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近至远:村庄、县城,及小站

作者: 马叙

上林

1985年,我除了在上林村自己的小楼上,望着辽阔的乐清湾洋面,看褐色船帆缓慢地移动之外,就是骑一辆日渐破损的飞鸽牌自行车,反复地来去于雁荡山管理局与上林村,在上班与下班之间反复切换。

这一年,我订阅了一份《诗歌报》。有一日,从邮递员手中接过《诗歌报》,打开看到对开两整版的篇幅刊登了金斯堡的代表作《嚎叫》。无数的长句,连续的长句,以及,超长句,诗歌的建筑形式最先震撼了我,进入阅读后,被词句以及灼热、混乱的表达强劲推动,读得热血沸腾,头昏脑涨。整首长诗巨大激情、巨量信息,肆无忌惮的言说力量,在好一段时间里都影响着我的情绪。在家人都外出的时候,我拿出这份报纸,对着墙壁,对着空房间,对着窗户,在有海腥味的空气包围中,大声地朗读《嚎叫》,有时几乎是喊出来。这样的一段时间,在激情逐渐消退之后的日子里,接着读聂鲁达《诗歌总集》:《大地上的灯》《马丘·毕丘之巅》《征服者》……

那段时间,我在上林村读诗,也写诗。

在浅绿色方格稿纸上写下一个标题:“大海,阶梯”。然后慢慢撕下,捏成团,扔掉。再写,再捏成团,扔掉。因天气干燥,撕纸团纸的声音,清脆,明晰。它促使思维的改变。这一天,我写下了这首《大海,阶梯》。几天后,又写下了《逼近群岛》《掌舵的少年》。

一天午后,看到父亲坐在另一座小楼的二楼阳台的竹椅上,面向海的方向,无言,沉默。他坚毅的脸庞轮廓分明,鼻梁坚挺,抿着双唇。他看着远方,若有所思,又似无所思,退休后的生活,与这个村庄一样平静,沉闷,无波浪。他从一个高山林场,退休回到这个海边村庄,自己出钱出力,建了一座两开间的二层小楼。他就这样坐在这座自己亲手盖的小楼二楼阳台上,经常一动不动,如雕塑一般地长时间坐着,凝望大海。一坐就是半天整,或一天整。有一天,他对我说,你不要老是在这里,你要走出去,或出去多走走。

那段时间,邻居家的几只公鸡每天早早就开啼,此起彼伏,啼声嘹亮。

瑞安·安阳

从文成流下来的飞云江从这里入东海。江水与海潮混在一起。风大多从海上吹来,空气中浮荡着海的咸腥。这里是温州鼓词的发源地,海潮的起伏与鼓词的唱腔交织在一起。唱词语言语音来自原生的瑞安话。对这话,我能听懂,但是说不准确。在不是瑞安的其他县份,那些唱鼓词的词师,他们一边把牛筋琴敲起来一边用瑞安话唱出各式各样的故事。我对安阳的感觉是从十八家车站开始。直至听到满地的瑞安话时,却与鼓词里的语音不一样。安阳是一个用来说的瑞安而不是用来唱的瑞安。在其他县城即使方言完全不同,但我不会更多地去注意它的方言,而在安阳,我却会过多地注意它的方言语音。它对我而言,已经是一个方言城镇的意义。同样是方言,但是与温州方言却有着很大的区别。这里靠海更加近,使得它的方言尾音有海苔的味道。而它的方言前面部分则几乎可以与进食腌鱼鲞等同——相近的余味。它的方言与海的关系比温州话更加浓烈。“吃”字加进了“七”的发音,“饭”字加进了“弗”与“汪”的发音。“吃饭”一词成了区别瑞安话与温州话的标志。由于我对安阳方言的注意和在乎,尽管别的地方照样处于同样的方言之中,我还是认为安阳是一个浸没在奇特瑞安方言中的城镇。

在一本地方文献资料上,不断地出现“孙诒让”“琵琶记”“高则诚”“玉海楼”等字样。玉海楼是存放这些地方文献与名词的地方。文联的刊物也以玉海命名。这里的一些人正在做着以历史文人、旧有文化事物对一个地方的命名。但这种命名在安阳还游荡于官方与政府机构,还未到达安阳民间。

安阳人不断地把我指向飞云江边。安阳以它的全部对应着这条宽阔的江。它尽量以新盖楼盘、街面门店、街道小巷的各种命名来对应这条江。穿过许多条街道,在方言之中我一直穿行到江滨路,拐进一家小吃店,当我用并不标准的温州话点下了一盘瑞安炒面时,因我说话的语音而成为了这个小吃店里一个诡异的人。几个安阳当地人都看着我,他们的目光从我的正对面、后面,左边以及右边,分别地看过来。在我吃着炒面这段短短的时间里,他们把自己说话的声音压低了许多。店堂里播放着鼓词唱腔。二十多米外是飞云江滔滔的江水。我从他们压低了声音的说话中,几次听到“飞云江”这个名词。飞云江对安阳的命名直至对整个瑞安的命名,已经到达了民间的每一个角落。

太平

我到太平镇与太平镇无关。从温岭法院旁下车,横穿过大街,再纵向穿过整条步行街来到钱塘茶馆。在我穿越两条街的过程中,看到太平镇与其他的县城没有区别。遍布的洗脚屋、药房、小宾馆、烟酒店。“太平人”这个称呼,是太平西边的乐清人对温岭人的总指称。如果以时间为序,往前推,在深处,以太平乡人为主的温岭人在农闲时节常到乐清一带做点小生意。“太平布”,蓝印花粗布,大荆一带人买来做衣裳与被单;“打拔糖”,挑着一大盘乳白色的糖,一分钱敲下薄薄的一小片,五分钱可以买到一小块;“打小铁”,修理家用金属制品。我用想象与记忆推动独自一人穿越太平镇大街的短暂时间。太平话说早晨为“天娘苦星”。太平居民如果在晚上说明天的事,“天娘苦星”这个时间用语的使用频率将会最高。“天娘苦星”是太平一天的起始时间。

我将一个人在钱塘茶馆坐整整一个下午直到晚上。

茶馆里,我在网上找到温岭戴复古的《醉太平》:“长亭短亭,春风酒醒。无端惹起离情,有黄鹂数声。芙蓉绣茵,江山画屏。梦中昨夜分明,悔先行一程。”说的正是“天娘苦星”的时间中的感觉,与方言中的“天娘苦星”词意有着很高的黏合。其中有种愁绪之“苦”,这是一种在早晨到来之时强说的“苦”,它与早晨的时间息息相关。黑暗。拂晓。鱼肚白。天亮。沉睡。苏醒。昨晚时间突然离去,迷茫光亮突然降临。这种对时间的感觉与我在下午茶馆里的时间感觉相去甚远,古人与今人的感觉相去甚远。

对太平镇的陌生使我能够在这里坐得很安心。太平离出海口台州湾边的石塘镇二十公里。104国道也不经过太平,只经过离它十公里的北边的泽国与大溪。戴复古的《舂陵道上》:“云际寻行路,时逢一两家。山川闲世界,耕钓小生涯。病竹长新笋,寒芒摇落花。溪翁解延客,连煮数杯茶。”这首诗不是写太平,但是下午在太平我会想起这首诗。它对应的是下午的时间。他所在的新桥距太平十公里,如果他从家里出发到达太平真的是已经下午了。太平镇于浪游江湖的他只是一生中一个小小的经过地。我能想象他更多的是往乐清、永嘉、黄岩、仙居、新昌、苏州、临安、长安等地漫游。而我仍然坐着。太平镇人对晚上或深夜的时间没有特别的指称,夜只是夜,深夜只是深夜,即使更深的夜,也只是用半夜三更这个大众化的词语。直至天将明时,才会用到“天娘苦星”这个方言词语。晚上七点多钟,大街上的各个洗脚屋活跃起来。但茶馆越是沉静,瓜子、果实一点未动。清茶把时间慢慢耗走。我感觉着太平镇,一座县城的陌生。

廊桥

溪东桥桥头是我读过书的第二中学。离开四十多年,再次回来,再次看见。仍然是这座桥与不息的桥下流水,仍然是视线越过舒展的桥背廊檐看到白云轻盈地飘过,仍然是一座古老的桥,它这样地沉默、安宁。

桥上经过的人,闲散,自由。一个、两个、三个……

桥下流水喧哗,繁复。秋冬春季,是桥下流水最好看的时候,清薄,明丽,低落差跌水,把雪意与喧响传递到桥上与溪岸。

每逢夏季来临,总有一两次台风过境,当台风来时,暴雨如注,水面迅速抬高,水质变浑,水面杂物漂浮。所有离桥不远的住户或行人,还有十分熟悉廊桥的人,此刻都会惦念着廊桥,内心焦虑。

2016年夏,泰顺县溪东桥之外有三座廊桥被洪水冲毁:文兴桥、薛宅桥、文重桥。9月14、15日,“莫兰蒂”台风带来持续大暴雨。15日下午,薛宅桥垮塌半小时后,我在朋友圈里看到洪水冲毁薛宅桥的全过程视频。这座全木结构的明代古廊桥,在十几秒钟内,倏忽坍塌,所有的木构件乘坐汹涌的流水而去。接着看到的是文兴桥的坍塌、消失。

与廊桥关系密切的人此时为消失的三座廊桥悲泣,泪流满面。

第二年——

文兴桥,重建。

薛宅桥,重建。

文重桥,重建。

2018年,我再次去溪东桥。坐在桥上,沉默,回忆,是最好的方式。与我一起的是二中同学林伟华,他家在泗溪镇白粉墙村,离溪东桥一公里。这天正是周六,学校无人,从铁栅门往里看,是一个空空的操场。林伟华指着朝向操场的第一幢教学楼,说,这一幢就是我们中学时读过的教室。我深刻记得,当时教室所有窗户都没有玻璃,先是旧报纸糊了,旧报纸破了就那样敞开着,读书声传到操场,传出很远。还有老师:数学老师国字脸,嗓门尖,声音响;语文老师,一到冬天总围一条灰褐色围巾,说话声音偏低,态度最好;教英语的是五十多岁自学而成的代课老师,常常夹着一本灵格风英语书进教室,大家都听不懂他的课,所以全班的英语成绩都很差;物理老师英俊,个性鲜明,教的力学部分,条理清晰,好懂,板书的每一个字都要把最后一笔拖得长长的。在这个教室上了两年课,到了初中过渡班,已经换了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换上来的两位,都没有大特色,因此记忆也模糊了。

那时的溪东桥上曾经热闹,每逢课间或放学,学生成群结队从桥上过,来或去。有老师从桥上过,他身上有许多学生的影子。一个校长,姓周,平阳人,个子高高,一身呢子服,他从桥上走过,戴一副玳瑁眼镜,目不斜视,看他脸庞,眉宇间时刻有一个川字,是一个喜欢沉思的人,他的身上有许多个教学优秀的其他老师的影子。

有时,村民从桥上过,朴素,无我,一身劳作后的疲惫气息。在桥面留下少许双脚从土地里带来的泥土,这些泥土很快被风干,再被其他人踩成泥粉,然后被穿过廊桥的一阵清风吹走。

另一座桥是北涧桥,离第二中学两百米。与溪东桥不一样,北涧桥头有着丰富的吃食可买。在我读书的那些年,下桥村民中最清闲的几个(二三人),常常在桥上的横凳上坐着,或无声,或无目的闲聊。

罗阳

一直对泰顺县城罗阳葆有幼年时的一个模糊记忆。县委招待所,复杂的房间,招待所前跨过溪流去一个食堂,对小石桥下的流水记忆如今仍然清晰。流水清澈晶亮。水底是褐色溪石。有指甲大的小鱼在其间游弋。这是一个永恒的记忆。

高二上学期那年,同学吴跃进请我去他家玩,他是县城人。我俩搭上了一辆从泗溪去县城的手扶拖拉机。怒吼的拖拉机头使我兴奋,坐在车斗里,我们浑身都随着拖拉机的怒吼而抖动,其实整辆拖拉机都在飞轮与皮带的不精确的动力传动中剧烈抖动,在抖动中扬起一路尘土,向着县城方向费力驶去。行进中的排气管把劣质柴油不完全燃烧的废气吹向后方,刚好扑面吹在我脸上,浓重的柴油味,呛人的烟雾,时不时地覆盖了我的脸庞,刚开始时对这样气息与味道很兴奋,半小时后即产生了恐惧。随后的几小时都是在这种状况下煎熬。而盘山公路使得拖拉机行进缓慢,我们坐了整整四个小时,才到达县城。而我作为一个蛮爱讲话的少年,突然置身另一种方言的县城,语言的孤立,使我突然深深地自卑与惶惑。而吴跃进家父母的热情与晚餐的丰盛,勾起了我的巨大食欲,自卑与惶惑在巨大的食欲面前早已踪迹全无。那是我少年时代印象最深刻的一顿晚餐。接着是吴跃进的县城同学家请我们吃饭,一样的丰盛,诱惑我一样地饕餮,放开肚皮,胡吃海喝。因为食欲的空前满足,也因此让我深深地记住了那一次的县城之行。

这次再来,相隔四十余年。县城面目依然清晰。其中有一座廊桥,木板几近风化、腐朽。桥下是宽阔的流水。清晨起来,徒步,沿知见路走。远远看见泰顺图书馆。图书馆藏有清朝同治年间林鹗修辑的《泰顺分疆录》。五百六十多年前从瑞安、平阳两县的南部山区划出泰顺疆域,建县于明景泰三年(1452)。《泰顺分疆录》记:“瑞、平之分为泰顺也,事在前明景泰三年。余寇悉平……孙公以二乡地广民稀,岭峻林密,虑终为盗区,乃于景泰三年奏准分疆设县,立治罗阳。至嘉靖始为之城,此泰顺有县之缘起也。”蓝黑软纸封面的《泰顺分疆录》,清瘦硬朗的刻本字体,嵌印在温润柔软的纸张之上。父子二十余年的编纂,制作,印刷。这是乡贤与故土,文字与历史,年代与地域。一部多卷本的《泰顺分疆录》,比几十任县令、县长,安宁而丰富,而久远。

大峃

城镇边的流水以及县城的倒影,要把人带到旧日的时间中去。迎面看到的阳光假日大酒店,以及旁边的农村合作银行、工商银行把大峃镇向着商业化推进。但是大峃地名这块有点沉手的石头正努力压住它的历史。老街两旁,酒与山货在集散交易中,把古旧的气息抹在外地来大峃的行人衣裳上。建设路上的县府大院,正举办着一个“春天送你一首诗”的文学活动。大礼堂里的朗诵,它的被扩音机扩大了七倍的音量,越过坐在前排的林莽、谢建平、见望等人向后排的听众传送着。这是这些天里大峃镇难得的一个大型文化事件。散场后的大礼堂的空白再次把县府与大峃镇摁回到旧时光中去。文成设县六十年来,这里早已经被明代神秘人物刘伯温的掌故所浸淫。直到近年生产了一种酒叫“帝师酒”。这是一种以出生于五十里外的南田刘伯温在宫廷里的角色所命名的酒。酒杯中橘红色的酒液,仿佛是它命名了整个大峃镇。关于刘伯温的传说、书刊、命名无处不在,谈论也无处不在。理着寸头的慕白用他粗犷的面孔与烈酒、野味招待我们的同时,也用刘伯温的掌故招待我们。从县府到文化馆,到文联,在对外来人的交谈中,不断地有命名式的句子吐出。大峃镇对我而言,有时,它是刘基的面孔,有时,它是朋友慕白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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