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牛邮局
作者: 杨帆菊县是鄱阳湖畔一个古老小城,从未在新闻联播上露脸。据说某地方电视台著名的《爹爹去何方》剧组,曾打算翻山越岭驻扎该城,终未成行。原因可能在于当地变化无常的天气、深山老林野兽出没、湖塘草丛里猖狂的吸血虫、以及一成不变的饮食习惯。全县几百户本地土著,围绕一条主街、两个湖泊、一个邮局、一座寺庙展开日常生活。菊县被一座山包围了大半,两个湖又将主街环抱在胸,寺庙和邮局分布在街的东西两端。东街寺庙富丽堂皇,历经千年风雨,金黄外墙还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因为地处偏僻,不管政治还是经济的浪潮都难以抵达,当地居民保持了他们各种古怪的习俗,包括星期天去庙里烧香、湖葬、裸体猎鱼等等。这里没有通向外面的公路,没有通车,没有手机、网络等通信设备,信件靠一架军机运输传递。也就是说,一年中三五次,人们能接收到外省亲友的书信、请柬、礼品或讣告。
邮局并不因此门庭冷落,相反,常来邮局串门的人不少。风雨无阻的常客里有鳏夫长生老倌、书店老板老杨、魔术师再生,还有个外县人。邮局是一栋陈旧的小房子,格局逼仄,昏暗,窗户很小。邮局本来没有名字,老一辈的人顶多说西街邮局,俨然对外的官方称谓。此外,西街散布着菜市场、理发店、剧院、书店、裁缝店、钥匙铺、钟表店,是城里名副其实的中心区。至于那些高大的建筑,监狱和寺庙都建在东街。三面环山,鄱阳湖是连接外部世界的唯一道路。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菊县保持了它的安静,没有运动,没有大会,街上的人群不比天上的云朵更闹腾。艺人的手风琴、笛子发出的音色,庙里的钟声,夹杂在沿街叫卖声里,像一滴滴绿色的风,从未被任何喇叭声覆盖或打断。
关于蜗牛邮局的叫法,跟菊县终年潮湿,多云多雨有关。这是春季,邮局成天蒙在雨帘中,墙角长出蘑菇,看上去像个施了巫术的碉堡。这不妨碍人们前来查询信件、谈论天气,好像收信和天气一样重要。他们中有人发牢骚,常常说,这是一只蜗牛邮局。他们说一只蜗牛,也说一只邮局、一只船、一只人、一只花。那些珍贵的名词在他们口腔里发出确凿的重音节,用“只”这根绳索郑重地牵出来。雨天自然影响干活,影响他们的关节,影响等信的心情。这大概是人们常去东街寺庙朝拜的原因,一年中有三个季度笼罩在大雾中、细雨中、云海中。蓝色云海在暗沉的天幕酝酿金色电光,这是乍到菊县的人见到的第一幕。持续的湿冷让最有朝气的人懒惰,让最富斗志的人软弱,让性情温顺的人暴怒,让意志强健的人悔恨。蜗牛在菊县人口中,同菊花等事物一样,算得上一个褒义词。大致是一只绿色蜗牛,软糯弯曲,从信件送达的速度、频率与分量,造成的人心浮动中粉嫩登场;显而易见,这名称里含有几分揶揄、哀愁、体谅,或者还有一点儿洋洋自得。
菊县上空的风都是慢的。一年四季,风饱浸了水气,或清凉,或凌厉,拂遍城里大小角落。到傍晚时分,它发出呜呜的声响。从鄱阳湖到这里已是尾声,余音袅袅,饶是这样,如此体量对小城来说堪称巨人。另一个湖叫南湖,更为温和翠绿。女孩骑一辆绿色自行车,载满信件和包裹,从两个湖中间穿过。这是她的上班之路,在早晚走湖的人群里,一路摇铃,享受头发被风拂起的飘浮感。人们听她说起过往,统共只有一回。她曾在北方一个建筑工地做事,一天从高处摔下来,腰部被切下七克椎骨。在卧床的时日里,她经常梦见这个被山包围的地方。事情说来透着古怪,在此之前,她从未离开家乡一步。不久,有人听说她是逃婚来的,她父亲把她抵押给他的债主之一,当地的黑老大,将她锁进阁楼待嫁。某夜起了北风,她放了把火,趁乱逃出来。她家乡的人以为她烧死了,没有追来。在这个说法里她是跳窗,摔断三根肋骨。当她和人远远打招呼,吃力地将腿支在地面,使得车子停下来,总是不自然地侧着身子;加上胸腹不长肉,没人知道她的年纪是二十七八,还是十七八。菊县不比她家乡观念新,更为偏远;热天更热,冷天更冷,此外有着小地方特有的那类馨香。那种馨香往往出自擦枪走火后的对峙,好比被飓风收割过后的稻田,不因为空旷、杂乱而留下虚无。她一路经过的那些城镇唯留下风声,城中村人去楼空,新建楼盘窗口漆黑,推土机将高楼推倒,商城里拆除专柜,脚手架高耸入云,钢丝绳风中摇晃,以及杂草丛生的田埂,死寂的黑色水塘,人群像乌云一样翻涌消散,化作灰色的大气颗粒。菊县好比风声中一声呼哨、一阵馨香,终归也是要消失,却在暗中显示着来自天际的接应。位于南边的一座沉寂多年的火山,虽说是死的,但有人在夜里亲眼目睹山顶上空翻飞着棕金色灰烬,隐隐伴有焦炭及硫黄气味。火山脚下一口温泉,温热的水取之不竭;还有弥漫在半空的鱼腥味。在半个世纪里几次发大水,并未如远古时覆没全城,那气味就此攀附在人的气管里,渗透进当地人的脾气性情中。传说是一只巨鳌,它掌管着鄱阳湖这片水域,菊县的前世今生跟它脱不了干系。据新化书店老板老杨考证,当地土著是番邦族群迁徙的后裔,血管里残留着辛辣的岩浆。这一论断在他的十年未竟之书《番人后裔》中有详尽论述。
在一年里太阳最好的九月,一辆抛锚的货车把袖珍女孩吐在了灰蒙蒙的街面上。
菊县常年弥天大雾。邮局早上九点钟开门,比书店晚一个时辰。茶馆白天也点着灯,这在当地算是奢侈的做派,跟电视里的咖啡馆学的。傍晚围坐在茶馆里,他们也谈论《爹爹去何方》《中国好嗓门》之类节目,但不因为剧组没有进驻增添热闹,带动旅游促进经济,而感到惋惜。半年来,袖珍女孩每天从种满柳树的西街穿过,西街从两只湖中间穿过。如同这里的风从柳枝间穿过,风变成了绿色;袖珍女孩后来也成为褒义词。西街人发现袖珍女孩骑着自行车,骑来骑去,也像一只蜗牛,一只绿壳蜗牛。魔术师再生说,袖珍女孩是邮局的活招牌。人们赞同这个结论,袖珍女孩小小一只,头顶尖尖的,也像被施了魔法。她有十岁女童的身板,但没有小圆肚子,身形比例很好。等夏天到来,她的头发就要垂到脚底板,像一座小型瀑布;他们不免怀疑她带着它们逃过追杀的传闻。她的脸美得惊人,头身比例正常,活像一座小小观世音,端坐在外县人专为她打造的高脚凳上,给人们带来亲人的音讯和信物。她低着头分拣信件,嘴角带着微笑,时而抬起眼睛,惊醒般地环顾众生;间或答复长生老倌的问话。长生老倌讲话大声寡气,鼓起眼盯住人,像在大会堂做报告。他面相威严,脑袋方正,很像一位古代大官。长生老倌在菜市场外守个小店,早年画瓷板维生。近年生意式微,因为菊县的老人越来越长命,包括他自己。在他皱巴巴的脖子以下,衣着有些穷酸气,袖管裤筒总是紧巴巴捆住干瘦的四肢。当他挥动手臂以壮声势,总像在进行某种徒劳的挣扎。他有一个女儿在省里做事,每季度寄来一张汇款单。只有一次信封里装了两张相片,成天聚在邮局的人传看过他女儿和外孙那张著名合影,似在一个晚会节目现场,母子俩化浓妆,穿着讲究。我屋里的妹,长生老倌这样讲解,面上露出生涩的笑容。袖珍女孩猜测他女儿做主持人,或者干脆是导演,她身上有遗传自长生老倌的来历不明的正气。长生老倌隔三岔五地来,坚信他女儿不是一个季度来一张汇款单,而是一个月里好几张,全是见鬼的邮局把东西盘丢了、私吞了,或是故意藏起来引得他闹笑话。袖珍女孩侧身向他澄清事情,不时眺望窗外银色的雨线,一分分变暗的天色。魔术师通常在傍晚时分赶到,他和书店老板老杨凑在一堆谈话,用周围人听不懂的术语大谈一气,像是专为了让人听不懂而谈的。他们谈的多是地球以外的物事,什么黑子啦飞碟啦,听得旁人一头雾水。两个人是初中毕业生,属于在各自专业领域里的高端人士,如果不是为了炫耀,这样的谈话目的是在身周隔起一道屏障。人们不久就看出来,那些谈话内容虚头巴脑,毫无滋味;他们到邮局来,是为了看看袖珍女孩。这一点既然无法掩盖,魔术师再生便讲只要他摸一摸她的肋骨,那些断面裂缝都能愈合。这话当然使人们精神一振,多半深信不疑。魔术师再生是一个兽医,有关魔术师的称呼是出于对某件先进事迹的纪念及表彰,他曾经花半个下午给一头母猪接生了六只猪崽,只只活了下来。虽然他是个单身汉,技术却是过硬,本着这份职业操守可以断定,将来他的儿女出生是可以省下一笔开销的。有人把话传到袖珍女孩耳朵里,她光是笑一笑。当地男多女少,单身汉们各怀绝技,多变着法儿在西街上表演过。比如外县人会削木头做琴,即便比不上魔术师的看家本领先进,贵在坚持,每天早晚都能展示。魔术师有段时期力不从心,摸到老杨店里排遣苦闷,探求更新魔法之道。老杨大魔术师一个年轮,身高体壮,声若洪钟,跟戴眼镜的魔术师相比更像一名兽医。老杨来看袖珍女孩,是为他在外省读书的儿子看的。小杨书没读几本,心倒读野了,在外闯祸不断。老杨头痛之余,寻思趁着儿子放假回来,找只妹拴住他,总比将来犯事好。袖珍女孩看过小杨的相片,是老杨让他在照相馆照的艺术照,长相不及老杨开阔,显得忧郁、拘谨。个头倒是笔挺,想必过几年长开了,气度上就通融了。魔术师点着相片,两指顶住镜框,咦,公子脸上那颗痦子呢?我记得很大哇,那才叫英雄气概!
袖珍女孩租住在阳关兄妹家,一座老屋,独门独院,还带个阁楼。临街隔出块店面,阳关守着杂货铺,还在后院养了几只羊。西厢房腾给袖珍女孩住,阳关重新粉刷了墙,安了锁和纱门。他搬到阁楼上,和他父母留下的一堆杂物睡。阳关在读小学二年级那年,发过一场高烧,烧瞎了眼睛。另一个说法是吃药吃坏的,那时父母时常为钱争吵,没有工夫照看他。阳关会烧火做饭,洗衣扫地,对吃药这事不在行。他的两只眼睛看上去又黑又圆,看东西看人只有隐隐约约的影子。但他救过一只兔子和鸟,这类事儿倒不稀奇。鸟落在草丛里,会叫;兔子是灰色兔子,被猫咬断了腿,在桂树下打抖。也有人说是老鼠,长一身瘌痢皮,在阳关的护理下产下一窝崽,足足十一只!这个纪录让魔术师再生耿耿于怀了一个冬天。十一只鼠辈!谁也摸不清阳关的视力是变糟了还是好转了,因为阳关总是面无表情,眼睛发着光。他皮肤雪白,头发乌黑,上眼皮微微泛着红。他看上去像电影里的机器人,未来战士,说不准在哪一刻启动程序,给你致命一击。这不是多余的顾虑,西街人围观过阳关打架,有时是一对一,有时是群殴,说是阳关的上眼皮就是打架哭红的,红色素沉淀下来了。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他的视力成了一个问题;人们看着他的眼睛,不知道他是在看他们,还是笑他们。阳关的眼睛像是一个活物,有人说开过光,它能看到鬼魂。东街的神仙原擅隐身术,曾蛰伏在阳关的杂货铺里,观察过七七四十九天。神仙原是要度阳关进庙修行,不想失魂落魄,一头栽倒在南湖里,生生现了形。过往船只将他搭救了,他便还了俗,随船而去。神仙的鬼话因为他的离乡,显出几分可信。从此以后,阳关的架打得越来越好;因为练习得多,算是打出了一点名头。这里不排除二宝的得力相助,总之铺子是开下去了。人们多伸一下腿,多走几步路,赶到街角这家铺子。每当他们递给他一张钞票、一张欠条或收据,他把眼珠凑到纸面上,纸面对着日头或灯光,面孔像一朵向日葵。这种时候就是一场安静的赌博,福利彩票开奖现场,人人屏住呼吸,等着这场冒险的结果出来。那张票子像是在预测他们的寿命,运势吉凶,找零倒是意外的获得。他们没有验证出神仙的结论,也不对阳关的清醒或平庸感到失望。阳关的算术一向好,尤其记性好,老师们都为他退学惋惜;后来,他在买卖上倒没出过差错。他认得出假钞、伪币,分得清所有面值和数目,从不使用计算器和验钞机。
那天二宝送完货,蹲在对面马路牙子上歇气。眼看运输鱼干和珍珠的货车叫人拖走,袖珍女孩在街头形单影只,二宝就把她拐到了家里。二宝刚满十五岁,怀里常抱一只灰色绒布兔。父母早年跟人去沿海打工,前些年还寄钱来,加上阳关经营铺子的收入,总算供二宝念完小学。二宝毕业后帮哥哥跑起了送货,她脑子活泛,能吃苦,铺子的生意一天天好转,大家都打趣说二宝在给自己攒嫁妆。
我呸,二宝朝地上啐一口,这辈子谁让我嫁人,我让哥哥娶谁的嫲嫲!
二宝口中的嫲嫲意思是祖母。二宝是家里最高学历了,放眼菊县也算得上人才,因此一点年纪就招来有儿子的人家惦记。后打听到这妹言行无状,教养堪忧,又难以管束,也就没了下文。二宝的嫲嫲早不在了,从她记事起,家里就只有哥哥。那只绒布兔是父母在她五岁生日寄来的礼物,寄到的那天她满六岁了。兔子帽子上印着鲜红色中国移动的字样,现在已经模糊不清,像干硬的血渣。二宝抱着兔子睡觉,出门也带上兔子,好像那只脏兮兮的兔子是她的孩子。有一年,兔子被一个同学用冰凌扎了一个洞,二宝跟他打了一架。她的额头从此留了疤,破了相,被人叫作疯婆、瘌疤婆、烈马、女罗汉。有人劝她留起刘海,遮挡一二,她从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那个两厘米的小洞里,汩汩的冰水,总是从二宝睡梦里流到枕巾上,至今还没有止住,只因二宝没照看好兔子,辜负了给她寄兔子的妈妈。二宝剪下阳关脑后一绺胎毛,连同她的小学毕业照寄给父母,四年了还没收到回音。二宝把兔子身上的味儿,当作她妈妈的气味,在记忆里也好像真是这气味了。九年前,这只灰兔子曾经是白兔子,云团一样轻盈、柔软;现在这层灰里饱含雾气而显得凝重,里面包含着阳关熬的米粥,二宝发烧时的汗液、眼泪、做美梦流的口水、羊奶,以及冰水等气味痕迹的总和。
自从袖珍女孩住到家里,二宝不再提别家的嫲嫲。二宝对魔术师说话也不带脏字了,还用上了成语。二宝对魔术师再生说,在大街上她一眼相中了袖珍女孩,阳关对袖珍女孩也是另眼相看。二宝抽空就窜到邮局,头扎两只辫,绑着红绸子,一团喜气,乍一看像放大版的哪吒。她看到魔术师便飞奔起来,那样子活像踩上了风火轮,简直就要喊出声来,妖怪,哪里跑?魔术师总要将她推好远,连人带兔,恨不能推到墙上粘住,推到天上云团里活埋,推到邮筒里寄走。这样的心愿还有不少,与日俱增,比如扔湖堤下堵洪水、丢火山上填口子、跪庙里顶木鱼等等。最难实现的还是魔术师再生的本行,那就是把二宝塞回她妈妈肚子里,准确地说,她妈妈的子宫里。当这样的心愿脱口而出,二宝只是嘻嘻笑,你塞呀,有本事你把她找来,我让你塞,但凡叫只疼字,我就不是人!二宝又冲过来,额角的疤像只牛鼻环。她伸手抓他腰腿,箍膀子勒脖子,他只好将她冰凉的指节一一掰开。二宝,他尖声喊道,忘记了这是邮局。魔术师的叫声如同撕裂了一整匹棉布。等袖珍女孩朝这边转来一瞥,魔术师再生待要收住嗓门,为时已晚。
没有二宝从中捣乱,魔术师再生的日子过得太太平平。他靠在西街建立的威信,不愁衣食;他还攒下一笔钱,计划开个给人看病的医疗站。二宝每每把魔术师气得嘴巴乌青,头顶冒烟,似在奚落他要把她塞回娘胎的梦想。二宝常来邮局堵他,提起话头,不依不饶。她总要闹得他心烦意乱,静不下心来想事情。等你哪日出了门,还有谁给瞎子张罗!二宝追问自己出什么门,魔术师担心自己嫲嫲被牵连,冷笑说,你心思哪个不晓得?你想出去想疯了。外面有金有银?你是中邪了,瞎子莫要赔了夫人又折兵。魔术师再生平日给猪给羊治病多用土法,命中率高,他在考虑事情上照样沿用土法。有关二宝心思的说法,显然刺激到了二宝的语言功能。二宝一时哑了壳,半天挤不出一句话。
临到邮局关门,大家从门口出来,看到二宝还守在外面。这倒在情理中,人们哪日听过二宝在魔术师再生面前哆嗦不出利索词?情况应该反过来才对,他们笑着唤她,二宝妹呀,排场妹;听任二宝把话砸向魔术师再生,感到一天才算圆满结束了。我哥哥眼瞎心亮,比起有人空长一对牛卵眼,猪油蒙了心,哪个一世孤家寡人?死了没人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