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留白与治愈

作者: 石凌

当代作家中,残雪始终坚持着先锋小说家的孤勇,进行着文本实验与自我革新。因为缺乏完整的故事与棱角分明的人物,残雪的小说是费解的,费解的东西是小众的。也许小众更接近艺术的本真,流行的东西总是随风而逝,能经得住时间考验的艺术才是真正的艺术。从这个意义上看残雪的小说,更像是一幅幅抽象派绘画。

残雪新近发表于《作品》杂志上的小说《西双版纳之夜》,就是一幅任由大色块自然流淌,相互渗透而成的现代派油画。小说以旅人元风之眼带领读者领略西双版纳之夜的神奇魅力。阅读的过程犹如观赏凡·高与毕加索作画,他们带着巨笔,提着颜料,边走边画,他们竭尽所能绘制西双版纳之夜的神秘、情色与多彩。似乎每一笔都是模棱两可的——那些在黑暗与光明中跳跃的人物像一束束奇异的光斑,倏忽照亮读者的眼睛,待你定睛细看,他们又消失在夜的深处;每一笔又带着独特的审美意蕴。“在西双版纳,谁能不爱?”爱是美的前提。

英国著名作家伍尔夫说:“从文学的源头,从精神无意识,从意象的创生,从语言形式……从各个方面发起进攻。你可以永远相信写作的女人,她们不是用文字为自己涂脂抹粉、装饰门面,她们是在创造新诗学。”《西双版纳之夜》就是一场由文字游戏创造的新诗学,现实与人物在小说中不断消解,却无处不在。“夜游”“猎艳”“跳崖”“销魂”“勾魂”是贯穿于整篇小说的几个关键词。在西双版纳的夜晚,人们极容易陷入夜游症,因为西双版纳的小巷里有“树形优美的合欢树,空气里流淌着一种类似桂花但又不是桂花的香味……”那些去西双版纳旅游的人出来“夜游”,无不带着“猎艳”的目的,西双版纳的街巷里活跃着一群“勾魂的魔女”,她们可能是身穿筒裙的傣族少女,也可能是头戴凤冠花儿的布朗族少女……她们有着“蛇精”一样善于蛊惑人心的外形与眼神,让那些来到西双版纳的游客迷失自己。“他亲眼看见玉香用目光将他的同事射倒在地,那小伙子整整两天说不出话来。用目光伤人的女孩很多……”这些姑娘是游弋在西双版纳之夜的精灵。小吉自从来到西双版纳就陷入了情网,夜夜寻欢作乐使他的身体成了一具枯干的“棉花秆”,他还没打算回去。小吉的爹爹来寻小吉,也很快沦陷,坠入了情网。在情色荡漾的夜晚,“少女们的尖叫声从墙缝里溢出来”。夜游者除了坠入“情网”到处“跳崖”,也有一动不动的:“有一种夜游不是走动,而是一动不动。元风,我们之间没有交往,但我和你每天夜里在山边那一家赌场相遇。”这段对话揭示了西双版纳之夜的另一种生活方式。西双版纳就是个消费城市,各地的游客带着从别处挣来的钱来到这里一掷千金,或者“跳崖”,或者“豪赌”。咖啡馆、酒吧、旅店……无疑是人们在夜晚寻欢作乐的去处,元风就是在这些地方一点点地了解西双版纳的风情,涂抹西双版纳之夜的神秘色彩。

在这情色流荡的夜晚游荡,游客们是不是很危险?作品借元风之口揭示了西双版纳的另一面:“一开始外地人会很不习惯,因为所有的事物都充满了那种模棱两可的暧昧的表情……我经历了失去视力的惶惑与痛苦的阶段,现在正在逐步恢复视力。我已经战胜了恐惧,我所看到的,正在一步一步地崭露出英雄之城的内部机制。”模棱两可与暧昧只是西双版纳的外壳,她的内核是“英雄之城”。英雄需要联系历史,需要从西双版纳土著居民的身上去挖掘。小说在前面早就埋下了伏笔,能够用目光伤人的本地姑娘玉香有一双“男人的粗糙的大手”,那些活跃于西双版纳之夜的少数民族姑娘不仅仅是为了展示西双版纳的风情,更是为了挑起生活的重担。白天,她们也许在茶园里采茶,在橡树上割胶,在树木下种植魔芋……这一切,外地人是看不见的,西双版纳对外只展示她迷人多彩的一面,至于生活的内核,需要你深入他们生活的细部才能看见。作者在文中用“一只男人的粗糙的大手”推开了包裹在西双版纳多彩外衣下的真实之门。“这只手”留给读者巨大的想象空间,犹如中国画的留白。

永远不要低估读者的智商。这可能是残雪创作的准则之一。残雪的小说呈现给读者的往往是意象。意象脱离了具象,从而把读者带到审美的境界。这一点在小说的结尾进一步得到了印证,元风追逐着这些蛇精一样的姑娘在夜晚游荡,前一刻享受的可能是如梦如幻的感官刺激,“下一刻我掉进了坑里”。掉进坑里,意味着游客从情色人间回到了星空浩荡的宇宙空间:“我躺在那里,在我的上面,深蓝色的天穹里下着流星雨,小伙子正在亮晶晶的流星雨中一个接一个地飞过去……钟声从天穹里响起来,宇宙为之震惊。”

当下,互联网与大数据把个人生活的隐私完全暴露在众人眼前,就故事的丰富性新鲜度而言,传统小说已经跟不上时代急遽变化的速度,仅靠故事吸引读者的时代已经过去。在互联网时代,小说家在写作前应该想一想,这篇小说能向读者传达什么信息?故事新奇显然不在此列,小说里的故事赶不上新闻里的现实。人物也要退居二线,碎片化阅读把形形色色的人物推到前台,传统的类型小说塑造类型人物的手法已经老旧。在此背景下,如果说小说还有作用,这个作用就是治愈。人们通过阅读小说对现实有更加深刻的理解与把握。残雪显然深谙小说的治愈功能。这篇小说的前半部分,作者扮演的是毕加索,笔下是西双版纳之夜的情色人间;后半部分扮演的是凡·高,笔下是西双版纳之夜的浩渺流星。视线的转移带来的是思维的飞跃。从审美的角度看,这种意象饱满而又含蓄留白的结尾留给读者无限的遐想。

德国哲学家康德说过:“这个世界上唯有两样东西能让我们的心灵感到深深的震撼:一是我们头上灿烂的星空,二是我们内心崇高的道德法则。”残雪在《西双版纳之夜》的结尾把读者的视线引向灿烂星空,使读者的审美从感官上升到哲学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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