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的诗
缺口
有次,车子被堵在高速路上。
我下来抽烟,意外地发现,
公路边不远的地方,是一块墓地。
枯草和坟丘间,一个男子在忙碌,
他在烧纸钱,放鞭炮。
隔得有点远,看不清墓碑和他的面孔,
鞭炮声也有些发闷。
他在祭奠谁呢,长辈,更远的先祖,
还是早早去世的另外的什么人?
这时,有一辆白色小车从麦田小道上
开过来,向墓地靠近。
而墓地是沉寂的,是那种
被偶尔的鞭炮声和没有声音的人加深的沉寂。
小车停下,里面钻出来一个人,
和原先的那个人打招呼,看得出他们
边忙边说话,后来,坐在石头上抽烟,继续说话。
再后来我上车前行,发现导航仪上
闪过几个零星小村:堰头、李台、赵家岙……
却没有任何墓地的名字。
我熟悉给逝者烧纸钱的过程:在地上
画个圈。那圈,要留个缺口,方便亲人进出。
纸只能在圈里烧,但要先点燃几张
扔到圈外,应付那些
没有亲人送钱的孤魂。这让我想起
非洲草原上狮群、豹子、鬣狗们争食的场景,仿佛
也在此处发生。
另一个世界里,强烈的求生欲照样
能把野鬼变成凶猛的兽类。
圈子里烧着各种纸:金条、银锭、冥币……
元宝一块钱一包,铜板五毛钱一串,冥币
两块钱可兑换一个亿……
烈火熊熊,让人温暖,也让人羞愧,因为
富贵如此廉价,像欺骗,
像小时候做作业,祖母问,写完了吗?
我答,写完了。其实我一直在玩耍,什么也没写。
而货币,只有变成火苗才能递过去,只有
先化成灰烬,才能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获得流通的权力。
一个圈,像时空隧道,传送无形,
又像院落的围墙,外人莫入。
我还被告诫,平时走路
要尽量绕开那些纸灰堆,因为那里
看似早已冷却,其实,许多事犹未了,
——别让自己一脚踏进那麻烦里。
此刻,一枚果实在回想中
忽然理解了所有的花朵,恍如
无需管理的世界中,野百合的花蕊里
才能流出黎明般白色的香息。
痛苦的国度需要一个王,但离开肉体,
悲伤就开始自行退化。此间
已没有控制噩梦时使用的焦虑。
黑与白偷换时间,总想统治对方,
但岁月依旧是完整的。最后,
生命不是时间,而更像个玩具。
有人说:我们明天再来玩吧。但明天
已不再是必需品——它移动,失踪,
不在我们的未来中。
感觉不适的一群,被奇怪的感觉支配,
被涂改,像一只无以名状的手上
等待完成的家庭作业。
死亡不是终结:一个死者仍在
不断获得新生,因为
曾迫害过他的人,由于再也
感受不到他的威胁转而
开始赞美他,并变成了一个肆无忌惮的好人。
生活没有变,流言
却在重新结构逝者——我们的艺术:唱词、小调、
电影、电视剧、民间传说……
对此有种狂热的偏执。
往事化为事迹——出了错的地方更方便
诞生传奇。而他
真实的一生离开了档案,变成了
似是而非的另外的一生。
——就是这样,像重新做人,
他在新生活里流浪,或短暂地停留在
另一个自己
刚刚说过的一句话里。
没有冷却。回溯,
在更多的考虑外来元素的加入。
如同在一个臆造的梦中,那撰写碑文的人
要把路径换算为
可供意义占有的距离。语言
不再是探寻世界的感觉,胸中
沸腾的岩浆不再化为谶语,因为修饰和矫正
已更方便——过去依赖想象,现在,
则借助我们娴熟的电脑技术。
“灵魂有七个分身,”遗产在增值,这增值
被看作是重新获得的物质。所以,
山中的老虎已不可怕,
狐狸,既可以狡猾,也能足智多谋。
无数声音在耳蜗里盘旋,化作
另一种语言,仿佛树影斑驳。
山脉发蓝,一股股阳光从描述中落下,
就像从云的缝隙间落下,恍如
虚空里放下的金色阶梯。
重新回来,乘一阵微风,或者,
一阵我们内心莫名的悸动;或者
婴孩额头骤然升高的温度。
有时,在巫人那里,他借助人间的身体说话。
这是表演:巫人的面孔也变了,既不是
自己的面孔,也不是
他的面孔。这奇怪的结合送来的
是陌生的声音——人,已变成了半神;爱,
变成了安慰里掺杂着害怕的爱。
世界重新被推送到我们面前时,分不清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
但当他和巫人分开,他仍是墙上的遗像,巫人
仍是我们有点邋遢的邻居。也许,
他仍是我们的人,不断被神秘的力量召回,
并靠这诡异的表演活着。
实际上,我们的肺腑已变成了废墟。
山中多彩虹,地上多巨石,有时是雨后,彩虹架
在高处,
使山谷像一座天上的山谷。有时,
露水闪耀,小小的虹闪烁在草叶间,
像可以俯身掇拾的神迹。
那轻盈的,在草尖和凉风中飞行。风
和它掀起的松涛,一旦经过就会成为过去。
有一次我们正在一座石头房子里吃饭,天空中
突然起了两道彩虹,所有人
都停下来,挤到窗边,尖叫,拍照。
和我们的喧闹不同,群峰静静的,山谷
一半幽暗,一半光明,像在重温一种古老的仪式。
这是怎样的经历:心微小,不可见;心,
却又广大,让古今事成为一瞬间的事。
而彩虹,是怎样通晓后现代艺术,
比思想更直接,让无尽的历险跌落为胸中
这堆五颜六色的破碎之物。
日子变得不真实。
唢呐在演奏——它的喉管不真实;
溪水流淌,一路上的
深潭、崖柏、决明子、乌桕,像在一瞥间
辨认彼此的陌生感:这样的
寒暄和辨认不真实;云实、蒲苇,伸长脖子的
红蓼,和附和中的藤萝不真实。
但话语,最后只能被安静持有,
枫杨哗哗响——那些伟大的时刻不真实。
有时,构树要重复一遍麻栎的话,
有时,木香里夹杂着荚的耳语。
当一阵风来,它们闭嘴,缄默的舌根
重新用来衡量生活。
起风了,语言更像在绝望中舞蹈。如同
最后的律令,一阵狂风把声音
从辩论中抽走:它运送的光像一面
明晃晃、起伏的镜子,
再次盛来了先知的头颅。
“在屏幕的翻阅中,那些言辞
和广告语混为一谈……”
像借自一个古籍博物馆,层叠树叶
也在被翻阅,带着文字脱离本身的欲望。
“是的,起风了,词已忘掉它在所有句子里的经历。”
在一座雅舍里,在焚香、诵读的人中间,
他把真理熬成一碗鸡汤,端给
坐在蒲团上的少妇们,又踱到窗边,
看窗外的楼群高高低低仿佛堕落在
人间的山脉。是的
他和这世界的关系更明了,也更隐秘了,
看不见的天使们在话题间散步,穿堂风
穿过所有人像穿过一张薄纸。
……说了许多话之后,他更轻了,现在,
仿佛不用开窗就可以飘走。
死亡,像一种分身术:如同
一张熟宣古画,他被资本的手揭开,一层
揭成两层——更薄,并已变为自我的赝品。
而前世之我与后世之我所经历的痛苦
被取消了意义——他仍然
难以完成对自我的拆分。
我们向远游者说话,向归来者说话,
我们不愿向身边的人说话,却宁愿向逝者说话,
向无人的虚空说话。
交谈如远游,在其后的疲惫中,山谷更幽深,需
要我们
在祈祷中向它索要庇护。
有时,鸟鸣里的静寂,像林中小屋;
有时,雄浑的音响,像庞大的城市从山间升起。
村庄掩卷在绿浪间;城市
却一直在扩张,把山谷变成了
它的一条街道,一个综合体,一个热闹的片区。
当我们在山谷中忘记了山谷,当我们
重新描述它,像在描述远方,像在给未来重新下
定义。
在山顶的体育馆里,欢呼声是新的主题;
而采自山谷的鲜花是颁发给
最先到达终点者的奖品。
有人对一个痛苦地活着的人说:
下辈子,一定要找个好人家。
电视剧里,有人对刚刚死去的挚友说:
来我家投胎吧,我老婆快生了。
——在我们古老的生死观里,生,
是有限的,是我们短短的一生;死,却是无限的,
是新的开始,是存储在
我们忘记深处的无法忘记。
——我们的期盼和祷告,都无法忘记。
所以,我希望自己有前世,虽然我并不记得它。
所以,当我们听取对某个人一生的描述,可能那正是
对我们自己一生的描述。所以,
我是我,也可能是非我,一个
素不相识的他人。
当我们谈论大众的历史,也可能
正在谈论自己的个人史。
那么多的经验曾充满我,我是否还是单纯的我?
所以,我们的出生也可能是复活。
我们渴望着古老、不变的爱,又期盼着
反刍的是一种全新的灵魂。
风掠过树林——风在说话,
风再次掠过树林——无名的事物在说话。
死亡,藏在风中,像一首曲子在练习中
不断丢弃的东西。
当我和我们分开,休止符闪亮,
当一个人说过永别,声音像门,像沉默的灯,
像挂在墙上的二胡,像老房子里拉开后
再也无法推回去的抽屉。
曲子是不死的,演奏和练习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