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羊

作者: 南泽仁

傍晚的太阳把一群草羊送回院中,达咪像招呼归来的孩子一样温和地喊着其中两只小羊的名字,那两只小羊便仰头朝着达咪咩咩地答应,接着就有其他小羊跟着一起清甜地叫起来,短小的尾巴在它们身后快速地摆动,像为达咪送上了一首欢乐的小曲。

羊们挨挨挤挤地走进羊圈,在一截靠墙的木槽前站成一排饮解渴的玉米面汤。后来的羊们听到吱吱的畅饮声,便一头挤了进去,剩下一只羊站在干燥的羊粪蛋上,长久地看着没有一丝缝隙可以抵达木槽。它性急了,退几步后,埋头猛地冲上去用一对角顶撞木槽边的羊,被撞的羊并不回头,只用后蹄去踢那只羊,动作闪烁。达咪在门外听到羊们的争斗,她沉下嗓音严厉地喊了一声头羊的名字。头羊听到后,立刻从木槽里抬起头,一对法印样的角同眼神一起庄严地转向圈门外,面汤在它的胡子上滴流着。边上的羊们在它仰望的那一刻,随徐徐落下的粪灰安静了下来。头羊没有再听到喊声,便埋头安心地饮食起面汤。

申古归来的半个影子落进了院子,他并不像往常那样极力从枯萎的喉咙里吹出牧羊归来的哨声,也没有回到院子。

达咪关上羊圈门,转身对着那影子唤:“老头子,吃晚饭了。”

申古没有回应,他的影子像半截木桩一样杵在院门口。达咪用手挡住额头上的阳光,出门去看申古。走到门口,只见一个穿蓝衣服的少年,正从小路边的墙影下大步朝他们走来。越来越近了,少年从疲累的面容间展露出笑,接着对达咪和申古喊了一声:“姨父姨母。”达咪听到这明亮而甘美的声音,快步走上去迎少年,握住他的双手,细细地打量起来:他额上留着层层汗渍,头发和衣裤满是尘土,脚上的鞋尖也磨破了。

达咪用微颤的声音问:“是我的孩子七耀?”

少年听到达咪这亲爱和善的声音,微微湿润的眼睛瞬间流露出深透明亮的光芒,他回答:“是的,我是七耀。”

边上的申古这才上前去手扶在少年的腕上,他扶得那样小心慎重,仿佛多一点或少一点力量都会怠慢了他,细密的皱纹在申古的脸上杂乱地舒展。

七耀跟着两位老人进了光线昏暗的锅庄屋,达咪把七耀引到火塘边落座,并为他的到来往火塘里添了一撮箕引火用的干松果,火光慢慢点亮了整个屋子。达咪端起煨在火塘边的土罐子,为七耀盛满一碗奶茶,说是喝下它可以解乏。七耀闻到奶茶香气,饥渴在这时重新袭来,他端起茶碗一口紧着一口地喝。达咪用铁钩刨开火塘边沿的炭灰,里面就露出了几个麦饼,她捡出饼子,三吹三打后递给七耀,又取了一个递给申古。他们一口麦饼一口奶茶地吃起了晚餐,不发出一点声音来。

达咪的心从七耀忽然到来那刻起便风吹麦浪般起伏着,又是高兴,又有隐隐的担忧。七耀单纯地微笑着,享受着与两位老人的团聚。他借着火光打量着被烟火熏黑的锅庄屋子,一排靠墙的壁橱上扣挂着几把擦得锃亮的铜瓢,瓢底跳跃的火光像几朵远山的夕阳。屋子中间的柱头上垂放着几根皮条和两件羊绒褂子,一件的边子上用绿绒线绣着狗牙花纹。七耀就去看达咪,她和自己的母亲是那么相像,连绣花的手艺也一样,只是眼前的姨母性子温和,与母亲这个称呼如此贴近。七耀不愿细想下去,他侧过脸去看姨父,他正用手蘸了碗中的茶面子去揉一张羊皮,揉得用力的时候,下巴也跟着微微抖动起来,羊皮在他手中扭来扭去,像有着倔强的生命。

“你阿妈还在用酒火烧膝盖吗?”

七耀听到姨母突然问话,他顿了顿,他想起了阿妈的寒腿病,那是被牧场上的雪水和雨水浸泡出来的。疼得厉害的时候,她就在洋碗里倒半碗白酒,划一根火柴点燃,然后用手去舀起那蓝幽幽的火苗,泼在膝盖和脚背的痛处快速搓擦,那只脚就像火塘里的柴根一样燃烧着,如此能起到通温解痛的疗效。七耀每次看见都会惊叫着去吹灭那火焰,并抱住阿妈的腿不让她再进行下去,直到睡着了,那双守护的小手也不肯松开。姨母是见过这场景的,她很欣慰七耀从小就懂得心疼母亲,并从这件事情去打探七耀忽然到来,却闭口不言的心思。

七耀在回答姨母的问话前,先为自己儿时的行为笑了,他回姨母:“没有用酒火了,只用兽皮包裹着保暖。”

达咪就知道了自己的姐姐是安好的。她凝神沉思后,像卦师占卜到了走失牲畜的脚印那样继续去问七耀:“你阿爸还在林中安置套索吗?”

七耀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新买的黄胶鞋,就是阿爸卖了一张兽皮换来的,他的心就有些疼痛,眉头也紧皱了起来,他感到了惭愧,没有回话。达咪看见七耀的神色,心就有些紧张了,申古也停下手中的活,与达咪对视一眼后去望七耀。七耀埋着头,因为温暖而红润起来的脸颊像喝了酒,火塘边只有柴火霍霍燃动的声音。

申古像忽然就有了主意,他对达咪说:“你给七耀温碗酒吧。”

达咪看了申古一脸的认真态度,像是领会了申古的意图。她起身掀开壁橱边上的一张氆氇帘子进去了,屋子里响着清水叮咚的声音,等到达咪握着一把铜瓢回到火塘边时,申古已经为温酒刨出了炭火。七耀闻到包谷酒的浓郁香气,他的心就感到了高兴,像这酒无限地契合着他的心意。铜瓢受热后,达咪握住瓢把子往三个木碗里盛满了热酒,七耀同两位老人小口啜饮起来。热酒的辛辣气直冲着七耀的口鼻,几口下肚,他的身体就感到了绵软,他的身心松懈下来,像回到了自家的火塘边那样自在。他盘腿端坐的身体,微微朝着墙靠了靠,他恍惚看见火塘边上,阿妈在用深红的绒线为几张新织的氆氇毯子锁狗牙边子。她低头专注的影子映在身后的墙壁上,像一座山。她与七耀说话的时候,微微抬起头,那山就高出了墙壁,折映在屋顶上。

七耀不去看阿妈的脸,他的心想要抗争而突突跳着,他看着墙壁上的影子说:“我读过的书,没有一本教我娶一个从未见过的姑娘成亲。这件事情搁在牦牛身上,它也不会同意的,更不要说我了。”

阿妈那双厚实的手顿时丢掉针线,转身就往七耀的脸上重重地打了一巴掌,七耀感到一阵耳鸣后,一切就无比静寂了下来,火塘里的柴火跳出了一个火星也没有发出响。他没有感到脸在疼痛,他看到阿妈的脸颊通红,像那一巴掌是打在了她自己的脸上,她低下头拾起针线继续绣狗牙花边,一对眼泪滴答一声落进了狗牙花里,针尖刺破了她的指头,她的身体随之抽动了一下。七耀在那样的情状下站起身来,他的影子几乎盖住了阿妈落在墙壁上的全部影子,那黑影令他的头脑闪现出一条通向遥远的路,孩童时,他牵着阿妈那厚实的手走了几天几夜才抵达的路。他从阿妈肩上醒来的时候,天亮了,睁开眼,他就看见了一个跟阿妈长得特别相像的人,温柔地喊他:“七耀,我的孩子。”七耀想起这个声音,像被召唤了似的,他轻轻一笑离开了火塘边,他走出家门,月光照着他走向了村外朝南的一条山路,他觉得这条山路是因为他的脚步而在无限延伸,他没有感到害怕。

此刻,七耀的脚底还发着烫,他擦了擦眼睛,仿佛要分辨出自己是在哪一个火塘边,他的眼睛就感到了冰凉。姨母眼神温和地看着火塘,一根花白的发辫盘绕在她头顶的头帕上,她还保持着一个姑娘家的装束。七耀的心就疼痛了一下,他愿永久与姨母和她身边这个默然温存的姨父生活在一起。想到这里,七耀应该感到安宁,可是他的心还是觉得漂泊不定,他端起碗深深地吞下了一口酒。

申古又开始搓揉那张羊皮,喝酒给了他力量,羊皮在他手中变得柔软温顺起来。他的心情为此舒畅了似的,脸上的皱纹也在轻柔地舒展。他停下手,眼睛看着火光,接着一首山歌子就从他那枯萎的喉咙里发了出来,声音低哑而轻颤:

太阳落山四面阴

四面雁群要起身

雁子起身一大群

小郎出门一个人

……

达咪又往火塘里添进了一捧干松果,火苗很快照亮了七耀那双火红的眼睛,他的眼神像鹿子遇见了雪光那样躲闪着。

达咪用近乎羊绒一样温软的声音问七耀:“我的孩子,你心里是不是有事情?跟姨母说说吧。”

七耀端起酒碗,咕咚一声吞下酒液的时候,他感到堵塞在胸中的气息通透了,他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平静地看了姨母一眼,又看了姨父一眼,他们仨像是在此刻才有了联结。

“我逃婚了。”

申古听到七耀这句简单明了的话,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月光,像这话是月亮说的。他看到风吹树枝的影子在窗户上晃动,他就带着那样的不安去看达咪。达咪显然很惊讶,一只手抓皱了膝盖上的裙袍,但她表现出来的却是从容,她又用羊绒一样的声音问:“婚期是哪一天?”

七耀回她:“后天。”

达咪抓在膝上的那只手就放松了,她把铜瓢里剩下的那点酒全部倒进了七耀碗中,然后用一张麻布慢条斯理地擦拭起铜瓢来。她一边擦一边思想,铜瓢底在她不知觉的时候被擦亮了,她停下手,对七耀说:“逃婚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七耀既然投奔姨母,姨母就一定能为你想出好办法。你只管喝了碗底那点酒,好好去睡上一觉。”话落口,申古起身在火塘边为七耀铺上了毡垫和棉被,七耀见到被窝,像一头受伤的兽一样钻了进去。很快,火塘边响起了酣睡声。

达咪用铁钩埋了炭火,她和申古并不睡觉,他们在火塘边轻声地说话。

七耀走了一天一夜的脚步声还在梦里持续响着,且越来越沉,越来越重,他就发出了一声疲累的叹息。申古坐在边上,一次次地为七耀盖好踢开的被子。他端详着七耀睡梦中的面容,眼睛里逐渐露出了和蔼以及安详。

达咪取出羔皮被子,背对着火塘睡下了。月光照在她的身上,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令她看上去像睡在雪霜里一样。她闭上眼,手轻放在松弛的腹部,她的心就隐隐作痛起来……那天傍晚,她背着一背篓干松果,牧着羊群回归。看见三间薄石板盖顶的家时,她就在坡上歇了一口气。头羊像忽然受了鞭打一样领着羊群朝山下的麦地奔去,达咪慌忙起身,一脚踩空,整个人连带背篓一起滚落到了路边的芦苇荡里。她双手护住腹部,子宫里日渐丰满起来的小生命在那刻活动了,很快她感到腹部一阵绞痛,体内就有东西像决堤的洪水样涌出,身体就只剩下了一副躯壳。等她再醒来的时候,见村里的赤脚医生正在为她熬止血草药,申古无声地守在她身边。她看着他被月光照白的愁容,就伸手去抚摸自己的腹部,像瞬间历经了一片荒凉的土地。此后,她的子宫再也没有新生命降临。

申古放羊,每天独坐在崖边上看茫茫群山,有时显露,有时弥漫在白雾里,这让他想到了天界。他感到了自己的渺小,生命的无力,他对活着、有人陪伴无比珍惜。他是流着泪这样想的,身边的羊叫声也在那时加倍亲切起来,他为自己的行为显出了惊讶,但他对这顿悟深信不疑。

第二天清早,七耀被一院子的羊叫声吵醒。他走出屋门,见达咪和申古手捧玉米团在羊群中间喂羊,太阳照亮了他们的面容,照亮了对面最高的山顶,使阴影中的烟袋村古朴又宁静。达咪的家在半山腰上,坡地的茶树发着青,屋后的果木落光了叶子,枝丫上挂着暖黄的柿子。七耀从院墙上扯下一把草叶递向羊群,有几只羊就围了上来,用粉嫩的嘴唇去嗅闻七耀的手,那湿漉漉的气息使他感到了愉快。达咪见七耀起了,引他回屋吃早饭。土罐里煨着肉,达咪盛了米饭,让七耀就着肉吃。七耀睡了一夜,梦耗损了他体内的能量,他端起碗大口地吃起早饭来。

达咪在边上喝茶陪伴,见七耀快吃饱的时候,她对他说:“吃饱了就回家去结婚。”

七耀停住吃饭,他听到达咪的声音温和却充满力量,他就低下头去看着脚上的那双黄胶鞋,前一天的难过又涌上他的心头。达咪看到七耀脸上沉重的表情,就宽慰他说:“你阿妈是个要强的人,她为你说的亲定然不会差。只是你这样一走,阿爸阿妈该多着急啊,对河两岸的客人请了,酒席也备了,眼见新娘要进门,新郎却不见了……”

七耀听到这里,又开始吃饭,他大口地吃着,像那些米饭和肉很欢喜到他的肠胃里一样。

达咪继续说:“结婚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最美好的事情,仿佛一生都在为这一天做准备。她是多么勇敢的姑娘,愿意把一生交给一个未知的人,而这个人却因为胆怯逃婚了……”

达咪没有再往下说,她把预想都留给了七耀。七耀抬头看了达咪一眼,达咪点了点头,表达自己说的话是实情。七耀坚定的眼光就动摇了几分。门外响起了羊群嘀嘀嗒嗒的蹄声,不一会儿,申古的哨声就在后山吹响了,有些悠扬,有些明亮。

达咪再喝下一口茶,她说话的语气就温婉了许多:

“我和姐姐还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相继离开了人世,靠着哥哥赶脚养活我们。我出嫁那天早上,找不出一件完整的藏袍,都是破旧的。眼见迎亲的骡马就要到了,我还是没有找到一件完整的袍子,姐姐就在那些破洞上绣了红色的绒线。我穿上那件袍子,像戴满了花儿一样出嫁。我到达这半山腰上,看见萧瑟的芦苇坡只有几户人家,心肠就冷了。新郎到村口迎亲的时候,衣角兜着一大把水果糖,一见到我,他脸上就露出了最大的欢喜。就为这点,我觉得自己找到了归处,并庆幸我的新郎他没有残疾,是一个温厚纯良的人,这就足够了。人需要过各种各样的日子,才能把这一生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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