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鸡
作者: 曹多勇一
那一年,闺女大学毕业面临两种选择:考学读研究生或找工作上班。我妻子的二姐认识一位部队里的人,他在外地工作,跟地方官员熟悉。二姐答应过我妻子,闺女工作上的事,需要的话她跟这人说一声,看能不能帮上忙。闺女走出考研考场,就知道读研究生的希望不大了。有一天,二姐从合肥来我家走亲戚。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调省里工作,家住淮南。妻子郑重其事地跟二姐说这件事。二姐出尔反尔,当面回绝我妻子,理由是,她不好开口找这人。二姐说,人家自家的两个侄女都没工作,我为我家的外甥女怎么好开这个口?妻子当时下不了台面,说出一句过头话。我妻子跟二姐说,要有你去找这人,要有我没你这个二姐。
妻子跟二姐闹翻脸,我不在跟前。我回家,妻子一个人生闷气,不说这件事。家里电话铃响,妻子主动跑过去接。听一听,妻子就把电话放下来。我问,找谁的电话?妻子说,打错电话了。一回打错电话,两回打错电话,我就奇怪了。我问,到底怎么一回事?不想,妻子哇啦哇啦地哭起来。原来是二姐夫打电话找我的。或许有些话二姐也不愿跟二姐夫说,二姐夫想向我问明白。我说,我这两天不在家,我跟你一样不清楚。
妻子为闺女的事,跟二姐闹翻脸。这种亲人间的伤害最伤人。一时半会,妻子和二姐都缓不过来一口气。这件事不可避免地牵扯两家人,我家的其他人与二姐家的其他人,再往外扩展开,还有妻子娘家的其他人。我的态度是,她们姊妹之间的事,她们自个解决。我跟二姐夫说,我俩往里边掺和就不好说话了。
我不想掺和这件事,不代表别人不想掺和这件事。这一天,我妻子的四哥多喝了两杯酒,舌头根生硬地打电话告诉他妹妹说,你最好不要叫我碰见你,我碰见你一回打你一回,我碰见你两回打你两回。妻子问,你凭什么打我呀?妻子的四哥说,就是你搞得我们兄弟姐妹不团结。妻子打电话跟她的三哥说这个理。妻子的三哥打电话问妻子的四哥,我听老五说,你见她面要打她?妻子的四哥说,我就是要打她。妻子的三哥说,你打老五试一试,我听你说话的口气,就知道你是九(酒)老爷当家、八老爷不当家,你管好你自家的事吧。
妻子的四哥没有把自家的日子过好,妻子跟他闹离婚,闺女跟他不来往,他一个人在家过日子也够惨怜的。就是这么一个惨怜的人,走一趟二姐家,不动脑子地掺和这件事。妻子把这笔账算在二姐头上,姐妹俩的矛盾又加深一步。
妻子在娘家老小,哥哥姐姐说话做事都让着她。兄妹长大各自成家,各自过自家的日子。一家有难处,其他人家伸手帮忙是人情,不伸手帮忙是本分。妻子是一个死脑筋,这么浅显的道理就是不明白,或者说她面对亲情越来越淡漠的现实就是不适应。二姐一家人,原本就是说大话办小事或不办事。妻子自个把自个逼进一条死胡同。
我问,就算二姐去找这人,闺女的工作就有着落啦?
妻子说,闺女的工作能不能办好是一回事,二姐愿不愿帮忙是另一回事。
我问,你跟二姐闹翻脸,闺女的工作就有啦?
妻子说,我叫二姐明白,她吐出来的唾沫不好往回收!
二
妻子跟二姐闹翻脸是夏天。有一天,妻子上街回头手上捧一只小鸡。小鸡毛茸茸的肉乎乎的,好像刚出蛋壳没两天,“唧唧唧”地趴在妻子的手掌心里,一副惊慌恐惧的样子。我问,哪来的一只小鸡?妻子说,我在街上捡的,它“唧唧唧”地跟在我屁股后面,街上没看见有卖小鸡的,也没看见有买小鸡的,我就捧来家了。
我问,你捧来家怎么办?
妻子说,我喂呀!
我说,我家住楼上,喂小鸡怎么喂?再说你也没喂过小鸡小鸭之类的。
妻子说,谁家喂过的,我去问谁家。
这个时候,我还没想到小鸡是妻子上街有意买来的。这个时候,我还没想到妻子喂一只小鸡,是跟二姐生气有关。
妻子找一只纸盒,底部垫上软布,四周挖出洞眼,做小鸡的窝。小鸡的家安在阳台上。小米加水泡胀,是小鸡的饭。青菜清洗剁碎,是小鸡的菜。小米和青菜,是妻子同小鸡一块带回来的。一碟小米和一碟青菜,摆在小鸡面前,小鸡“唧唧唧”地一直叫,看都不看一下子。
妻子问小鸡,你怎么一口不吃呀?
妻子束手无策地站一旁,一点办法都没有。妻子出门下楼,去别人家讨经验。小米和青菜喂小鸡,就是她从别人家问来的。有一个姓张的阿姨住在我家前面楼房,她家每年都在一楼的小院里喂养几只鸡。
过一会,妻子“咚咚咚”地上楼回家,毫不客气地掰开小鸡嘴巴,小米或青菜一点一点地往里塞。塞一点,妻子放开小鸡,小鸡甩一甩鸡头,吞下塞进去的小米或青菜。妻子手掰小鸡嘴巴一口一口地往里塞。小鸡叫不出声,不能反抗,只能被迫地一口一口吃。小鸡小,嗉子就不大。妻子喂上一阵子,小鸡的嗉子就鼓胀开来,晃晃悠悠地有些怕人,好像一不小心,鸡嗉子就要撑破似的。
我制止妻子说,你不能再喂了,小鸡快要撑死了。
妻子正在兴头上,不想罢手说,再喂上两口!
小鸡吃饱肚子,趴在纸盒里睡觉,喘气细微匀称,肚子两侧的绒毛一奓一奓地忽扇着。妻子心满意足地瞅一瞅睡觉的小鸡说,你看像不像一个孩子?闺女小时候就是这样子,吃饱喝足就趴在床上呼呼呼地睡觉。
小鸡丢在阳台的纸盒里,妻子进厨房做饭烧菜,我进书房看书写稿子。妻子烧好饭菜端上桌子,喊我出书房吃饭,她去阳台看小鸡。小鸡在纸盒里没有叫声和动静。妻子一边走向阳台一边大声地问,鸡宝宝,你睡醒没睡醒?妻子走到纸盒跟前,声音惊慌地问,鸡宝宝,你这是怎么啦?我问,小鸡死了吗?妻子说,没死也快啦!我丢下饭碗走过去,小鸡躺在纸盒里歪斜身子,鸡嘴一张一合的,鸡腿一伸一缩的。
我说,小鸡吃多撑住了。
妻子说,张阿姨跟我说,小鸡直肠子,吃多撑不住。
妻子再一次出门下楼,去找张阿姨讨经验。妻子这一趟回头,我家就有了大动静。她拿过一只脸盆,底朝上把小鸡罩里边,手持一根筷子,“叮叮当当”地敲盆底。小时候,我家喂小鸡,鸡发瘟,快死掉,母亲就这样敲脸盆。有时候,敲一敲,小鸡活过来。有时候,敲一敲,小鸡死掉了。“叮叮当当”,妻子敲一阵子,掀开脸盆,小鸡张嘴伸腿,还是一副老样子。“叮叮当当”,妻子又敲一阵子,掀开脸盆,小鸡愣头愣脑地站起来,像是刚刚做过一场噩梦。
妻子惊喜地说,小鸡活过来了!
我说,这是人家扔掉的一只瘟鸡。
妻子说,卖鸡的筐里有几百只小鸡,怎么会是一只瘟鸡呢?
我问,你不是说在街上捡来的吗?
妻子明白说漏嘴,改口说,我说在街上捡来的,就在街上捡来的啦?
我说,不是在街上捡来的,你说你喂一只小鸡干什么呀?
妻子说,我不喜欢喂宠物狗、宠物猫,就想单独地喂一只宠物鸡。
三
小鸡活过来,妻子一天一天往下喂,真的变成一只宠物鸡。
一般情况下,上午半天,我在家看书写稿子,妻子先上街买菜,后回家拖地、洗衣、抹家,再择菜、洗菜、烧菜。之前妻子做家务闲下来,经常站在客厅里愣神,一想就想起她跟二姐闹翻脸的事。妻子钻进死胡同一天两天出不来,就一天两天在家里生闷气。妻子生闷气不是一般地生,闷气一生就眼泪汪汪地吃不下饭,半天没有一个好心情。现在妻子喂一只宠物鸡,闲下来就手拎纸盒下楼去放小鸡。楼道中间有一大片空地,长杂草,长野菜,长蚯蚓。那里是放小鸡的好地方。
妻子说,走,鸡宝宝,妈妈带你下楼去。妻子自称小鸡妈妈,我跟着一块喊她小鸡妈妈。小鸡好像能听懂妻子说话,原本“唧唧唧”地站在纸盒里,面朝妻子要吃的要喝的;妻子上手提起纸盒,小鸡两腿一蜷,老老实实地蹲在里边,两只鸡眼圆溜溜地瞪着妻子,一动不动,一声不叫。半道上,妻子跟小鸡说,你是一个乖宝宝,今天妈妈挖蚯蚓喂你。
我家住的是一片老旧住宅小区,楼下空地多,树木多,杂草多,蚊虫多。妻子下楼去放鸡,穿上长褂子和长裤子,手上、脸上、脖上搽上花露水,口袋里揣上风油精,上下全副武装,像是去打仗。
妻子走下楼,找到地方,放下纸盒,放出小鸡。小鸡先是兴奋地在空地上跑一圈,小翅膀扇忽扇忽地想要飞起来,接下来就在空地上找青草,叼青草,找野菜,叼野菜,找蚯蚓,叼蚯蚓。半晌午,太阳升高,气温升高,蚯蚓缩回泥洞,地面留下一丝一丝浓郁的气味、一道一道爬过的痕迹。小鸡闻见蚯蚓的气味,找不见蚯蚓在哪里,“唧唧唧”地上嘴去啄妻子的裤脚,那意思是叫妻子挖蚯蚓。
妻子说,蚯蚓在泥洞里,不在我的裤脚上,你啄我的裤脚干什么呀?妻子手上拿一把小铲刀,小鸡知道她弯下腰,就能挖出蚯蚓来。小鸡见妻子不动弹,“唧唧唧”的叫声更响,有一种乞求的样子。妻子心肠硬,就是不弯腰挖蚯蚓。妻子说,你真是一只懒鸡宝,一条蚯蚓都不想自个找。
妻子觉得蚯蚓恶心,小鸡却当成美味。妻子弯腰去挖蚯蚓。蚯蚓出土就像小鱼出水一样,使劲地蹦跳几下子,小鸡看见蚯蚓叼起来吃下去。大蚯蚓小鸡吃不下,妻子铲断几截子,小鸡一截一截地吃下去。有时候,妻子挖蚯蚓慢,供不上小鸡吃。小鸡有意见,“唧唧唧”地冲着妻子叫,催促妻子“快点挖、快点挖”。有时候,妻子停下手,直起腰,故意一条蚯蚓都不挖。妻子问,你跟我说一说,我凭什么挖蚯蚓给你吃?小鸡依旧“唧唧唧”地叫,好像说我是你的鸡宝宝,你就应该挖蚯蚓给我吃。妻子说,我宠着你,你是一只宠物鸡,我不宠着你,你就是野猫嘴里的一团肉。
四周树丛里有不少只野猫在游荡窥视,小鸡不敢独自跑远,妻子不敢眼睛离开小鸡。
小鸡嗉子小,几条蚯蚓吃下去,就不想再吃了。这时候,妻子恰好挖出一条蚯蚓,蚯蚓在那里活蹦乱跳,小鸡却视而不见。妻子伸手指一指蚯蚓说,你吃下这条蚯蚓,妈妈带你回家。小鸡要是依旧不吃,妻子就拿小铲子,把蚯蚓铲进纸盒里,带上小鸡一块回家。妻子说,我要回家做饭烧菜喽,你爸爸在家等着吃晌午饭。
下午半天,我先忙一忙我的事,妻子先睡一睡她的觉。四点来钟的样子,气温开始往下回落,我跟妻子一块去舜耕山溜达。舜耕山呈东西走向,是淮南市与长丰县的天然地界。长丰县属于合肥市管辖。前两年,长丰县有七个乡镇划归淮南市,淮南市就有了向南拓展的空间与可能。淮南至合肥的高速路口,建在山南;淮南至合肥的高铁南站,建在山南。按照设计规划,市委市政府下一步一并搬至山南。
眼下,市委市政府大楼在山北。我跟妻子走出小区大门,沿着市委市政府大院前面的一条路走到山脚下,再拾级爬上舜耕山。山顶修有一座凉亭,我俩去那里坐一坐,喘上两口气,再往山南去。山南有荒坡野地,我和妻子一边闲溜达一边逮蚂蚱。逮一只,往狗尾巴草上穿一只。二十来分钟,就逮了一串子。小鸡喜欢吃活蚂蚱,狗尾巴草穿过蚂蚱脖子上的硬壳,蚂蚱不会死。回来家,妻子从狗尾巴草上撸下活蚂蚱,一只一只丢在客厅地板上。蚂蚱蹦,小鸡追。小鸡啄一只滋味丛生的,妻子看得乐趣无穷的。
一场惊吓悄无声息地逼近,只是我俩暂时没有想到,更是没有警觉。有一天,晌午下一场雷阵雨,下午逮蚂蚱不好逮。一是野地里有水下不去脚,二是蚂蚱淋湿翅膀不动弹。我和妻子手拿一截树枝,去拨拉草窠,看见蚂蚱动弹,再上手去逮。冷不防地,妻子“妈呀”一声从我身边跑开,一边跑一边喊,蛇、蛇、蛇!妻子脸色刷拉白,吓得魂都不在身上了。野地里有蛇,我和妻子都忽略了。我不敢上前查看是不是真有蛇,赶紧追随妻子逃离。
妻子吓得不轻,一连几个晚上都做噩梦。噩梦里,不是被蛇咬,就是被蛇缠。这一天,妻子跟我说,蛇是二姐变的。妻子说,我看见蛇的脖子上有一块花斑,跟二姐脖子上的胎记一模一样。我问,你说的是野地里的蛇,还是噩梦里的蛇?妻子说,野地里的蛇。我说,二姐活一个好生的,怎么会变成蛇?妻子说,二姐原本就是一条蛇,专咬她的亲妹妹!
我跟妻子不再敢逮蚂蚱喂小鸡。
四
前后两个月,小鸡娃长成大鸡娃。过去小鸡捧在手掌心里,妻子的手掌心比小鸡大。现在小鸡捧在手掌心里,妻子的手掌心没有小鸡大。晚上,小鸡喜欢蹲在妻子的手掌心里,被哄着,被惯着。晚上,别人家的小鸡睡觉,我家的小鸡不睡觉。晚上,妻子一边看电视一边跟手掌心里的小鸡说话。
妻子问,我天天挖蚯蚓喂你,你说我对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