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赞美诗(散文)
作者: 卢一萍大美从来都难以描绘
小时候觉得最神奇的事物,就是仰望夜空时看到的浩瀚星空。
每一个死去的人都会化作一颗星星,跃升到天上。每一颗星星就是一粒灵魂的种子,有些明亮,有些黯淡。我以为它们就和我肉眼看到的一样微小;以为星辰就像收获的五谷一般,蓝色的天穹就像青石铺就的院坝一样。奶奶是这么说的,星星是神仙晾晒的五谷,它们之所以发亮,是因为神仙的粮食最后会变成七色宝石。
我那时候就想,如果哪天我也成了一颗星星,我会很愉快地飞升到天穹,挂在故乡的上方,时时俯瞰它。故乡的山川河流、城镇乡村、四季更替,定然如随时变幻的宝石一般,尽收眼底。
老家虽然偏僻,但有航线自上空经过,飞机按时来回,我也会和很多乡亲一样,抬头去望,心里充满了对飞机这个现代神物以及天空和远方的无穷想象。
后来,我多次在乌鲁木齐、西宁、兰州、银川、西安与成都之间往返,每次我都在想,我会不会从老家的上空经过呢?我坐在舷窗边,透过云雾的孔隙,试图分清机翼下的群山,哪一座是大巴山,哪一座是米仓山,哪一座是光雾山、元顶子、铁尖山、大锣山?我试图看到南江县城,看到下两、长征街道,看到我家的泥墙瓦房,看到母亲仰望天空的脸。但我从没有看清过。但我心里知道,故乡就在机翼的下方,就牢牢地生长在中国的西南、西南的四川,四川的东北,川东北的川陕交界处。
老家南江属于四川的边地,但在我的心中,它就是世界的中心。
那些高出云端、如同仙山的,我想就是光雾山。它如同幻境,令人痴迷。天地明澈之时,我觉得我即使在成都住处的阳台上,也可看到它缥缈的身影。也有人航拍过它。它的绝世独立之美闪耀的光芒,可以照亮川北群山覆盖的大地,可以照亮汉中平原甚至更加遥远之地的万千事物。从古到今的不少诗人从米仓道往返时,就要穿行在它的沟壑之中。这个带有诗意的名字,不管怎样,都曾嵌入无数扇巴人的窗棂,成为无数人一生的美景。
可以这样说,南江的山水避居一隅,还未完全被世人所识。
中国的天山、喀喇昆仑、昆仑、冈底斯、喜马拉雅几大山脉,都是我多年留恋之地。在它们很多深邃的峡谷和人迹罕至的路径上,曾留下过我的足迹,属于它们的冰峰雪岭,我都亲近甚至攀登过,很多有名或无名的雪山,都留存在我的记忆里,组成我自己心中一座白色的圣洁山脉。
我在这个辽阔区域仰望过无数高峰、朝拜过众多神山,但我觉得故乡的山是最独特、最神圣的。它雄奇、高峻却又带着一份秀美、妩媚,它虽然神秘,却极易亲近。我没有想到,在离成都五个小时车程的地方,竟有这样一片神山圣域:海拔2500米以上的高峰,其间散布着无数景点,流淌着数十条溪流,飞泻着众多瀑布。在空中俯瞰,它犹如一朵盛开的莲花,过去亿万年未曾凋谢,当下正在绽放,未来仍将盛开。
一出成都,便进入无边风景。秋色在四季分明的蜀地从来都更加厚重、深沉。我是第一次体会到了层林尽染这种意境——但往川东北沿途的秋色是浓墨重彩的,有一种雄浑、辽阔之美。在其他三个季节里,这一路的风景也各具天然,美不胜收。但这只是接近南江的铺垫,是一首交响乐的序曲,直到来到这个大风景之中——这个主旋律的部分,才进入乐章的高潮。
在酒店住下,发现酒店紧邻几水,我那个房间面对一壁青山,老树如虬,点缀千片秋叶。下面一川河流,昼夜喧腾。我面对的是一幅有声的画。我不舍得闭紧窗户,拉上窗帘,对青山起居,枕流水入梦,这是多美的境界啊!
大美从来都是难以描绘的,如同梦境难以描述一样——就像画艺高超的画师也难画好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美人。毛延寿是汉元帝时期最著名的人物画家,因把王昭君画丑,而被汉元帝杀了头。这个皇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图形,案图召幸之。诸宫人皆赂画工,独王嫱不肯,遂不得见”。汉元帝以为昭君貌丑,就把她送去匈奴和亲,临行召见,才发现她是绝代佳人,所以一气之下,就把毛延寿杀了。汉元帝自然是出于私欲。只有王安石道出了真理所在:“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所以美好的风景犹如绝色的丽人,即使是高明的画家,同样只能赞叹,而难以用笔描绘。我相信,面对南江山水,即使能妙笔生花的作家,也难写其意态。
无论山水还是美人,都因姿色气质之佳而引人追逐。我一生逐阔大之风景,但每次回返南江的旅行仍令我激动不已。特别是对于光雾山,我曾无数次念叨过那个地名,一次次在嘴里发过这个音:光——雾——山——。我喜欢这样的音韵,短促却意味无穷。它是一个名词,也是一个音符,供人呼唤、传诵。读它的时候会口齿留韵,然后像一滴清泉,有一股透人心脾的凉意,缓缓沉入内心。
我已不能确定我是何时知道这个地名的,也不知道这个词源于何时。我也不想深究。因为它不仅仅是一个词。它的含义无边无际。它是个想象体,可以赋予无限的美、无限的喜悦和惊叹,甚至,无限的缺憾。我已有经验,很多地名的含义全在你念出它时发出的声音里。你念它的声音、语调、韵律、停顿不同,其意义也就迥异。
光雾山是巴山众多山峰中的一座,光雾交融。光能穿透、直射一切,普照万物,代表力量和慈爱,富有雄健意味;而雾则缥缈虚幻,时有时无,充满神秘意味,听上去要婉约得多。这光与雾组成的、既实在又虚幻的美景,有雌雄同体的感觉。
光雾山在川东北可谓“高峰”,显得高冷卓然,但它很多时候性情温和,对人平易,也易接近,即使普通人也能攀登。但我也看到过它的锥状峰顶在冬天被冰雪封锁后,似乎只适合天空中的浮云和飞鹰栖息,而难以站得下一个人。
我曾经认为再美的风景皆为人而生,风景之所以永恒,是因为它可为等候知音而永不衰老。我现在知道,它不为任何东西而存在。山就在那里,风景就在那里。它不需要知音,甚至不需要空气和光。
于是,我知道,那些从全国各地来旅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抵达,肯定是因为一种冥冥中的、更为神秘的前世约定。
在南江无数次的旅行中,我已与这里的风景融于一体。这使我自己有些厌恶的沉重肉身变得空明、轻盈,似乎被这里的风景洗浴过。在这里,我似乎总能感觉到某种不凡事物的反光,在把人的心境照亮。
美景永不衰老
我以为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穷尽这个世界的美景。即使一小块河山也有你忽略的地方,而这个地方恰好隐藏着世界上最好的诗意。当我的视野掠过成都平原,透过无边烟岚,向东北方向望去,终于看到模糊的山影时,它水墨似的呈现仍有些突兀。
对我来说,光雾山的确是一片陌生的山水,一块特殊的飞地。它位于大巴山腹地,米仓山南麓,是南江县北部的一个风景区,出产“中国最美红叶”。其位于成都、重庆、西安三大都市中心,距巴中市55公里,汉中50公里,汉巴高速穿过景区,从巴中、汉中出发,均一小时可达。
第一次前往时值仲春,朝拜它的旅途繁花似锦,野蔷薇开得最为恣肆,有些像瀑布一样飞泻而下,和真正的飞瀑一起,跌落春水高涨的南江和明水。次日清晨,它却突然被浓雾笼罩,乘车半日,山岭隐隐约约,连它的影子都没看到,很有访隐者不遇的遗憾。
但我从它周边的风景感觉到了它非同一般的气象和雄伟的格局,所以回到成都不久,便很是迫切地跟一个喜欢自驾、登山的朋友,再次前往。
已是季春,但依然是春风浩荡,沿途万物葳蕤,群山高峻,车在山路上盘旋,峰岭以不同的姿态迎面而来又悄然隐去,如徐徐展开的一幅幅山水卷轴,不时被惊起的飞鸟成了最好的点缀。
光雾山有个景区叫韩溪,是一道天然的高山溪流,由上到下,呈带状分布,汇入焦家河,潭滩相连,风景如画。这个地处四川东北边缘山地的天然公园,具有显著的生态和美学价值,在四川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十分罕见。
韩溪并不宁静的流水倒映着周围群山独特的身姿,天上的云彩、湛蓝的天空和山水交融一体,动静相宜,尤为柔美。收回目光,可见从森林里延伸出去的野花漫山遍野,装点着新绿的山野。细密的草丛下可闻潺潺水声,那正是幽静的韩溪之源。愈往下行,流水越多,水珠跳动,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点。
周围没有人家,甚至只有我们这一行人,植被浓稠,成片的野树在微风中摇动,轻语,杜鹃开得恣肆,一片火红。无数彩色落叶安静地停留在池面,群峰相拥,风景如画,恍若桃源。似乎所有的小路两边都是一片片顶着白色花絮的川牛膝,一种伞状的冷杉支撑在路边,沿着铺满花朵的小路,可以一直走到仙境的深处。
群山四合,头顶白云簇拥,和风柔软、缠绵,带着各种花香,无声流动,靠近光雾山的半边世界常常白雾茫茫,而另一半天空却分外晴朗,云彩之上苍穹湛蓝,倒映水中,水天一色,宁静空明,使你恍然置身梦境。
次日天气晴朗。我在清晨便看到了光雾山的雄姿。整个洁净的蓝天似乎全是由它俊美的山顶支撑的。春末的朝晖抹在深沉的山体上,使它显得更为高拔。
光雾山海拔2507米,南江县海拔最低的地方是凤仪乡桑树坝村,仅370米,高差2100多米,在山下仰望其雄姿,让人感觉只要能登上山顶,即可一步跨入天堂。阳光映照着陡立的绝壁、树木、繁花、飞瀑、飞翔的鸟群,光影变幻,格外生动。
光雾山的很多地方绝壁环绕,很难找到上山的通道,要登顶那些峰岭,道路都非常险要,有些地方原有栈道连接,现早已朽坏。退耕还林以后,极少有村民上山,加之树木已不能随便砍伐,人只能如猿猴般攀爬,其险峻陡峭与华山相类。因为特殊的山势和所处的角度不同,造就了光雾山的神奇。正因其险其奇,才使人一见震惊,终生难忘。
光雾山隐于巴山,之前识者少,但凡来过的诗人、作家,无不迷恋。
2015年5月,我为写长篇非虚构作品《天堑——西藏和平解放纪实》,到兰州采访进藏老兵、诗人高平老师,相谈之间,知道我是四川南江人,时年82岁高龄的老诗人顿时来了精神,说他去过南江光雾山,为桃园写过一首诗,名《桃园的山》,说完,便很有激情地朗诵起来——
进了南江桃园,
是山看人,
不是人看山。
群峰绕着游人的脚步旋转,
千姿百态的峡谷,
在云雾中忽隐忽现;
五彩缤纷的林海,
像盛大的华丽服装展览。
山洞高深莫测,
山泉宝镜映天;
三步一声赞叹,
五步一处景观。
一个角度一个画面,
转化就在转身之间……
当他朗诵完最后的诗句“九寨看水,桃园看山。山水不全看,不算到四川”,他有些自豪,好像自己去了那里,那里就是他的故乡了。
高平1949年8月参军,曾随十八军徒步进西藏,翻越过世界上最雄伟的雪山,看到过世界上最壮阔的风景,后又遍游名山大川,但很显然,光雾山给他留下了特别难忘的印象。2020年夏初,我再游光雾山时,恰遇光雾山镇镇长熊静芳女士,当年,高平先生游光雾山时,她负责接待。她还留有自己当年与诗人的合影。我拨通了诗人的电话,一说起,年近90岁高龄的诗人马上说,他记得那个漂亮的小姑娘。他说,南江的风景美,人也美,他遇到的南江人不但热情真诚、厚道淳朴,还豪爽大气。
一个城市、一个地方或者说一方山水,的确跟世居于那里的人有关。好的风景和好的人是一体的。到一个地方旅行,如果总遇刁蛮之人,再好的风景,你也会失去欣赏的兴趣。
之后,我又看到他写的一首古体诗《重来光雾山》:
魂牵梦绕十七年,今日重来光雾山。
面貌一新超想象,名声大振越春关。
神工鬼斧赛仙界,美妙绝伦大自然。
更爱南江情炽热,点燃灵感作诗篇。
我当时不禁有些羞愧,因为我虽然初中毕业后就在大坝修过公路,每日和成年人一起,在没有人烟的林海深处,早出晚归,做的是最苦的活路,当时即使那是仙境,也没有心思去领略。高中未毕业,又去新疆当兵,待重回四川,23年已过。虽早就耳闻光雾山之美名,但戎马生涯,在故乡和异乡之间来去匆匆,依然没有机会欣赏光雾山的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