高丽、日本、东南亚,后又到欧美。连路上的大小朋友都兴高采烈地唱道:“儿郎伟,抛梁东,书籍高丽日本通;儿郎伟,抛梁北,万里车书通上国……”
建本风靡世界理所当然,因为它的美学范式独领风骚,自成一格,魅力难以抵挡。我无数次想象那令人销魂的刻书场景:拳刀落处,木屑纷飞,刀具是阳刚的、坚硬的,木板是阴柔的、有弹性的,它们之间张力极致的交锋撞击,会孕育出怎样的诗性质感?墨韵粲然,纸声窸窣,笔墨是放恣的、热烈的,竹纸是舒缓的、温存的,它们之间含情脉脉的亲吻相拥,会吟哦出怎样的黑白韵律?
无怪乎,明代收藏宋版书的风潮,几乎达到了“以页论价”的地步,甚至于后来形成了千金难求宋版书的局面。晚清著名版本目录学家叶德辉不禁感叹“建阳书林擅天下之富”,宋版书一度成了文化收藏品中的“顶级奢侈品”,并推动了“复刻宋版书”的发展,对宋版书的仿写、变革、改形,最后演化出仿宋体,沿用到现在。
建本的蹄印,延展至深远宽阔的历史广角。迄今有不少建本图书为法国国家图书馆、德国巴伐利亚州立图书馆、美国哈佛大学图书馆和普林斯顿大学等珍藏,藏品中甚至有在中国大陆已失传的孤本。
四
纸寿千年,建本承载着中华文脉的秘密和辉煌。
以刀为笔,以墨为锋,以字为魂,在印章拓片基础上形成的雕版印刷,融雕刻术、摹拓术、造纸术、制墨术于一炉,历经唐、五代、宋、元、明、清、民国的千年淬炼,将这一传统工艺发挥到了极致,创造了令人叹为观止的文化奇迹,成为人类印刷史上第一座丰碑,为知识传播和文化交流提供了便捷的条件,也使得中国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里,文化和经济都走在世界的前列。国学大师陈寅恪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法国汉学家谢和耐认为宋朝是“中国第一次文艺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