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小白

作者: 冰河

1

小白已经很老了,但人们还是叫它小白。

小白这天起了个大早,天没亮就送三叔等人出了院儿,他们据说要走出大黑山很远。三叔照例在跨出门槛时回过头来,喝令它守好这个院子,不要让外人进来。

它接了任务就满心欢喜,这说明它还不老,虽然已经活了十五个年头,仍然可以为三叔看家护院。它心里有一本账,自打被拉来三叔家,这些年它咬了三十多只野猪、狐狸、黄鼠狼和一百多只兔子,甚至还咬了五个贼和一个媳妇。为了能保护这个破落的家,它可是咬得在村里出了名。

它早就听懂他们的话。他们要翻很远的山去给三叔的儿子接媳妇,这是家里最大的事。小白也知道什么是媳妇,村里花狗就是它曾经的媳妇,还生了一窝黑白相间的小狗,但花狗不是个称职的狗,小狗生出来没多久它就离家出走,据说还咬死了邻居的小孩。小白和村里的狗一起加入了对它的围捕,最后将它咬死在东崖下的河边,三叔把它炖了一大锅给邻居家赔罪,还把那身花皮做成了一张褥子拿去。狗是狗,孩子是孩子,狗可以吃掉,孩子可以再生,村子里这种事没啥稀奇。

小白并没对花狗有什么怜惜,那天的它眼泪汪汪地等着三叔回来,生怕他抡巴掌给自己一下。可三叔只摸了摸它的头,扔下了半截煮熟的狗腿,“好狗。”他说。

媳妇是可怕的东西。每次三叔他们接来一个,这古老的院子里就会有一阵子鸡飞狗跳。那是它最累的日子,全村的狗也不得安生,因为它一叫它们就跟着一起叫。和善的主人们天天拉着恐惧的脸,像那条做了错事、不小心踩死了一只鸭子的老牛。小白有几次还看到儿子血流满面地出来,光着的身体满是伤痕,翘着的生殖器上也满是鲜血。他在院子里打了盆水一下下地洗。他把红色的水哗地倒在它的脚下,叹了口气说:“咋就这么凶呢?”

它的疏忽差点让那个媳妇逃之夭夭。那天夜里下了大雪,小白睡得迷迷糊糊,媳妇光着屁股翻窗而出,蹑手蹑脚地穿过院子爬上了墙。让它醒觉的是她身上的臭气,媳妇光溜溜的屁股挂在墙上,明亮如天上的月亮。小白冲过去叼住她一只脚踝扯了下来,摔得她七荤八素。三叔披着棉袄出来的时候,媳妇已经被它咬得面目全非。它满以为会得到一番赞赏,还有一根带肉的腿骨,可它只等来一顿棍棒,直打得鼻青脸肿、屎尿迸流,到今天它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受伤,也可能是因为惊吓,没多久媳妇就死了。三婶在院子里哭了两天,还拎着棍子找小白算账,说好大一笔钱就这么被狗糟蹋了。

“小白是好心呢,你怎么不识好歹?”三叔怒斥着三婶。

功是功过是过,骨头和剩饭也没少了小白的。但小白长了教训,知道有些东西不能咬,也开始画地为牢,哪怕门是开的也不会凑过去对外张望……又有什么好?好多邻居家的狗随便撒在外面,为交配打得鲜血淋漓……三叔的院子虽小了点,墙却很高,绝不会发生这些事。

圈里的猪今天特别活跃,矮墙上探出半颗丑陋的头,小眼睛鬼祟地看着它。小白走过去对它凶狠地叫了几声,猪便缩回去呼哧呼哧喘气儿,好像在和它说话。小白才不屑搭理这低等的畜牲,它和那些鸡崽子、傻羊一样都是主人的食物。但小白时常感到恼火,因为它的眼神就像在看同类,这简直是对自己的羞辱。

可能是发现三叔院里没了人,村东头的大灰竟爬上了墙头,对着小白汪汪直叫。它的外地口音令其讨厌,村民们说它是什么二哈,本该活在很远的寒冷之地。小白信不过外地狗,在它看来这就不是狗,只是没有接受驯化的狼,所以会在半夜嗷嗷叫。此刻小白对它汪汪大叫,警告它赶紧离开,不要蹦下院子来惹是生非。

大灰含糊不清地问它想不想出去看看,听说山那边有一片野狗的丛林,那里人迹罕至,它们养了很多可爱的孩子。小白坚决地拒绝了它,并告诉这只三岁小崽子一个道理:没有什么比丧家之犬更为可怜。大灰似乎没听懂,又说老苏家的小腊肠前天被他们打死吃了,因为它比你还要老。小白对此不以为然,它自认吃的骨头比它喝的水还要多,就算它是被打死吃了,也一定做了对不起主人的事。

村路上响起了人声,大灰一溜烟就不见了。大门咣当打开,三叔他们抬进来了一个麻袋,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后面还跟着十几个村民。三婶好像当了新娘子那么高兴,她拎着一大块猪肉和一袋子土豆,让邻居们在院子里一个个蹲下,要做一顿红烧肉炖土豆给大家吃,还要开一坛三叔自酿的老酒。村民们乐呵呵蹲下抽着烟,打趣说这个媳妇真是好看,脸皮就像刚出锅的米饭那么白,一对儿丰硕的奶子就像秋天的梨。但是小白更关心她的品德,希望她不要像从前的媳妇那般蛮横无理。

又进来了一伙鼓乐手吹吹打打,震得小白在院子里无处躲藏。红烧肉的香气席卷了院子,小白和邻居们一样流下了口水,它抖着尾巴在蹲了满地的人们之间逡巡,吃掉他们吐出的小块骨头。有两个家伙因为可能是喝多了,竟然在打闹间弄翻了碗,咿咿呀呀地唤它过去吃掉。小白兴奋地两眼放光,狼吞虎咽地消灭了满地的肉和土豆。见猪又趴在圈墙上看,一脸贱兮兮的馋相,小白满足地走到旁边吧嗒着嘴。

屋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尖叫,然后是呜呜的闷响。院子里的男人们便举着碗叫起来,“成喽,成喽,三叔子孙多福!”立刻便有人放起了鞭炮,崩得小白背着耳朵藏进了鸡窝。三叔兴奋得满面红光,转着圈儿给大家发烟,就像今天娶老婆的是他一样。

忽然,屋子里传来儿子的惨叫,他又一次光着屁股跑出来,捂着血流如注的耳朵。他的一只耳朵不翼而飞,好像被另一条狗咬掉了。三叔惊得扔了烟,回身就给了这儿子两个耳光,让他回去把裤衩子穿上。

“哎呀三叔啊,提醒过你多少次了,先把牙齿敲了呀,娃等几天又旱不死?”

“还好咬的是耳朵,不妨大事。”

“云南来的都这么野,得拴链子,不然早晚咬了命根子……能不能换个四川的?”

“说得轻巧,云南的便宜呢。”

村民们纷纷议论着,给三叔献计献策。三叔看来气得不轻,让婆娘给他倒了一大杯酒,转身进了房,“就是再把他另一只耳朵咬下来,今天也得把这事儿办了!”他回头喊道。

2

事情肯定是办了,三叔家晚上炒了好几个菜,小白甚至分到了一大块猪蹄子。随后的几天屋子里传来连绵不绝的哭声。小白也早已习惯,知道过不了几天这声音就会消失,换作不知是痛苦还是愉悦的一种呻吟。

但是并没有,每当三叔的儿子走进那间偏房,里面就传来媳妇的怒骂和打斗声。三叔蹲在一地的大小母鸡中愁眉紧锁,嘴里念念有词。他跺着脚离开了院子,走的时候还回头对着小白叫道:“小白啊,看好了呦!”

小白领了令,一天都在门口瞪眼看着那间房子,水都没去喝一口,一有什么响动就双耳警觉,肌肉绷紧。但屋里又传来低微的哭声,三婶也出出进进,这个场景小白是熟悉的,媳妇是狡猾的动物,逃跑的事情一般会发生在后半夜。

三婶拿着个盆子走到它身边,弯腰,小白以为她来摸自己的头,可她却伸手捞了一只鸡。她把盆子放在地上,一拧一拔,鸡头便离开了身子,三婶把它的脖子按在盆上控血,满脸幸福地说:“吃一只鸡儿,下一个崽儿,祖宗坟上冒青烟儿……”

小白最喜欢看到主人这样的表情,它兴奋地摇着尾巴,那些鸡骨头肯定都是它的喽,虽然没什么肉,但味道鲜美、回味无穷,运气好的话鸡屁股也是它的,主人们不管吃什么都不会忘了它的。三婶控完了血,也拔光了鸡毛,拎着它去了厨房。鸡汤熬好的时候,三叔气鼓鼓地回来了,他拎着一条黑色的铁链子,头儿上还套着个细细的项圈儿。

小白吓得一个劲往后退,它知道这是什么,邻居的狗就天天戴着,脖子上勒出可怕的痕迹。但三叔却没有寻它,而是拎着链子进了屋。屋里噼里啪啦地响着,过了好一阵儿,三叔背着手走出来,疲惫地坐在台阶上抽烟,他沉沉地吐了口烟,望着墙上的天空发呆。那烟卷着爬过来,黏糊糊在小白的脚下绕着。

“小白小白,这就是好日子。”三叔幸福地看着它说。

小白汪汪叫了两声,高兴地在三叔身边蹭来蹭去。猪隔着圈墙低沉地叫着,好像怨恨,又像是嘲笑。

北风渐渐停歇之后,院子里的梅树开了花,小白卧在树下望着花瓣里隐约的鸟,知道自己又老了一岁。它开始喜欢看鸟,因为它觉得双眼已经开始昏花。腿脚也开始有些不适,会在下雨的时候感到酸痛,昨天啃一块骨头时竟硌掉了半个牙,而在从前,它会毫不费力地将它们嚼碎咽下。

身体的变化让它恐慌,那种慌是天然的,无法遏制的,似乎流在它每一滴血液之中,于是它让自己的叫声更加洪亮,让双眼更加有神,只要见到主人们就扑上去与之亲热,爪子上有时会故意用力,让他们知道自己依然强壮。那一天三叔和三婶,还有他们的儿子、女儿都在院子里笑着抱着,小白不明所以地凑了上去、参与他们的欢乐。原来是三婶发现媳妇怀孕了,难怪媳妇最近没有再嚷嚷。

好事成双,猪也不可饶恕地长到了两百斤,看着它被大家捆住手脚上秤,叫得就和媳妇刚来似的。小白得意地蹦跳着,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为啥还吃这么胖?

“真肥,有了孙子就杀了它。”三叔拍着猪的肚皮说。

小白听得满地乱走、心中焦急,有了孙子,那还得十个月呢?而且万一像以前那样生了个女子呢?它遗憾地看着又被抛回圈里的猪,凶巴巴对它龇起了牙。猪却毫不介意地啃了几口口粮,呼呼喘着卧了,没多久又鼾声如雷。

媳妇有了孩子,身份便尊贵起来,小白第一次见她走出了院子,她面容苍白,眼袋圆坠,过长的头发麻绳一样在脑后系着。她的衣衫还算齐整,上下都是宽松的睡衣。可能是太久没见过阳光,她一只手捂着眼睛,一步一颤地迈过了门槛。儿子扶着她,让她小心脚下的鸡。三婶在前面开路,拎着根棍子让小白退后。小白委屈地和鸡们蹲在角落里,看着媳妇被扶坐在大梅树下。一阵风轻轻吹来,满树花瓣纷纷落下,媳妇尖叫了一声抱住了头,好像那些梅花是锋利的刀。

“不怕,媳妇儿,是花,你看看,这花多好看?”儿子双手成碗,半空捧了些放在她眼前,他那少了一只耳朵的样子真是滑稽。

三叔又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抽着烟说:“别管你哪来的,进了门就是一家人,这家都是好人,不会亏待你的。”

媳妇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小白,好像对它有所畏惧。小白便低身趴下,瞟着三叔的眼神。“生几个儿子,你就是我们家的宝。”三婶说着走到媳妇背后,散开她的头发,变戏法般掏出一柄剪刀,为她剪着杂乱的头发,“只要你不跑,那链子也就再也不用了,这大黑山这么大,也从来没人跑得出去呀。”

媳妇耷拉着脑袋,双眼像是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三婶给她麻利地剪着,直到剪得像儿子一样短。为她洗头的时候,小白看到了她领口下褐红的疤,就像隔壁的那条狗一样。她抬头看着梅树,双手捧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花瓣在上面一层层地落,又滚到旁边的地上。三叔一根根地抽着烟,好像每一口烟都能长力气似的。小白又见到了他那副熟悉的表情,把猪放到秤上的那一刻,三叔就是这个满意的表情。

小白看得无聊,鸡屎味儿把它熏得直打喷嚏。三婶端着满盆的头发去扔,儿子坐在媳妇旁边看着手机。媳妇慢慢抬起了头,摸了下光秃秃的脑袋,小白忽然发现她的眼睛里露出了凶光,它那灵敏的耳朵也听到她剧烈的心跳。小白立刻警觉地站起,本能地发出了威胁的呜咽。儿子立刻对它发出呵斥,让它坐下,可小白还是冲了出去。在这一家三口的惊呼中,它拼着力气高高跃起,一口叼住了媳妇的手腕。

小白看得真切,媳妇瞥到了三婶放在一旁的剪刀,抓过来便戳向了自己的肚子。从走出门来到这之前,她的一切动作都像今天的风那么慢,可这一下却差点比小白还快。小白叼着她的手腕将其扑倒在地,摔得稀里哗啦,但它死死地不松嘴,还发出阴狠的号叫。

“天杀的,好好的日子,寻个什么死?”奔来的三婶愤怒地抢走了剪刀,转头就开始怒骂粗心的儿子,为什么不看着点儿?

“使不得呀媳妇,你这是图个啥?这是咱的骨肉啊!”儿子哭丧着脸说。

媳妇就像没听见他们的话一样,她看着受伤的手腕,又看着一旁的小白,她的眼里先是诧异,继而满是凶仇,那是真实的、不加掩饰的恨,锋利如三叔那柄可怕的柴刀。小白被她吓得向后退去,浑身泛过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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