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缘
作者: 温文锦出嫁前,母亲给了我一个锦囊。袋口的红线鲤鱼,绣得妥帖。
“姆妈,这是什么?”
“你姊。”
我捏着锦囊,凑近烛火细细瞧了去,漾着熏光的奶白色包囊,边缘的描绿钩线都蹭旧了,有条红鲤活泼泼地撅着,握在手里,还有一股类似家人的体温。
姊姊的感觉,摸上去暖融融的。我看了看母亲,她低头拧着手里的针线,眼睛湿渍渍的,我想问点什么,也只是伸手替她撩开额前的碎发。
庆历五年(1045),春。我嫁与邻县宫家二公子宫皓为妻。宫二公子虽说贵为公子,却是偏房姨太太所生,平日里不怎么受老爷待见,也不爱打理府上事务,只顾着垂钓下棋戏鸟为乐,偶尔也上赌场玩几盘子,不过对于男女之事,却淡薄得很。
夫君便是这么一个人。
嫁到宫家月余,一日我正坐在窗边绣花绢,见宫二公子拿了钓具往门外走,便起身央他带我出去玩,他看了我一眼,“外头日晒,小心溽了暑。”
望着园里一派眷好的春色,我垂下了头:“嗯。公子早去早回。”
“好。”
公子话音刚落,我怀里的锦囊忽然喏喏地蠕动起来,一下,两下,连着拱了我的小腹好几次,倔气得很。
“小凛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用手头的绣绷挡在小腹处,小声地说。
“你啊,月事来了好好休养便是,怎么净想着出去玩呢。”
“是。”我的声音愈发小了。
说完,二公子重新缠了缠钓具上的鱼线,往外走去。我扶着门框,望着二公子远去的身影,一丝怅意浮上心头。
怀里的锦囊不动了,像动物一样伏在我身上,淡淡的温度温暖着我的子宫。
我们出生时,阿姊仍是个胚胎。母亲的陪嫁丫鬟给了接生婆两锭银子和一副珍珠耳坠,才把阿姊留下来。从那时起,阿姊就活在类似襁褓的锦囊里,日日被母亲的哀愁所卷裹。
“初见这孩子的模样,我吓坏了。你父亲也是怒不可遏,要不是苦苦哀求,这孩子恐怕早就喂了豺狼。”
母亲口中的阿姊,不过一个鸟卵大小的胚胎,透过青白色的胎衣,隐隐看得见里面细小的手和脚,近似蛙形的脑袋藏在手脚里。深白色的肚皮有微微的呼吸起伏,怎么看,这胎儿都很乖巧。
“若有童子受患苦者,令其慈母,分乳微尘,与虚空中,施诸罗刹,并清净受持此长寿命灭罪陀罗尼经,书写读诵,病则除差。时罗刹众甚大欢喜,而白佛言:审得生天,我等眷属终不能侵诸童子乳,乍食铁丸,终不能食诸童子血……”
母亲从怀里掏出一本经书,半跪在佛龛前,一字一句地念着。
“这个经文,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恍恍然地,我想起刚出生时,周围总缭绕着类似的诵经声。
“你和阿姊出生后,父亲认为是怪诞,便下令要杀,我哀了求,请如幻寺的法师来,日日诵经。七七四十九日后,法师说厄难消泯,这孩子才得以存活下来。”
我想起自打幼时,父亲严厉的眼神和祖母不屑的表情,想起堂哥表婶们近乎疏离的虚情假意,多少有些明白过来。
“那么,我阿姊她,会像哪吒一样出生吗?”想起七岁那年母亲带我去哪吒庙祈福,那个坐在莲子中央被烟火熏缭的圆髻童子,像梦一般天真。
“不知道。”母亲把这本《佛说长寿灭罪护诸童子陀罗尼经》用粗麻黄布裹好,递给我,“妈只道你和你姊是双胞胎,她若有难,你怕也难以独活。自打生下你们,阿妈这产后病是愈发延绵,也不知尚有多少时日。凛儿你嫁到宫家,别的不说,无论如何,一定要照料好姊姊,懂吗?”
“嗯。”我翻开经书。说起来,这部经书自己从来没有翻看过,里头的字字句句却早已铭记于心。
二公子出了门去,我便也无心准备午餐,让丫鬟迎珊备了些桂花糕和酸梅汤,兀自坐在合欢树下绣花绢,绣得倦了,便拿起捕蝇兜子逮蝴蝶。眼下已是暮春,海棠和金樱子有些颓败,蝴蝶也不似从前那般翻飞,却见一伶仃的蜻蜓在枝头悄然驻留。
我提着裙摆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没等靠近,蜻蜓噗嗤一声飞走,只留下颤动的叶影,翩翩然如翅翼的留痕。
“哎,真的无聊死了。”我一屁股坐在树下,几瓣白色的金樱子掉落下来粘在眉梢,淡药味儿的香气倒是清晰得可以。
说起来,自己本就不是什么家训良好的得体淑女,从孩提时代起父亲基本上对我和母亲不闻不问,祖母倒是隔三岔五申令我念诵《女训》《女德》之类的女规家训,背是背了,可实际上自己晓得了多少,祖母从来没有上心过。记得幼时有次我偷悄拿了父亲的墨砚,到井边研墨涂抹,在院墙角处画上了古古怪怪的乌龟、螃蟹、水蛇什么的,父亲知道后勃然大怒,将我囚禁小黑屋三天两夜,只得几个馒头和饭团。打那以后,我得了一种近乎幽闭的恐惧症,人前总爱沉默不语,人后却胡闹得怪气。因为这样的性情,母亲忧心我到了宫家不受待见,可事实上,宫二公子在自家府上也不比我受欢迎多少,倒是他整日纵情游乐,让我着实羡慕。
“少奶奶,小心跌了跤。”
“喔,知道了。”
我起身回座,拿绣了一半的绣绢当凉扇扇着,边扇边勺酸梅汤喝。夏日未到,树翳已浓重得让人心悸。要是阿姊能陪我就好了,我们孪生姊妹一并嫁给了二公子,哪管他爱怜不爱怜,姊妹两人嬉玩戏耍,如同蜻蜓逐寻自己的影子。
多好。
阿姊的脸,也就是我这张脸吧?我停下汤勺,凝看碗里倒映的面容。模模糊糊的稚气面孔,漾着一股淡酸的凉气。
入睡前,我习惯将怀里的锦囊取下,挂在枕畔的床梁。府邸近日猫多,我总疑虑野猫野狐的要叼了阿姊去,有几次想要放在枕边,望着在一侧安静酣睡的二公子,终将锦囊挂在了床梁。
“这是什么?”二公子有次问起。
“是姆妈给我绣的平安囊,说是日夜戴着,保平安。”
“蛮大的一个。”
“嗯,说是符咒比较多。”
夫君虽待我淡薄,但日里也并不怎么为难,我喜好的事情,只要不违反府里规矩,几乎无人过问。二公子的母亲逝世得早,打小他基本上由奶妈照看,老夫人只顾溺爱自己亲儿子,公子的吃穿用度和读书习字自然也没个样子。无羁惯了的他,待妻自然也如此,这是迎珊告诉我的。可我却想,夫君那么多年的乏人疼爱,他的那部分情爱,又隐去了哪里?
“小凛,去把我的香案拿来。”
这天晚上,二公子并没有如期入寝,只是褪了外衫坐在床沿,一副在想心事的样子。
“公子,怎么了?”二公子并未回答。意识到自己多了嘴,我只披衣下床拈起油灯到前面的书房去拿香案。
“还有酒。”
二公子有个小小的香案,供奉着奇怪的玉石,就摆在书房的桌案上。每次作完画,二公子总爱把玩香案上的玉石。据迎珊说(很多关于公子的事我都从迎珊那儿听来),这玉石是二公子和县府大公子的麝少爷在某个穴葬处挖得,精气得很。二公子素来贪玩,玩的又是些鬼鬼怪怪的精灵玩意儿,就算去了盗墓也不出奇。
我端来酒,目睹二公子在床前铺展设案。他令我斟了两杯酒,放在案前,捻动那块洁白无瑕的玉石,凝神静气祈祷一番后,将酒徐徐洒在床沿,方才起身立住。
“究竟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近日睡不安眠,故设案祈祷罢了。”
“嗯。”
收拾妥当,我褪衣与二公子一并躺下,隔着纱白色帐幔瞥见门口灯架上两团跃动的烛火,只闭上眼睛,心头又浮起幼时禁闭室里无处不在的暗暗幽光。
翌日,我煮了安眠养神的酸枣仁汤,用茶盘托了端到书房。二公子正立在桌前作画,一副凝神聚精的模样。
“公子,我煮了碗安眠养神的酸枣仁汤,请尝尝。”
“凛儿有心了。先放着吧。”
将汤碗摆在桌上,我撤去茶盘,凑近了画卷细看。淡淡的黑墨里,似乎绻眷着一个搂抱的人体。
“啊呀,这画作的是什么?”
“凛儿看看,像什么?”
“公子定是墓穴去多了,才画出这般怪模样来。”
“啊咦,是吗?”二公子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笑了笑。那日他和麝少爷下棋将赢未赢之际,也是这么一副表情。
每日午睡起来,我都会嘱咐迎珊煮了羊奶羹或是加了枸杞的粥水,不放糖,不添盐,端到房里来做点心。说是下午点心,实际上是给喂胎儿的食物。
从怀里掏出锦囊,解开囊绳,我将胎儿放在铺了手帕的案几上。胎儿看上去厌仄仄的,奶羹端到面前,也不怎么多食,只啧两口便罢。
“吃点儿吧?”
青白的身体,鼓囊囊的肚子,小小的手足若隐若现;与躯干不相称大的头部,生着一对黑墨色的小眼睛,说是人类,实际上更像是鱼豚一类的动物,仔细看了去,尾部还有类似尾巴状的器官。
想起今早二公子那幅画,怎么会那么像呢?我将胎儿托起来放在掌心,柔软的肉体摸上去黏黏的,有一股孩子气的温暖。十六年前,自我和阿姊降生,不知道姆妈用了多少心力,照料它,爱着它,直至今日。
捧着胎儿,我念了一小段陀罗尼经,它还是不怎么肯动弹,一点不似平日里活泼。要是能把自己的人生分一部分给阿姊就好了,有时甚至觉着,是自己占据了阿姊所应有的那部分,才得以降生,而阿姊,就因此永远无法成人了……
才暮春时分,窗外的蝉鸣嘶响得紧。日里这时辰,二公子总在城外的湖畔垂钓,日暮方归。
细声细气和胎儿说了一会儿话,我想起昨夜二公子置于香案的玉石,便问:“阿姊,是不是不喜欢那石头?”
手心的胎儿轻轻地蠕动起来。
“哎……”
将香案的玉石藏到橱柜里,胎儿似乎有了点生气,我拿手指蘸着羊奶羹,凑在它的小嘴角润了润。不一会儿,它开始吧嗒着小嘴儿,吮舔着汤匙上的羹。
五月末,母亲殁了。说是久年积劳成疾的伤寒,可我觉着,母亲这么多年闷着一口气,只因寻着了我和阿姊的落处,便得以安心撒手尘寰。
葬礼上,身穿哑色丧裙的伯娘、婶娘各个哭哭啼啼,连祖母的大小丫鬟也陪着一旁黯然抹泪,是多有排场。我是哭不来的,眼泪出嫁那天就给憋了回去,若是哭了,也不过是风光家族的寂寂陪衬。跪在母亲棺木前轻轻拍打,怀里的阿姊似乎也哭了,我感到它一阵接着一阵的颤动,这时二婶母走过来凑近我耳畔说,“阿凛你来月事了。”
在更衣室我解下灰色襦裙,见裙腹处粘着零星血丝,那不是我的血,是胎儿的血。从灰白小身体渗出来的淡色血迹,看起来像玫红色眼泪。我已经不记得和阿姊在母腹里的日日夜夜了,可阿姊她,大概不会忘吧。出生时,她也像现在这样流出细血来吗?
我捧着小小的流血的胎儿,拿起母亲留给我的绣绢在它身上轻拂,“牵郎郎,拽弟弟,踏碎瓦儿不着地。牵姊姊,拽妹妹,樱花遍地不落雪。”
诵了好几回,胎儿渐渐安静下来,身子也不再渗血,我用白绢儿擦拭它,除了瘦了一点,它看上去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匆匆赶回灵堂,叔伯婶娘们都在用奇异的眼神打量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襦裙上还粘连着血渍,不禁下意识地捂住了裙肚。
母亲死了,他们的屈辱对象就立即转向了我,这是可以料想得到的。我没有话说,也无从抗争,只回到守灵的坐垫上跪坐着,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倒是卿夫人,那位夺去母亲爱宠的女人,命丫鬟给我端了碗莲子水来润喉,又递上热敷好的手巾给我拭汗。见我拿起手巾狼狈擦汗的样子,卿夫人笑着对众人道,“月夫人殁了,凛儿这孩子也算我的一子半女,今后也是少不得照拂的。”
卿夫人这话,我听着心头涩涩的。这个女人,在母亲生前尽了力的贤良淑惠,不似母亲,人前人后止不住的哀怨样儿,能不被她比了去了。就连丫鬟杂役们都在背后议论,月夫人这任性劲儿,哪比得上卿夫人懂事识大体。
我用手巾用力地拭着额前的汗,只低低冒出一句:“谢卿夫人。”
天色渐暗,灵堂的灯火愈发明亮。守夜时有好几次我都快要昏厥,想起怀中的胎儿,又慢慢挺了过来。
樊城的夏天是在母亲下葬那天正式到来的。那之后,日子便一日燠热过一日,蝉鸣明亮如潮水,夜晚一到,蛙声四起,未有一刻消停。
天气忒热,二公子照例白日里不见人,只我和迎珊两人对坐着绣花,绣得倦了,便躲到里屋,和阿姊说上一会儿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