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乡关何处是

作者: 周齐林

1

薄暮下,几个年过六旬的老人聚集在村子中央的广场上,看着各自的孙子孙女在广场上奔跑着。孩子们你追我赶的声音惊醒了沉睡的故乡。

抱着哭闹的女儿走出沉闷的房间,来到广场上。阵阵凉风吹拂下,女儿停止了哭闹,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事物。凤娇婶左手推着婴儿车,右手拿着一把扇子不停扇风,她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汗水湿透的白发紧贴着前额。凤娇婶见了我,笑着问道,孩子多大了?刚满四个月呢,正是难带时。我说道。没事,慢慢来,很快就长大了。我一个人还带三个孩子呢。凤娇婶说完,指着一个身着蓝衣,流着鼻涕,正在广场上肆意奔跑的小男孩说道,喏,跑着的这个五岁,婴儿车里的一岁多,还有一个七岁的女孩刚上小学一年级,正在家里写作业。人到暮年,凤娇婶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家庭的重任全部落在了她身上,除了照顾三个小孩,她还要照顾疾病缠身的丈夫。她的爱人患有严重的肾病,不能干重活,每个月要吃两千多块钱的药稳定病情。她的两个儿子和儿媳都在广东打工,每个月会按时给她打生活费。

最后一抹余晖缓缓消失在稀薄夜里,凤娇婶和其他老人抱着各自的孙子和孙女往家的方向走去。我抱着女儿回到屋内,转身看着漆黑的广场,适才弥漫着欢声笑语的广场复归于寂静中。

“孩子睡了吗?”灯光下的母亲正往膝盖上涂抹黄道益活络油,她痛苦地呻吟着。母亲患了几十年的风湿性关节炎,手脚肿得变了形,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一次疼痛难忍,扶着墙一步步往前挪的她摔倒在地,脸磕在地上,渗出一丝血来。八岁的侄女见状,慌张地跑到隔壁邻居家里叫来了五额娘。在五额娘的搀扶下,母亲才缓缓站了起来。

“睡着了,妈,我先上楼了。”抱着女儿,轻哼着她的名字,缓步上楼来到房间,我来回在屋子里踱着步。女儿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小,她胖乎乎的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服。夜色渐深,女儿均匀的呼吸声在我耳畔响起。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不知名的虫子藏匿在草丛深处鸣叫着。小心翼翼把女儿放下,她翻了个身,蜷缩着睡着了。我却陷入复杂的思绪里。看着妻子熟睡的面容,适才凤娇婶在广场上对我说的那句话不停浮现在我脑海里:“你妈妈身体不好,以后谁给你们带孩子呢?孩子还这么小。”凤娇婶一下子把我问住了。

正是盛夏时节,烈日炙烤着大地,柏油马路上泛着一层白光。再过一个月,就要回东莞了。妻子坚决不同意把女儿留在老家,她舍不得,也不想让女儿这么小就做留守儿童。“谁给你们带孩子?”想着凤娇婶的话,我陷入焦虑中。妻子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他们尚且年少,还在上初中,成绩优异,经常考全年级第一。岳母要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不可能跟随我们去东莞帮忙照顾孩子。岳父每天在工地上忙碌着,他需要养家糊口。

世界呈现出荒诞的一面。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落雨的清晨,父亲扛着蛇皮袋踏上去往广东的火车,如一尾鱼般顺着打工的浪潮游荡着。离乡,是一个沉重的字眼。在城乡快速一体化的进程中,越来越多的村里人背井离乡,赶赴异乡谋生,只剩下老弱病残钉子般钉在故乡,直至锈迹斑斑。离乡需要健康的体魄和旺盛的精力来适应快速旋转的城市机器。几十年过去的今天,离乡不再是中青年人的权利,村里越来越多的老人发挥着生命的余热,一辈子未曾离开故乡的他们第一次出门远行,赶赴异乡给儿女带孩子。他们有的自愿奔赴前线,有的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裹挟着。

与我家相距百米的刘婶于2012年远赴温州给他唯一的孩子建文带小孩。建文是我小学同学。刘婶在温州带了七年孩子,直到孙女上小学一年级才重返故乡。七年时间,刘婶苍老了许多,乌黑的头发已白了大半。2019年,建文的老婆生了二胎,是个男娃。千里之外接到喜讯的刘婶喜上眉梢,带着两百多个土鸡蛋连夜踏上了前往温州的大巴。2021年3月的一天,远在温州的刘婶连续几天吃不下饭,喉咙有异物。一周后,她在温州人民医院被查出患有食道癌。这突如其来的疾病有如晴天霹雳。在儿子儿媳的护送下,她终于回到生活了一辈子的村里。一家人留下来寸步不离地照顾着她。此刻,她回到熟悉的故乡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但属于她的时间不多了。

半年后,在疾病的侵袭下,骨瘦如柴的刘婶离开了人世。疾病如一把无形的刀,剔骨刮肉,刘婶最终变成厨房里那根干瘪的柴火,被一团火吞噬,化为灰烬。下葬那天,孤寂的村庄,送葬的队伍稀稀落落。“辛辛苦苦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这些年又帮儿子带孩子,来不及享一天福就走了。命苦呢。”送葬的人议论纷纷,满是惋惜。黄昏时分,我看见建文长久地跪在墓碑前抽泣着。

母亲多病缠身,高血压、糖尿病、风湿性关节炎等,这些病如一根根无形的绳索直勒得她喘息不过来。母亲看着村里别的父母纷纷离乡去城市带小孩,给孩子分忧解难,对于不能帮忙给我们带孩子总是心怀愧疚。在老家的那半个月,母亲每天早早地起床,一瘸一拐地去小镇的集市上买好妻子喜欢吃的菜。从集上买完菜回来,又提前做好早餐放在锅里热着。等妻子一下来,她就立刻从锅里端出来放在桌上。我见了,怒吼着叫她每天不要起那么早。一天中午驱车从集市上买完菜回来,跟母亲聊起年幼时和堂哥、哥哥去偷西瓜的事,才想起适才去集上忘了买西瓜。突然好想吃西瓜,明天一定要去买一个。我孩子似的笑着对母亲说道。午睡起来,我揉着惺忪的睡眼从二楼下到一楼,却看见母亲怀抱着一个西瓜一瘸一拐地从门外走了进来,额头上布满汗珠。

“谁叫你去买西瓜了?我自己会去买。国道上大货车这么多,你一瘸一拐着去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当时不知为何,我忽然冲着母亲凶了起来。前年村里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中午穿过马路去对面的超市买饼干时,被一辆疾驰的大货车碾压致死,最后只赔了十万块钱。

母亲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她切好一块西瓜递给我。

2

八月,妻子所在的学校开学在即。到底谁来带孩子的问题急需解决。要不请保姆?妻子抬头看了我一眼,说道,现在保姆虐待小孩的新闻屡见不鲜,我哪能放心把孩子给陌生人带?妻子的话让我陷入沉默中。

姨妈前些年在东莞带孩子,小孩上小学后,于前年回到了山里。姨妈擅长做家务,也是干农活的好手。童年的记忆里满是姨妈的影子。彼时,哥和我经常穿过一片寂静的竹林去姨妈家玩。

姨妈很喜欢孩子,与我也很亲,请她帮忙带孩子,肯定很放心。“你姨妈去年刚查出肝腹水,怎么能去带小孩?”母亲叹息了一声。

次日上午,趁着孩子熟睡的空隙,妻子打了好几个电话给她的亲戚,终于,她的姑妈愿意跟随我们去东莞帮忙带孩子,月薪四千元。我和妻子相视一笑,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疾病如无形的绳索把父母牢牢地拴在故乡的土地上。他们画地为牢。得知请了妻子的姑妈帮忙带孩子的消息,临回莞前五天,父亲特意从老家来了一趟市区。到市区已是午后两点,父亲抱着两只母鸡和一篮子土鸡蛋。烈日的暴晒下,父亲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汗水打湿的白发紧贴着额头,看起来滑稽又心酸。父亲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木匠,在外打工近三十年。2014年,因要照顾多病的母亲和年迈的祖母,父亲回到了老家,再也没出去过。父亲照顾母亲和祖母之余,在老屋的院落里养了二十多只鸡。今年3月,我女儿顺利出生后,父亲每隔半个多月就会送两只母鸡和一篮子鸡蛋过来。生完孩子身体虚,营养要及时跟上。父亲笑着跟我说道。

父亲上楼喝了口水,抱了会女儿,起身准备回家。岳父执意挽留父亲在这里住一晚。父亲尴尬地一笑,说家里还有老人要照顾。见如此,岳父不好意思再挽留。从市区回到故乡的小镇,需要近三个小时的车程。夜幕完全降临时,我收到父亲发来的短信:“我到家了。回莞要注意身体,不要太累。”久久地看着短信,我陷入沉默之中。

次日中午,母亲打来电话:“林林,刚叫你爸打了八千到你卡上,妈身体不好,没法帮你带孩子,只能给你们打点钱。”我听了,忽然发起脾气来。“谁要你打钱?你自己照顾好身体就可以了。”我在电话里吼叫着。放下电话,我把钱退了回去。这是母亲年复一年积攒下来的钱,我若收下,于心何忍?想着适才在电话里朝母亲吼叫,我回拨了过去,向母亲解释现在身上有钱,让她好好在家照顾自己。

3

晨曦洒落在小区的一草一木上,晶莹的露珠从树叶上滚落下来,一轮红日喷薄欲出。这个晴朗的日子,满载着一车行李,我们踏上了回莞的路。岳父把过年腌的牛肉、腊肉以及一篮子的土鸡蛋放进车里。他一直送到小区门口,看着我们的车消失在马路的尽头才返身离去。

妻子和姑妈抱着女儿坐在后座,副驾驶座位上放满了女儿喝的奶粉、玩具、尿不湿等。看着这些婴儿用品,初为人父的我心底总会流过一丝暖意。

七百公里的路程,我小心翼翼地驾驶着,不敢随意加速和变道。妻子怀抱着女儿正和姑妈聊着家长里短的事情,五个月大的女儿睁着眼睛,一脸好奇地打量着窗外的世界。姑妈是八十年代的老高中生,高中毕业后曾在村小做过几年的代课老师,后来一直以种地为生。

车在高速路上疾驰着,透过后视镜,我能清晰地看到女儿的表情变化。看着车窗外的云朵和草木,女儿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不时咧开嘴笑。女儿纯净的笑仿佛蜜糖般软化了我焦躁的心。车疾驰在马路上,我的心也跟着飞扬起来。

抵达小区已是晚上七点。姑妈来不及休息,里里外外地把房子打扫了一遍。女儿蜷缩着身子,趴在床上睡着了。妻子正在整理衣物。站在阳台上,看着夜色中树木的轮廓,我的心忽然安静了许多。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嘴里叼着一条虫子,在半空中盘旋了一圈,最后栖息在茂密的梧桐树上。透过繁密的树叶,隐约看见鸟喂食的温馨场景。夜色静谧,世界呈现出美好的一面。

凌晨两点,女儿忽然哭泣。我迅速起身把她抱了起来,来回在屋子里踱着步。屋外的路灯散发出昏黄的光。不远处的东莞大道上,夜行的汽车疾驰而过,发出刺耳的响声。女儿的哭声慢慢弱了下去,直至响起均匀的呼吸声。时间已是凌晨两点半,我感到胳膊有些酸,小心翼翼地把女儿放到床上,不料她的身子一沾床又哭了起来。一直到凌晨三点,女儿才沉沉睡去。我一下子睡意全无,倚靠在床上读微信读书里的一部小说。看到凌晨四点,睡意来袭,我昏昏沉沉地睡去。睡下刚好半个小时,女儿又嘤嘤哭了起来。我又起身抱着她,来回在屋子里踱着步。待女儿睡着时,天已微亮。早上六点半,隔壁房间发出一阵细碎的响声,姑妈起床了。她在厨房里忙碌起来。

对于婴儿而言,母乳是她的口粮,乳汁的气息是妈妈的味道,更是安全感的象征。为了妻子以后安心工作,须开学前断奶。断奶是十分煎熬的过程。吮吸惯了妈妈乳头的女儿对奶瓶奶嘴很排斥。女儿嗅到她妈妈身上的乳汁味道就会产生依恋心理。

面对奶粉,女儿却紧闭着嘴巴,拍打着小手,扭头做出拒绝的姿势。中午,姑妈好不容易把女儿哄睡,小心翼翼地放下,她弱小的身体刚沾到床,就睁开眼哭泣起来。这是一个婴儿缺乏安全感的表现。姑妈慌忙把女儿又抱了起来,她疲惫地看着我,我迅速从她手中接过孩子,轻轻安抚起来。

姑妈已年过六旬,她的儿女都已长大成人。对于已几十年没带过小孩的姑妈而言,曾经娴熟的手艺已经生疏。面对一个正处于断奶期而又缺乏安全感的婴儿,她感到筋疲力尽。

见我抱着孩子,姑妈转身又去收拾家务了。姑妈是收拾家务的能手,但面对断奶期的婴儿,她疲于应付。她只能靠不停地做家务,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来弥补内心的愧疚。看着姑妈苍老的身影,我心底颇为不安。

在小区有一个孩童活动的场所,跷跷板、象棋桌、溜溜桥这些游玩设备仿佛巨大的磁铁吸引着孩子们。每次出门,怀抱中的女儿总会迅速被不远处孩子的嬉闹声吸引,她扭过头,朝那边望去。

游乐场旁边是架空层,小区的老人们在这里摆下几张桌子,每天三五成群地在这里打牌消耗时光。这是一个类似故乡广场般聚集的地方。打牌的老人大都在小区住了多年,他们的孙辈已带大,正上小学,每天除了接送外,大把大把的时间空余下来,像发霉的稻草,堆积在一起。另外一些老人怀抱着孩子,在小区里溜达着。正抱着女儿,父亲忽然打来电话询问近况。放下电话,一个年近六十的妇女走到我面前,笑着问道,你也是永新人吗?我一脸惊讶。刚才听你接电话知道的,我也是永新的。熟悉的乡音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她让我叫她娟姨就可以,细问之下才知道与我母亲同龄。只不过娟姨身体健康,面色红润,看起来要比我母亲年轻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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