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风暴
作者: 琳达·侯根第十八章
当我们还在肥食人的领地时,托马斯·爱迪生的发明通过电线传到了北方的处女地。电来了。网状的电线通过了歪歪斜斜地坐落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小房子和棚屋。在图里克家,一根电线穿过墙壁,穿过房间,最后连接到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白色球形灯泡上。
雇用工和电工离开不久,第一次接通的电从大坝的水,沿它的路径进入图里克的房子。一瞬间,世界改变了,使靠自然光飞行或游泳的动物感到困惑。
第一个有电的晚上,我跟着图里克和他的狗米卡出去,新的影子出现了。在海狸和几个世纪前的冰川缓慢舞蹈创造的大地上,街灯投下了苍白的圆圈。
大家都在外面呼唤,大声说,“看呀。电灯亮了。”他们谈笑风生。电的光比发电机发出的微弱的黄色灯光更亮,比煤气灯的蓝圈火焰更锐利。与过去的油灯和提灯比,它太刺眼,太亮。
“这光看起来孤独,不是吗?”图里克说。我是不会想到这些话的,他是对的。电灯的光给人一种寂寞感。“人们会认为恰恰相反。”我说。从外面看,我们可以看到房子小而空的窗户里的光线。
来自气候温暖地方的工人用水泥把电线杆固定在坚固的地上。永冻土的顶层开始融化,有些电线杆已经倾斜,它们让这个地方看起来不舒服。西边有一片细长的树木。光线照在苍白的树干上,看上去光秃秃的,不真实。
电能清晰地看见住所内黑暗的角落需要清洁或油漆。地面被看得清清楚楚。各家各户开始清扫屋内。镜子前的人们好像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形象,对年龄的痕迹和伤疤感到失望,以前从没清楚地看到。明亮的灯光里,我的伤疤以它的语言诉说创伤。对用驯鹿脂肪或鱼油点灯的,电灯的印象最深刻。
几乎没有人意识到这电会以何种方式将他们与世界联系起来。
我想到在黑暗中发光的萤火虫、闪电、鳗鱼。有一次,我看见萤火虫神秘地趴在路边的牛背上。我们看到蓝色沼泽火焰,那时艾格尼丝还活着,在往北的路上,远处天空在燃烧。
我想到光的传播速度、来自太阳的光、收音机表面的光。我从未想过收音机是神奇的发明。图里克听着收音机,某种黑暗正在走来。这是黑暗的语言和思想、需求和欲望。它以法律的形式出现,由不遵守法律的人和认为自己只不过是做本职工作的人制定。快速移动的黑暗是想要征服土地、水和河流的人的欲望。河流不停地从他们身边跑开。他们引导水,把水流缩小成横贯世界的黑色电线。他们控制水,控制它的起落,控制古老生命的方向。他们在获取水的力量。
我想起图里克关于孤单的话。我知道了什么是孤单,比我怀念汤米时的深沉、庞大。是巨大河流的消失;是被淹没的柳树和桤木;是三只死在水库的猞猁;一万只淹死的驯鹿。孤单是巨大的河流失去了它迅猛的力量和生命,流向乏味无聊的、有炉子、冰箱的地方。是那条河变成了灯。虚假的神说:“让光降临,”于是出现了相反的炼金术。珍贵的变成了污染和危险元素。我们仍使用它。仍相信需要它。我们会随意拨动开关。
精明的克里族村拒绝供电,他们想保持身体和灵魂的完整。一些因纽特人说电让室内有洗手间,温暖的建筑会融化冻土,会导致陷落。他们看到将发生的事,孩子变得软弱,丧失勇气,人失去了生存的意义。
图里克相信他们。我也相信。就像生活在湖中美丽小岛的沉睡者,我们喜欢黑暗。
图里克正在听他擦得很亮的旧收音机。那台金色的收音机,它黑色不均匀的脚下垫着硬纸板。有了电,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爬上椅子,伸手去够插座,给收音机接电。收音机在米卡和埃柯的书旁,这些都是他最珍贵的财产。
“小心!”阿姨大声说。椅子在摇晃。阿姨冲过去扶住椅子,抬头看着图里克。
收音机有静电干扰音乐,图里克微笑:“听起来很不错。”狗把耳朵向前转,图里克搔了搔它的耳朵,“你觉得怎么样,米卡?”
露丝坐在灯光下看书,她说:“你们知道吗,鸵鸟跳舞和摇晃身子没有明显原因,只不过是因为它们热爱生活和拥有热情。”
《印第安时报》的广播节目每天中午播放,我们不断了解着关于印第安人的新闻。没过多久,亲戚、朋友及一些陌生人,每到午饭时就来到图里克家听报道。午餐时间,他们碰巧在,会请他们共进。
很多人坐在一起,边听收音机,边吃饭,有时也发表意见。布氏静静站在朵拉茹日旁边,双臂抱在胸前。
图里克的小房子不再安静。孙子喜欢跑来跑去,露丝边看报纸和杂志边说:“我们不允许这样跑,”房内挤满了人,充满了说话声和音乐。那些守旧的、拒绝用电的也来了,听时常被静电打断的细小话语。屋子飘着烟味,能闻到熏肉和炸土豆的味道。我时时想着能回到亚当肋骨。
一天,朵拉茹日问,“布氏去哪了?看见她了吗?”
人太多,我没注意到布氏。当着邻居和亲戚的面,布氏消失了。她走了多少天或多少夜晚,我说不准。
我到举行会议的教堂找她。那有律师给原住民提供建议和信息。我四处打听有没有人看见布氏。那忙得像蜂窝。有个女人告诉我,布氏最后一次露面是在交易站。我去那,奥伦森说他以为她在教堂。
我四处搜寻,她独自坐在树林里,正在读关于大坝对土地影响的报告。她搭了小披屋,生着火,有几个锅碗瓢盆,衬衫和内裤晾挂在树枝上。她“哦,你好”。我若无其事地说,装作只是路过,“你住在这。”
她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不愿被打扰。
我环顾着,“从哪弄来的洗衣机?”
“暂时的,”她告诉我。
在图里克家无法保持一点安静,连房外厕所也有人在交谈。我喜欢去镇里,现在却盼望可以独自一人待在家里。
有天,大家都要去镇上的商店。
我想待在家里,阿姨问我:“怎么了?生病了吗?”
“没有。”我没说我无法忍受谈话。
我让他们给我带两本杂志回来。
露丝拿着放大镜说:“好吧。我给你挑一些。”
我知道她会挑自己想看的,“好的。这很好。”我急着让他们赶快出门。
他们一离开,我就松了口气。阿姨穿着红裙子,与图里克等人一起出去了。
我不是唯一留在家的人,还有孙子。他已很喜欢我了,但我假装他不在。收音机播放着音乐,我跳起舞来。有时我非常怀念青少年时光。
这里的年轻人和亚当肋骨的年轻人一样,要么离开家去工作,要么被送到外地去上学,要么留在家遭受极度痛苦的精神折磨,疾病是快速变化带来的。我渴望有个朋友,即使敌人也可以。我希望乔住得更近些。我想回到以前的生活。我想吃麦当劳巨无霸汉堡。当我处于自怜状态,我想有间自己的房子。
我随心所欲地放大音乐,听铁蝴蝶、米克·贾格尔的摇滚。收音机开得很大,地板被震得咔嗒响。米卡跑到外面,躲在倒立的旧独木舟阴影里。我一边跳舞,一边想起露丝给我读的文章,青春期的鸵鸟如何毫无理由地跳舞和摇摆,仅仅因为它们有活力和激情。
我站在水槽边洗碗,唱着歌扭着屁股,在盘子和叉子的碰撞声中听音乐。我围着房间,边跳边把绿色玻璃盘放进碗柜。孙子在我身后蹦蹦跳跳模仿我,他的裤子低低地挂在瘦小的身躯上,露出光滑的棕色肚子,头发像往常一样蓬乱。摇滚乐中间穿插了新闻,还有电锯和吉普车的广告。收音机播放了托尼向洛丽塔的求婚。我不知是不是我们旅途中看见的,写在岩石上的名字托尼和洛丽塔。他们的求爱消息,我不止一次听到,这一定是种预兆。
我陶醉于当代的音乐和舞蹈,也入迷其他种类的,我带着印第安人的渴望。我用图里克的抹布擦盘子,感觉油然而生,仿佛有一位闪闪发光的老人在我体内,人们为坚持正义而聚集,每个人都在唱歌跳舞。老人目睹了我们支离破碎的生活,现在我又看到了希望之光。印第安人跳舞时,我感到害羞。聚会上,女人们排成一行,一同起舞时会弯腿。我和她们一起站着,失去了节奏,感到胆怯。当我跟随摇滚乐跳舞,我很棒,疼痛的肌肉也放松了。
在镇上,阿姨买了电炉,她放在电灯下的桌子上,并接上了电源。“我该做点什么?”她问图里克。
“来点鸡肉怎么样?”
她在电炉上的铁锅里炸了两只鸡,我们围坐在桌旁大口吃着炸鸡。图里克说:“我更喜欢另一种做法。要是我们忘记火了怎么办呢?”
天气不寻常地暖和,新开辟的道路变成了有深深车辙的泥地,轮胎常常被陷,那些简陋的、为工人建造的住房在随地面变动。有两栋房子下沉,消失在天坑里。电线杆倾斜得严重,有个地方的电源被切断了,为防电沿潮湿的地面蔓延。
我们听到远方隆隆的机器声,另一个新工地传来岩石和树木断裂的响音。
夜里,我常醒来,獾、豪猪和臭鼬在外面游荡,我听到人们的呼吸声,柔和而平静。午夜像黄昏,有了电,外面灯火通明,房间的影子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像阿姨被子上的蓝色方块。穿过柔和的阴影,孙子躺在那,裹在他从我身边偷走的熊皮大衣里。起初,即使在温暖的夜晚,我也试图把大衣拿回。我害怕夜晚,需要保护,不想在睡着时被伤害。孙子的呼吸甜美,我躺着,无眠,什么也没盖,在倾听地板的下沉。朵拉茹日翻身,阿姨偶尔打鼾。狗知道我醒着,我叹气,它把头靠近我,让我抚摸。外面有狼在唱歌,它抬起头,用更柔和的叫声回应。阿姨、图里克和孙子睡得很熟,米卡狂野的血液让我不寒而栗。我理解那种感觉,它是两种不同种类的一部分,孤独,远离族群,飘浮不定的灵魂。我想到了布氏,这些年,在北方,她没有朋友、没有知己,没有姐妹、兄弟、情人。我之所以想到这一切,是因我也感到孤独。
失眠的清晨,我能听到夏天大雁的叫声响彻天空。紧随大雁的飞翔,人们从营地回来,唱着狩猎歌,感谢动物。有首歌唱道:“我们爱鹿。它们也爱我们。”猎人们大声地说话,到达时敲鼓。他们带来了新鲜的肉、鸭子和鱼。我感到快乐。歌声消失后,大雁飞过后,是远处机器的轰隆声,推土机在上游的童子河施工。
将不再有捕鱼营地,水银从石头和腐烂的植物溢出,水在被污染。洪流淹没了肥沃的平原。融雪很早,新建的道路穿过动物的迁徙路线。明年春季捕猎营地不会有收获,人们担心食物的来源。在水底寻食的水禽有了疾病,许多在死前失去了活力。如果开发继续下去,饮用水将缺失。那里的世界庞大,那里的人渺小,虔诚。有了机器,地球被缩减为最小的要素。
图里克将朵拉茹日的椅子漆成了白色。他用油漆涂盖“约旦母亲”,但还能显示,他又涂了一层。阿姨给朵拉茹日做了新的红色垫子,填的是旧尼龙袜,她妹妹从蒙特利尔寄来的,主要用于给农村妇女填充洋娃娃和其他玩具的。
猎人们到了我们住的地方,图里克正在擦地板,他和朵拉茹日一样爱整洁。他脚下踩的抹布在油毡地板上擦来擦去。
有人听说狩猎队从灌木丛来到图里克家,都赶来看,顺便听《印第安时报》的新闻。“不要为我们忙着打扫,”一个来访的亲戚开玩笑。
图里克留下了一半的地板没擦。
布氏听到猎人的喧闹声,离开树林,进到房里。阿姨刚拧干洗好的衣服。现在,她和布氏都没有椅子坐,两人靠墙站着。一个女人看着她们说:“你们保持距离,是怕掉进我们布下的圈子么。”
这些猎人性格好,喜欢开玩笑。他们叫我“红色激进分子”,每次听到这个绰号,女人们都会笑。“红种人权力。”露丝举起拳头说,引起了更多的笑声。
“看!”一个女人说。她脸色红润,有一头长发。“这就是人们常提到的三文鱼皮。”她把挂着的鱼皮大衣拿下来,针脚细密,但不知是否能防水。鱼皮大衣来自西北岸,那里的人手工技艺久负盛名。
一天,我用牙齿撕扯布块做尿布,图里克伸出手让我停下。“你听,”他说。他调大收音机音量,“有重要会议。官员要到场。”
我叠好一块尿布。“我要去,”我口气很坚定,没有人反对我。我本不想卷入,看着发生的,我无法袖手旁观。为了水,为了人类,为了动物,我要反抗。
朵拉茹日,她受了水的恩惠,说:“把我也算上,安吉珥推我,我抱孩子。”她的眼睛明亮。我不知她是期待这场斗争,还是因为她与水的协议迫使她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